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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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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坊小巷,彩楼相对。门首皆缚绣旌,夜深灯火上酒楼。四人围坐一桌,三杯两盏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不过各揣心事,强颜欢笑。
倒也不是都不得尽兴。至少秦书被这闻所未见的宋代酒馆引了心神,暗暗把玩欣赏。眼观点菜用看盘,耳听小二一一记唱念报与厨房,所唱所念,调子独特皆能入耳。行菜者左臂自手至肩驮叠上十碗,右手一一散下,尽合客人呼索,分毫不差。
至于吃食饮具,更是精妙无尚。每人面前均有注碗、盘盏各一副,果菜碟各三片,水菜碗二三只,光是一应银器餐具都精致讲究,还不论那盛在碟碗里的吃食花样如何繁多。
“怎么光瞧着却不动筷?”蔺远近挪了挪离她较远的一盘菜,放至她的面前,“尝尝这个,他们家新出的招牌菜。”
秦书依言举筷夹了一小块,送入口中。初初咀嚼只觉微辣爽口,富有嚼劲,品到最后才察觉此非是禽肉,口感更似面筋。再朝盘内一细瞧,原来是将面筋薄切成片儿,配以佐料煎成,最后于盘中淋以肉汁浸泡,口感细腻如肉,却油而不腻。
“居然是道仿荤菜。”略略惊讶,不曾想原来远在宋代就有此菜品。
下一秒,余光瞥见右手旁的路炳章一杯接着一杯灌着闷酒。她斟酌半晌,又夹了一块儿慢慢咀嚼完后,方才说道:“若是厌素喜荤者先被它的外衣所迷惑,先入为主认成肉食,想亲口试验它是常情吧。尝了后方才发现是素食,失望和后悔都无济于事,尝试了就是尝试了,谁让——”
路炳章提着壶准备倒酒的动作顿了一顿,侧头望向秦书。她望着他,意有所指地说:“——实践是检验真相的唯一办法,此外别无他法。”安慰之语尽于此。
酒过三巡,吃完饮毕。门外雨势转大,噼沥沥越砸越响,困住了众人返程的车马。蔺远近提议直接在明月楼暂住一晚,众人皆无异议。
湿云如梦雨如尘,窗外阑珊。路炳章仰面合目,卧于榻上,双手叠叉枕于头下,静听雨声杳杳,放缓连日紧绷的心弦。适才小聚畅饮,分明已有几分醉意,神思更是困倦不堪,却偏偏贪得此时寂静,心头愈发清明,吹梦无踪。
忽闻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虽是轻声细细,却在这静寥雨夜显得尤为清脆。
路炳章睁了眼睛,扬声问道:“谁?”
“是我,你歇下了么?喝些醒酒汤再睡吧。”
路炳章应了声,披了外衣起身去开门。门扉一开,路炳章自然而然接过王希孟手上端着的醒酒汤,侧了侧身让他进屋,单手合上了门。
待两人在案几上落了座,王希孟催促道:“快趁热喝了,你饮了那么多酒,明日起来指不定得头痛。”
路炳章依言捧起碗,慢慢啜饮。王希孟凝了他半晌,犹犹豫豫终还是放心不下,开口询问道:“你这些日子到底因何闷闷不乐?”
路炳章喝汤的手一顿,不知如何作答。
自苏苏命殒以来,他心里确实辗转难安。密林阁行事多年从无偏差,头次失手误害好人是其一;给了苏苏母女希望,让他们分明捉到了活命稻草却实为道道催命符是其二;如今风声愈紧,行事须得步步谨慎小心,同样的错误难不保日后还会再犯,心头压力倍增是其三。只是千愁万绪,难以言表,种种心绪却只得暗自按耐消化。
见他端碗不言语的样子,王希孟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一时气闷忿忿道:“为何独独对我不愿吐露分毫?我看旁人倒都是心知肚明,只我一人蒙在鼓里。若是王某人如今已配不得做你路二少爷的朋友,不如趁早明说,彼此都落得个爽快清净。”
路炳章一听这话顿时气极,怒骂道:“说的甚么混账话,喝酒喝晕了吗?”
王希孟被吼得立马焉儿了下来。本就是借着一点酒劲儿,才将平日里不敢宣之于口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完也自知言辞过了。
路炳章睨着他低头不语,神情极是委屈的模样,心里又是气又好笑,不由也放缓了语气:“既然你实在想知道,那就聊聊罢。”
王希孟闻言立即抬头,一派欣喜之色,“真的么?”眼里的满足,盈满得像要漾出,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小孩。
怔愣间路炳章忽然发现,自从王希孟画学结业以后,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笑得如此开阔了。
自从画学结业以来,想必他诸事不顺,处处隐忍,面对奚落和嘲讽,总是面色淡淡一笑置之。
从云端跌入谷底的滋味并不是人人都承受得了。昔日人人称道的天才少年郎,如今为了柴米油盐的生活,不得不放弃喜好和所长,在枯燥无味的文书库中干干消磨自己的天资,日复一日。
或者刚刚王希孟有此言论,不过是心里忐忑不安。他尚在画学如日中天之时,多少人与他称兄道弟,如今对他避之不及。多少对他阿谀奉承的人,现在碰见他也视而不见。自己刻意瞒着他本是不想将他搅和进危险当中,恐怕却让他有了另一番想法猜测。
路炳章叹了口气:“今日大家都饮了酒,不如早点歇息。明日我必定说与你听。”
王希孟如玉的眸子闪过几丝失望,巴巴地说:“哪有话说一半的,可我现在就想知道。”仿佛是怕对方酒醒后反悔不认,徒生变数。
路炳章嘴角噙笑,平日里总是儒雅斯文的人如今这般耍赖,想必是真的醉了。无奈道:“那今夜就与我同卧一塌吧,躺着聊天也舒坦些。”
王希孟立即蹬鞋上塌,一秒都不带犹豫。
路炳章边弯腰脱鞋,边说道:“朝里面挪挪,腾个地方。”王希孟无不听话照做。
待两人都平躺下来,路炳章一阵感叹:“你还记不记得我俩上次像这样同塌夜聊是什么时候?”
王希孟静静想了会儿,说他醉了,脑内却越发清明,一会儿就陷入了回忆:“大概是我刚入画学那一年吧。有一次小考我拨得了头筹,如阳和如芒硬是嚷着要庆祝,结果醉得一塌糊涂。待我们好不容易安置好他们,累瘫在床上也爬不起来了。”
回想起往事,心脏像被柔丝缠绕,一层又一层温暖的裹覆。
路炳章笑了笑:“那你还记得我们那夜都聊了些什么吗?”
怎会不记得?他们当时还年少不更事,狂妄不自知。一个扬言要练好本事踏遍江湖,锄强扶弱、行侠仗义。一个言论日后要成为宫廷画师中的佼佼者,画出名扬天下、流芳百世的作品。
虽已过去四年,却好像言犹在耳。
往事不堪回首。王希孟阖了眼,遗憾道:“可惜,我们好像都没能如愿。”尤其是自己,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如愿了。王希孟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
不论他口头上如何满怀壮志,或者说行动上如何努力,在蔡京被贬出京的那一刻,他就料到自己的艺术生涯已然戛然而止了。
一荣同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亘古不变。
如今坚持的种种,不过是抱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让自己有个盼头。
路炳章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怅然,却连侧眸看他一眼或是安慰一句的勇气都没有。大观三年他虽为行正义之事,却也间接生生断了王希孟的前程。
王希孟浑然未觉身旁人的异样,自顾自地接着说:“不过,或许你还在慢慢接近自己的理想罢。”
路炳章自嘲一笑:“刚好背道而驰也不一定。”
原本今夜在王希孟的追问下,他冲动之余确实有想过将苏苏之死事无巨细地告知于他的。他期望有人能倾听他的无奈,祈求有人懂得他的自责,甚至奢望有人能安慰他,告诉他苏苏之死只是个意外,不能全然怪他……他实在太渴望有人能分担他近些日子以来的迷茫和苦痛了。
可刚刚谈及四年前的那些豪言壮语,那些迫于宣之于口的心事,渴望有人宽慰一二的隐秘心思,现下却如鲠在喉,越发羞于说出口了。
王希孟见他半晌不语,侧了侧头,望他神色晦暗不明,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路炳章敛了不断腾升而起的涩意,强忍颓然之感,尽量维持着平淡的语调道:“我有时候在想,我们选择走的道路是否真的就是全然正确的。”
这句话让王希孟也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路炳章想起了什么,接着又道:“其实很早之前就有个问题想来问你,却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什么?”
“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接受蔡京的提携么?”
听他此问,王希孟一愣,将面向路炳章的侧躺改为平卧,望着房梁想了一想才道:“他找到我时我不过十来岁,你也知我家贫穷苦寒,不过是粗粗识字,书都未能有条件读上几册,尚且知不太清何为清廉,何为奸佞。那时只知道有书念了,还能画画,高兴都来不及,何曾想过接不接受这种问题。”
“那如果换做现在的你呢?”
王希孟这次思考了约有半柱香才坦诚答道:“说实话,我不知道。”
路炳章不解地望向他。
只见他依旧盯着房梁缓缓而道:“这个选择题太难了。虽然这么说挺让人不齿的,像白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但若这是我唯一能捉得住的机会,我大概……会舍不得放弃罢。”
如今想想,自明事理以后,知道自己是通过蔡京的关系才破格进入画学,心里有过疙瘩,也有觉不光彩。他甚至对下意识控制自己怨怼他的心理,毕竟自己能进画学,何曾不是享受了这层关系的好处。
“为了实现目标,不惜违背良知,放弃心中清明?”
王希孟忽觉这已经不是选择题,而是个是非题了。他自是不愿意世后留有污名,他自问向来不稀罕前拥后呼的荣华,也不企图位及权臣的富贵,但到底也不算不得无欲无求。想入画院,想被赏识,想得到世人认可,还想让画作流传千古。最最不甘的,是不想过这般屡屡无为的日子。
依附或不依附,好像不论选择哪个答案,势必都会存有遗憾。
王希孟叹了口气:“还是幼时快活,那时我们最难的选择题,不过是手上的铜板到底是买糖葫芦还是买糖人。”
路炳章听此一笑,也忆起了往事:“瞎说。我分明从来都是主张买糖葫芦的,偏你遇着了画糖人的摊子就挪不动脚,纠结来纠结去,最后每次还是买了糖人弃了冰糖葫芦。”
“你还从小就性子执拗呢。认定了糖葫芦,任我说什么你也不肯买糖人。”
两人哈哈笑过一阵,路炳章涩声道:“不过你说的没错,还是幼时快活。糖葫芦也好,糖人也好,只要自己喜欢,只需自己认定,不论怎么选都不算错。”
王希孟听他发出这种论调,不由屏息:“你最近可是碰上不顺心的事了?”
路炳章面带薄嘲:“我能有何不顺心。不过是自诩正义惯了,便总以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做的事也都是对的。殊不知也有行错踏错的时候。”
自建立密林阁以来,自己立誓要锄奸扶弱,秉持公道,行尽仗义。他自诩是忠善之辈,素来看不起逞一己私欲的作奸犯科者。可苏苏的事让他不禁扪心自问,就因为自己的固执已见,在羽扇楼和婵娟坊查到的信息分明缜密无漏,并无可疑之处的情况下,却还是为了顾及自身安危保险起见,出此烂策。何曾不算是为了一己私欲,赌上了他人人身自由而另做谋算,甚至最后将一个无辜之人生生推上了绝路。
他闭了闭眸子:“哪怕明知错了……似乎也没勇气去直面。”
不然为何在他明知误了苏苏性命后,对她老母却不敢坦言相告真相,选择了继续欺瞒的方式,让她稀里糊涂捧回了女儿尸骨。
他不得不承认,他怯了。
就和曾经那些遭他制裁的作恶者企图隐瞒事实一样的心虚。
他甚至不敢揣测蔺远近、单起舞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每次一面对他们,脸上就似带烧。
王希孟一轱辘直起身坐了起来:“错了就改,日后不犯便是。我倒觉得世上之事,对与错本就难以界定。若你因一次失败便丧了信心,日后还要不要完成心中的理想抱负呢?”遂而又重新躺下,他本极想知道让路炳章如此颓然的到底是何事,此刻却不想让他继续在这个话题中沉沦,遂立即转移换题道,“这些年我想你应该经历了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事,我想听听你办了一些甚么样的。”
路炳章回忆起密林阁刚创办不久的种种锄强扶弱,畅快成就的往事,心里一阵熨贴,终于在愁绪深渊里得了几分安慰。他挑拣了一些光辉事迹讲与他听,也期望从回忆往事中汲取些力量,一些足够支撑自己、说服自己的力量。
窗外雨声愈重,一夜话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