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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银炔之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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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念项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这张精心为我而雕刻的深情温柔的面具裂开了,维持了不到两个月的假性和好结束了,太好了。
不等顾念项说话,我就拉着他,向糖人摊跑去。
盛重颐看见我们突然跑了,连忙把手上的衣服交给别人,追了上来。
到了糖人摊前,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正在给锅子里添红糖,我喘着气儿,老人抬头看见我,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夕...夕小姐,你,你,你回来啦?”
我喘匀了气,和气的微笑道:“好久不见,没想到还能在这儿见到你。”
老人一脸尴尬:“哎,外面日子难过的很啊!”他不敢正视我的眼睛,转而看向顾念项,委屈道:“没几年日子好活了,能活一日是一日吧。”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年过半百,满头白发的老人,以前,我特别喜欢蹲在这儿看他做糖人,薛顾每次都会给他双倍的钱,说手艺人不容易。
但现在,我只有虚假的微笑和真实的冷漠可以给他。
“现在柳巷又好起来了,有没有好几年不知道,但还是可以踏实地待上一段日子的,”我蹲下来离老人更近一些,老人听到我的话,手一抖,锅子一斜,融化的红糖汁儿就沿着锅边流到了外边。
我好心伸手帮老人扶正了锅子,又道:“外面的日子暂时进不来这里,不过也只是暂时的,我不会在柳巷待太久。”
后面这句话既是说给老人听的,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他们会听到的,老人会告诉他们的,他们才是同心一体的,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奔走相告,就像之前一样。
“夕小姐......”老人羞愧的看着我,他的眼角都是褶皱,眼皮松弛下垂,眼睛里满是奢望和乞求却耻于开口,顾念项从旁沉默地看着我和老人,我站起身,视线越过旁观者看向后面的空地。
我问老人:“你知道馄饨摊老板去哪里了吗?”
老人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他哽咽道:“......他死了。”
我喉咙一紧,身体一僵。
盛重颐赶了过来,站在顾念项旁边,听见“死”字,正要上前却被顾念项伸手拦住了,盛重颐退了回去。
“什么时候?”我强撑镇定,问老人:“怎么死的?”
老人垂头叹气,一边摇头一边说:“听说,是之前有个军阀深夜带兵进城,要搞什么复辟,就是那一晚,死的......造孽,造孽啊。”
是张勋抬着溥仪涌入宫的那晚,是王士珍大开城门的那晚。
那一晚,漆黑的北京城笼罩在死亡和暴/乱之中,柳巷也未能幸免。
我忽然想起从长城回来的那一晚,我坐在馄饨摊前,和老板说起长城的风沙,老板煮了一碗馄饨给我,汤里撒了一把新鲜的韭菜段。
我说长城的风沙很大,吹得人想哭。
老板却问我,长城风景好看吗,听说砌长城的板砖长得不一般。
板砖?我一下子被老板的关注点搞蒙了,我哪里有看什么板砖不板砖,我哭笑不得跟老板说,好像是挺不一样的,更偏红一些。
老板顺着板砖东拉西扯地跟我聊了起来,只字不提风沙二字,聊着聊着我竟真忘了长城的风沙,聊了一顿长城里短,吃了一碗热乎馄饨。
后来,薛师病重,流言四起,我暗示馄饨摊老板,柳巷将有大变,叫他早做打算,老板说他在柳巷卖了几十年馄饨,早就落地生根了,本来一开始这里就是光秃秃的,大不了就再变回光秃秃,没什么不能过的。
回忆到此为止,后来,我回了通县,再没见过馄饨摊。
老人踌躇着,犹豫着,问我:“夕小姐,你,你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吗?”
虚伪的微笑和礼貌戛然而止,我冷冷地看着老人,冷冷地看着这条街,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还可以这么心安理得的继续在这里好好生活着?
噢,对了,是因为顾念项。
因为旁边这位疯狂暴戾的男人想折磨我。
“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我往后退了一步,难以压制反胃的恶心,“你想让我做第二个薛顾?哈哈哈哈......你们也太高估我了,看清楚了!那门匾上挂的‘薛府’!不是‘夕府’!如果馄饨摊老板没死,我或许还会有那么一丝善念,可他死了,唯一能让我心生善念的理由都没有了,我为什么要住在这里,我巴不得这里早点完蛋!”
我的音量足以让三米以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怨恨得看向顾念项,都是因为他!我问他:“柳巷消失了,不好吗?”
盛重颐瞳孔一震,恍然大悟。
顾念项看了一眼心惊胆战的老头,还在坚持温柔:“不好。”
“那,你,永,远,也,别,想,找,到,遗,产,了。”
说完,我转身大步离开,身后传来盛重颐的声音,他快步跟了上来,同我并肩而走,一边走一边问我:“你早就知道遗产在哪里??”
“是。”
“那为什么不说?”
“与你无关。”
盛重颐扭头看了一眼紧随其后的顾念项,又回过头来同我解释:“......柳巷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知道是这样,我肯定会......\"
“会怎么?你能阻止顾念项带我重温柳巷吗?”我突然停下来,盛重颐由于惯性多走了一步刹出脚步,回过身来看向我,无措地摇了摇头。
即便顾念项知道柳巷发生过什么,他依然选择用这种方式回敬我给予他的屈辱,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我转身,看向离我一步之遥的顾念项,他的脸色很不好,显然,那个卖糖人的老头最后的话也令他感到恶心,反胃。
“盛重颐,你不是问我心里藏了什么吗?”盛重颐移步至我旁边,小巷里寥寥无人,路人看见我们三个人奇怪的站位、诡异的氛围,也都自觉加快了脚步离开。
我迎着顾念项如刀如刃的眼神,一字一刀:“我藏了柳巷。”
我将藏在心底不可言说的故事说给了你们听,但你们不知道的是:“薛师曾经逼我发过誓,叫我不准把柳巷的一切告诉给任何人。”
顾念项的呼吸声渐重渐沉,我从腰间抽出银殇,在顾念项身边,我几乎不再使用这个武器,它慢慢地真的就变成了一条腰带,只需要系在我的腰间,我想它的时候,一摸它还在,就够了。
“这是薛顾给我的成人礼,”银殇像一条丝带一样垂落着,我伸手递给盛重颐,示意他接过银殇,盛重颐不明所以地接过银殇,银殇依旧软绵绵地垂落着,我侧过头看向旁边脸色越来越黑的顾念项,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一晚吗?你从我的腰间抽出了银殇,毫不费力地将它插进了墙中。”
“插进墙中?”盛重颐用力甩了甩银殇,银殇软绵绵的晃了几下,盛重颐一脸问号,这软软的带子能插进墙里?
盛重颐没见过我使用银殇,自然不知道银殇的用法。
顾念项走过来,从盛重颐手中拿过银殇,轻轻一使力,银殇便坚硬挺立起来,盛重颐一脸不可思议,顾念项另一只手拂过剑刃。
我说:“你用得很好。”
顾念项:“我会用剑,但不会放毒。”
顾念项松了力道,银殇又变为软软的一条带子,他变回了那个满身戾气的顾念项,但还在尽力克制保持着冷静温和的姿态。
他从自己的袖口里慢慢地抽出一条长长的银白色的腕带,这条带子比银殇要更加柔软细长,绕在手臂上袖子一拢,存在感极弱。
顾念项还没说话,我就先行介绍:“它就是银炔吧。”
在阮忠枢病房时,我听到杀手说过一句“早就听说银殇这玩意毒得很,果真是比顾少的银炔还厉害”。
顾念项稍稍用力,银炔立马挺立成一把极细的长剑,没有脊,是双刃。
顾念项依恋得看着银炔:“银炔也是我的成人礼。”
顾念项左右手各持一把锋利的剑,或者说两条柔软的丝带,他说:“银炔是薛顾扔掉的残次品,他花了两年时间研制出来的武器,因为剑心的空间太窄不足以灌入毒液,便成了残次品被扔掉了。”
“......我捡回了银炔,并恳求父亲教我使用它。”
盛重颐瞳孔震裂,一目不移地盯着顾念项手里的两把剑,他不停地吞咽口水,试图缓解突然干涸急躁的喉咙。
一把完美的剑,一把残缺的剑。
顾念项残忍地撕开我的伤口,然后又露出他更深的伤口,告诉我他更痛。
顾念项知道,当柳巷走在毁灭的路上,我会很高兴,但当柳巷真的消失了,我会很痛苦。
因为不管他们以什么姿态活着,都只是为了活下去,薛顾不在乎他们以怨报德,而我只在乎薛顾的在乎。
顾念项是世界上最像薛顾的人,即也是最可怜的人。
凭什么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
我才是那个外人......
我是父亲给自己的一个念项......
我一把挥手打掉他手里的两条带子,使劲儿将它们踢得远远的,“那就都扔了!都不要了!谁也不欠谁,这样公平了吗?可以了吗?”
就因为我得到了顾念项得不到的,所以我就该在忍受这一切吗?
薛顾不曾爱过他,可连薛顾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得到过,我又该去找谁?!
盛重颐见状,连忙将被我踢到地上,即将被路人踩到的两条带子捡起来。
盛重颐:“夕阳,你冷静一点!”
我偏过头不去看那该死的丝带,顾念项的手上显出几道指痕,白皙的皮肤上多了几道红痕,看上去很是刺眼。
顾念项也不藏着,故意就这么敞开让我看着,语气渐渐冰冷:“你就这么想死吗?”
顾念项咬牙切齿又无比可怜的说:“夕儿,我只有你了。”
不,不要再说这句话了!
我的心被撕成了碎片,每一片都血淋淋得跳动着,连带着每一个分裂的心思,疯狂地跳动着。
“可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歇斯底里的挣扎,崩溃。
“不要再折磨我了,我求求你了,顾念项......”我拽住他的手腕,覆盖在鲜红的指痕上,更加用力地抓住这根稻草,一心想要个结束:“你知道的,你已经知道了我......”
“夕阳!”顾念项打断我,满眼哀伤,声音变得喑哑干涩:“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我摇摇头,红着眼眶,决绝道:“我爱薛顾,我爱他,我一直都在爱他,我从未停止过爱他......他是这世上我最爱的人......”
顾念项,这世上扭曲疯狂的人,又何止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