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空月禅蝉

1、罪

　　我生既我罪。

　　*****

　　你是罪人，你生既你罪。
　　每次母亲看见我，都反覆说着这句话。

　　*****

　　我见到母亲的机会并不多，每年也只有一次，在我生日的时候。
　　小时候，是夫人牵着我的手，走过通往地下室的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螺旋楼梯。

　　*****

　　夫人，也许她更像是我的母亲。

　　*****

　　我的母亲原是这座巨大古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佣，因为嫁给了原管家而成为了原女管家。
　　都说她在生下我时因忍受不了剧痛而疯了。
　　父亲也在其后的一次出门办事时遇到意外被四轮马车碾死。
　　许是同情我的遭遇，夫人对我特别好。
　　还有另一个说法，是我十八岁时，一次偶尔从其他下人的议论中不小心听来的。

　　*****

　　据说，这是幢被诅咒的城堡。
　　据说，城堡的最初拥有者菲妲尼娅女公爵曾与恶魔交易，用血脉换取永生，因此世袭的继承人都是女子，并且从来没有男主人。
　　据说，城堡现在的主人，夫人，菲妲尼娅四世女公爵生下的却是一个男孩。
　　据说，那个男孩一出生，便被教会的红衣主教辨认出为恶魔之子，令其立即扼杀。
　　据说，那个男孩如果没死的话和我一样大。

　　*****

　　就着窗口，远远的我就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露雅，吾爱。你怎么又晚上出来？
　　对不起，然。可我……只能在晚上出来………………
　　露雅低下头，眼中闪过悲伤。

　　*****

　　露雅，我所热爱的女孩。
　　我们邂逅在一个迷人的傍晚。
　　那夜，我驾着马车送夫人参加皇家的晚宴。
　　停罢车，我向休息室走去，却看见一位正要从马车上下来的小姐脚步不稳。
　　想也没想的上前一步，我稳稳的扶住那位小姐。
　　抬头，一眼，足够。

　　*****

　　我搂紧露雅，她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冰冷。
　　记得我曾问过为什么这样。
　　那是她得的一种病，露雅是这样告诉我的。
　　露雅，我的露雅。都是因为我的身份，你才……
　　我更紧的搂住她，下意识的想温暖她冰冷的躯体。
　　露雅是位小姐，虽然她从未告诉我她是哪家的千金，但能参加皇家晚宴的非富既贵。而我，只是个原管家的儿子。
　　露雅也反手拥住我。
　　不，不。然，并不是因为你，一切都是我的原因……可是，我不能让你和我一样……我不能……
　　露雅哭了起来。

　　*****

　　我听不懂露雅的话。
　　我所能做的，只有拭去她的泪，然后拥抱她。

　　*****

　　管家叫住了我。
　　然，和我一起去整理塔尖的仓库。
　　因为夫人对我的照顾，管家给我分配的工作少之又少。现在这种要我帮忙的状况，也只有在每年的圣诞前夕才会发生。
　　我还是第一次去塔尖的仓库。
　　向上不停盘旋的楼梯，让我想到那条看望母亲的必经之路，阴暗而绵长，就像通往死亡之路。

　　*****

　　巨幅画像。
　　虽然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但画中人形依然清晰可见。
　　是一位小姐的半身坐像，华贵的衣着，华贵的首饰，但最吸引人的却是她脸上那抹融合着满足幸福的微笑。可见画师必定深爱着这位小姐，才能如此恰到好处的描绘出如此动人的表情。

　　*****

　　我呆立在巨大的画像前。
　　这副画像很美吧？我第一次看到时也看呆掉了。
　　管家笑着拍拍我的背。
　　我回头看向管家。
　　画中的人是谁？我问。
　　菲妲尼娅女公爵，夫人的曾外祖母。夫人也是美人，却极不上菲妲尼娅女公爵的万分之一阿………
　　怎么可能？你说这是菲妲尼娅女公爵？城堡的第一位主人？
　　我打断管家的絮絮叨叨。
　　这不可能。因为画上的人分明是……露雅。

　　*****

　　管家不高兴的嘟起嘴。
　　那你自己去看签名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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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我最爱的露雅·菲妲尼娅
　　你的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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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我震惊的不只是菲妲尼娅女公爵的名字，还有画师的名字。
　　亚斯。这个读音像虫蚀般咀嚼着我的心。似乎很久很久以前………

　　*****

　　我问管家这个亚斯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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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斯，几百年前的著名宫廷画师，公主的未婚夫，却和菲妲尼娅女公爵间发生恋情，是当时宫廷的最大丑闻。
　　后来他被教会以私通外敌罪处死。
　　菲妲尼娅女公爵也在生下女儿一个月后离奇失踪。

　　*****

　　为什么听到这个故事我的心却犹如被撕扯般的疼痛。

　　*****

　　露雅，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你从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然，你为什么这么说……你听到了些什么？
　　你是……夫人的女儿……吗？
　　这个世代，儿女用先祖的名字是司空见惯的。
　　不是。
　　听到露雅这样回答，我舒了口气。我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但总觉得冥冥中似有什么事是无法掌控的。
　　露雅却挣脱了我的怀抱。
　　该说的总要说的，然……你想听吗？
　　我不想。这句话在我喉咙口来回滚了几圈，终于没说出口。

　　*****

　　一百六十八年前
　　五月，宫廷画师亚斯·安被当街处以绞刑，罪名是私通外敌。事实却是因为他与菲妲尼娅女公爵相恋，请求解除与公主的订婚所致。
　　八月，菲妲尼娅女公爵生下一个女婴。
　　九月的某天夜晚，菲妲尼娅女公爵独自来到塔顶的画室，怀念与爱人相处的时光。在悲愤中，她开始诅咒皇室，诅咒教会，诅咒其他攀权附贵的贵族，直至诅咒所有人。
　　也许是她的恨招来了途经的异类。
　　那个异类于是问。
　　我可以给你解脱，也可以给你以复仇的力量，但两者你只能选择其一。前者是短暂的欢乐，后者是永世的痛苦，你会怎么选择呢？
　　菲妲尼娅女公爵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她不知道还有什么痛苦能更胜失去爱人的痛苦。
　　九月底，皇室和教会的人相继死去，据说是因为热病，也有人说是被吸血鬼吸光了血。
　　总之最后只剩下在外国游历的王子。

　　*****

　　我就是露雅·菲妲尼娅女公爵本人。
　　露雅一脸的哀伤。
　　我……已经不是人类了。
　　我心痛的重新把露雅揉入怀中。
　　不，不管你是不是人类，我都爱你，只爱你一个人。……不，应该说幸好你不是人类，不然我怎么能和你相遇……即使你爱的是……亚斯……
　　我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我能确定我说的是肺腑之言。
　　然，然。
　　露雅吻我。然后双手捧着我的脸，眼中盛满感情。
　　你是亚斯的转世，我第一眼就已经知道，你和他长得简直一摸一样。但你和他又不尽相同，我爱着的已经不是亚斯，而是然。
　　语毕，露雅再次覆上我的唇。
　　我回吻她。
　　此生，从未有一刻像此刻般让我快活。
　　快活的几近梦幻，几近妄想，几近虚假，几近……一触既破。

　　*****

　　夫人把钥匙递给我。
　　我下个月都要在莱茵的别馆处住，你的生日马上要到了，今年我就不陪你去看你母亲了。你也大了，就自己去吧。
　　想了一下，夫人又补充道。
　　你母亲近年来疯病愈加厉害，你打声招呼就离开吧。

　　*****

　　露雅，舍弃人类的身份，你后悔吗？
　　后悔吗……不，我想我不后悔。但……我原以为没有比失去所爱更痛苦的，但无尽的生命，何尝不是令一种能与之相比的痛苦。还好我现在遇上了你，如果让我再失去你……
　　露雅顿了顿，手抚上我的脸颊。
　　有时我会忍不住想让你一起陪我遭受这永无止境的痛，但……
　　和你在一起的话，就不会是痛。
　　我抓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可是我不能。
　　露雅又露出那悲伤的眼神。
　　你深爱着阳光，我怎么能把你带到永远的黑暗。

　　*****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走这条楼梯。
　　像是通往地狱的不归路。
　　我自嘲自己这种奇怪的想法。我要去看的是生下我的母亲，有什么可怕的？

　　*****

　　终于看到地下室的门，我用钥匙打开锁。
　　推。
　　生锈的厚重铁门发出刺耳的吱哑声。
　　里面坐着的人立刻向我望来，在看到只有我一个人时，她惊讶的一愣。
　　那个女人没来吗？

　　*****

　　夫人外出了，母亲…………
　　不要叫我母亲！你这个罪人，恶魔之子！我才不是你的母亲！你把我的然还给我！！！
　　母亲抓着我的肩头不住摇晃，在我耳边不停嘶喊着。
　　你这个罪人，你生既你罪！！你才是恶魔之子，为什么杀死的却是我的儿子！！！
　　我被晃的头晕，但我还是清楚的听到了这几句话。
　　不可能！不可能的！
　　夫人待我特别好的原因竟是……
　　我眼前一黑。
　　露雅！我的露雅……

　　*****

　　我怎么逃回到大厅的过程自己都不知道。
　　我向管家讨了帮夫人打扫房间的差使后，来到夫人的房间翻箱倒柜后，终于在一个抽屉的底部发现了一本封尘的日记。
　　我颤抖着手翻开。

　　*****

　　4月25日
　　我怀孕了。虽然我恨孩子的父亲，□□我的虚伪教皇，但孩子是无辜的。也许我们这个家族真的是被诅咒的，我竟然和母亲经历一样的遭遇。难道这就是曾外祖母曾和恶魔交换永生的条件。但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我的孩子，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

　　5月19日
　　怀孕有四个月了，已经能隐隐感觉到孩子的胎动了，我希望这是个男孩，这样，一定可以决断这被被诅咒的血脉。我的孩子，你要是个男孩哦。

　　……

　　10月11日
　　教会的红衣主教今天来看我，还带来说是来自教皇传达的神的祝福，如果那种人是最接近神的人，那我早就是上帝了。

　　10月12日
　　今天肚子疼的厉害，我的孩子阿，你急着出世吗？

　　……

　　10月15日
　　孩子平安诞生，真的是个男孩，实在太好了。管家的孩子几乎同时诞生，这城堡里马上将会同时有两个孩子的笑声真是太好了。

　　10月16日
　　红衣主教竟然说我的儿子是恶魔之子，原因是我们一族遭受诅咒，不可能会有男孩子。我知道这一切肯定都是那个豺狼教皇的主意，因为我不肯让孩子归于他名下，未免将来出的麻烦，他决定除之而后快。虎毒不食子，他比禽兽更不如。我一定要保护我的孩子。

　　10月17日
　　我对不起管家夫妇…………………………

　　……

　　*****

　　我一把丢开日记，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我生既我罪。
　　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

　　我生既我罪。

　　*****

　　我微微拉开露雅，阻止了她要吻我的动作。
　　然？
　　她微皱眉头。
　　露雅，我们不能……你是我的曾曾外祖母，我们有……直系血缘。
　　她呆呆的看着我。
　　我也是刚知道……我并不是原管家的儿子……我的母亲是…………夫人。

　　*****

　　那曾有的快活果然梦幻，果然妄想，果然虚假，果然……一触既破。

　　*****

　　我已经许久没见到露雅了，她去了哪里？
　　我想去找她。
　　可我能去哪里找？就算让我找到了又能怎么样？我……也只是她的曾曾外孙……而已。
　　呵，原来我会与亚斯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点也不奇怪，我也有他的血缘不是吗？那只是隔代遗传……而已。

　　*****

　　我生既我罪。
　　为何我要诞生。既然要我诞生，又为何把莫名的罪加之我身。

　　*****

　　我抬头看着他，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的高大黑色身影。
　　绝美的五官，无风自扬的蓝色长发和黑色外袍。美的非人。
　　非人，我确定他就是那异类的一族。

　　*****

　　露雅，我的露雅。
　　原谅我至今仍这么叫。
　　即使有不可割断的血缘，至少，我希望能分担她的痛苦。
　　即使什么也做不了，但，陪伴……只是陪伴也好。
　　露雅，我的露雅。

　　*****

　　未待他开口，我既说出了我的选择。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早知如此。

　　*****

　　再睁开眼，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我站起，看向完全不同以往的天空。
　　露雅，我的露雅。我要怎么寻找她呢？
　　你有什么打算？
　　他，与我初拥之血的父，用那双澈蓝的眼直视着我。
　　我要找寻一个人，她亦是血族。我这样回答。她叫露雅。
　　露雅？露雅·菲妲尼娅？
　　我点头。
　　她已经死了，几天前……或是几个月前，她在白天拉开窗帘……等同自杀。

　　*****

　　我完全呆了。
　　连我父何时走都没注意。
　　然后我开始笑，大笑，直到泪流满面。

　　*****

　　我生既我罪。
　　我生既我罪。
　　或者，
　　我
　　既是
　　罪。

　　*****

　　我无法抑制的疯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