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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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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存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北方大学中文系本科!她的成绩只比录取分数线高出一分!
思存本来都不抱希望了,现在就好像接到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高兴得懵懵懂懂。
高兴过后,家里很快弥漫着一股离别的伤感。初七婧然就要去北京报到了,陈爱华请了假陪她去。临走给墨池留下了100块钱,给思存置办上学的行李。临走前夜,陈爱华和墨池谈了很久。
“她这一上学,翅膀硬了,可能就要飞了。”
“她本来就该高飞的。”
“别告诉我你还是看不上人家。这些天,你的变化你爸和我可都看在眼里。”
“我从来没看不上她。但是把她捆到我身边是不公平的。”
“你呀!你爸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你们了。”
初七一早,陈爱华和婧然出门。说好了墨池思存还有温市长不去车站送行。临出门前,一向嘻嘻哈哈的婧然哭了,看看爸爸,看看妈,扑在墨池的怀里哽咽道,“哥,我舍不得你。”陈爱华和温市长工作一向忙,婧然和墨池最亲。
墨池拍拍她,笑道,“女状元还哭鼻子,一点也没有考场上神勇。”
“你笑话我!”婧然挂着眼泪,却被墨池逗得破涕为笑。站起身,她抱了抱思存,“嫂子,你就在本市上大学,可得常回来看我哥。”她私下里对思存都是直呼其名,只有撮合她和墨池的关系时才叫嫂子。此刻一声嫂子,叫得颇有些郑重的意味。
思存破例没有脸红,用力地回抱婧然,坚定地说,“你放心吧。”
婧然去上学了,思存要正月十五后才开学,还有准备的时间。北方大学虽然就在本市,但也要求住校。墨池把那100块钱给了思存,让保姆陪她上街去买住校要用的东西。思存握着十张十元的票子,在街上逛了一个小时就回来了,把钱原封不动还给墨池。
“你怎么什么也没买?”墨池问道。
“什么也不缺。”思存道。
“至少,被褥、牙刷、脸盆要买吧?”墨池说。
“家里都有,我带去就行了。”
“你周末和假期不回家?”墨池急了。这人真是不会数数儿!一套东西怎么够两边住?
“我回来的。我回家把东西带回来就是。”思存说。她怕墨池以为她一去不复返。
墨池叹了口气,看来,又得跟章伯借车了。准备东西的事,还得他亲自出马。
他们结婚的时候,陈爱华按民俗准备了不少崭新的被褥,他们一直没有同房,也就都没用。墨池挑厚的让保姆准备出来一套,又去商场给她买了素净的床单被罩。洗漱用品都买了新的,看到商场又有了擦脸润肤的蛤蜊油,装在贝壳形状的盒子里,十分精巧好看,墨池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盒。付钱的时候,他的脸有点红,谁都知道男人买这东西是送给心上人的。墨池又买了一套运动服、白球鞋,她们要上体育课,一定用的着。
采购回家,墨池让保姆把东西送到思存的房间。剩下了50块钱,他全部给了思存。
思存不肯要,那时的50块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大学生一年的生活费。
“你出门上学,身上应该有点钱。另外我每个月给再给你10块钱伙食费。”
“我不要钱。”思存连忙摆手。她能去上学已经很感激温家了,怎么能再要温家的钱!她听新闻了,大学生学校都是给补助的,听说还有勤工俭学,吃饱饭没有问题。
“不行,上大学怎么能没有生活费。说出去丢我的人。再说你还得买学习辅导材料。”
思存想想也是,就说,“那每个月五块就够了。”
“不行,就十块。”墨池有点不耐烦了。
“为什么?”
“你年龄小,还要长身体,要比别人多吃饭。”
思存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正月十四报到,还有几天的时间,墨池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他对思存说,“你出来一年了,春节都没让你回家,正好这几天有时间,回家看看父母去吧。”说这话的时候墨池心里有点愧疚。他虽年轻,也知道新娘子出嫁的头一年,是要有女婿陪着回娘家的。
思存也知道这个道理。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回娘家,她还和哥哥一起去串门看过新郎官。可是对着墨池,她不敢提出非分之想。
墨池让保姆把家里的水果罐头、麦乳精各拿出两瓶,又拿了两瓶五粮液,两条好烟,一大包牛奶糖,提了一拎兜,送思存下楼。章伯的车已经在楼下等。
思存的家在郊县的官营镇秀水村。山清水秀,以天马湖和天马山闻名。村民世代靠山吃山,鲜少与外界解除。漆黑锃亮的小轿车第二次开进了秀水村,一进村,许多大人牵着小孩,跟着汽车一溜小跑,就是为了等下能摸摸那小轿车,最好还能在里面坐一下。
车子停在天马湖畔,思存下了车,几乎不能认识自己生活过十七年的家。原本的三间土屋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瓦房,大院子整齐利落,红砖铺地。看看左邻右舍低矮的土房,思存怀疑自己认错了地方。
村民七嘴八舌地说,“思存嫁给了大领导的儿子,现在是衣锦还乡了。”
“老钟家去年嫁女儿今年娶媳妇,双喜临门。”
“人家傍上了市里的大领导,咱们当然比不了。”
“新女婿咋没和思存一起回来?”
“领导家都忙。”
“恐怕不是吧。”
“大领导家的事,谁说得准呢?”
思存的父母闻声从房子里迎出来,拉着思存就往屋里走。
思存不动,指着那大瓦房问,“这是怎么回事?”
思存妈拉着思存道,“进屋再说。”
有好事的邻居嚷道,“思存你是你们家的大功臣,你爹妈用给你的聘礼盖了新房子,开春就要给你哥娶老婆!”
思存不知是喜是悲。颤声问她妈妈,“你们,收温家的钱了?”
思存爸拎过思存手里的大兜子,大手一推把她推进了屋,“有话回屋说去。”他看了眼围观的村民。
闺女回家了,思存妈手忙脚乱地端茶倒水,思存接过母亲的活计,说道,“别忙了。你们真收温家的钱了?”
“收了,1500块。正好够给我盖新房和娶媳妇。”思存哥瓮声瓮气答道。他已经二十六岁,早到了结婚娶媳妇的年龄。
思存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她一诺千金的政治任务,原来竟是一场金钱的交易!
思存爸说,“他们家儿子缺一条腿,1500块就把你给了他,便宜了他们家。”
思存妈向丈夫使了个眼色,厉声道,“别胡说!”
思存爸撕开了一条中华烟,给自己点上了一颗。“白养了你这丫头十几年,总算享上了你的福!”
家里一向重男轻女,要不是哥哥实在不是念书的料,家里绝不会供她上到高中。直到现在,她也不敢顶撞父亲一句,甚至不敢哭,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思存妈看到思存穿着整齐,白皙红润,知道女儿嫁过去后过得还不错,略略放了心。道,“你也别觉得委屈,你女婿虽然少条腿,可那也是高干子弟,要是没有毛病,哪轮得到你?”
思存曾经多少个夜晚一个人哭醒,想家,想父母。家里虽然对哥哥比对她好,可他们毕竟是生她养她的人。今天墨池让她回家看看,她心里是那么的高兴,她要好好和爸妈说说话,她要向他们报喜,她马上就是一名大学生了!可是这个突然变得窗明几净甚至有些富丽堂皇的家让她无所适从了。这个家是他们收了温家的钱盖起来的,她自认圣洁的使命,为伟大的任务,突然变了味道。
还是母亲关心女儿一些,思存妈看到思存满脸悲色,担心地问,“你女婿对你好不?他就一条腿,不能欺负你吧?”
思存的心一阵阵刺痛,父母那样随意地说墨池的残疾,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那个又骄傲,又坏脾气,却逐渐对她却关怀备至的男人,她从不忍心直面他的残疾,父母却把那当成等价交换她的筹码!
思存本打算在家住上两三天,所以下了车就让章伯先回去了。这新房子却让她如坐针毡。她想起五点钟镇上火车站还有一趟火车去市里,就想赶那趟火车回去。她站起身说,“我得回去了。这次回来,是看看你们,顺便和你们说一声,我考上北方大学了,过几天就去报到。”
“啥?”没想到,思存爸一下跳了起来,高声道“上大学?不能上!”
思存妈也变了脸色,“为啥考大学?他们要把你打发走?”
“不是,是他说我能考上,结果就真考上了。”看到父母一点也不为她高兴,思存打心底失望了。
“这个学不能上!”思存妈说,“你一离开温家,万一他们休了你,另娶别人怎么办?”
“就是!”沉默已久的思存哥接话道,“他们要是休了你,跟咱家要回那1500块钱,我拿什么给人家?”
思存又气又伤心,起身就走。思存妈追了出去,塞给思存5块钱,眼睛发红地说,“别怪你爸和你哥,他们也是为了这个家,你哥得为老钟家传宗接代……”
思存偏着头不说话,思存妈又说,“你别去上大学,在温家站住脚要紧。这是女人一辈子的事,话不好听,可说出来是为你好。”
思存把钱还给母亲,“我不缺钱,我走了。”
思存沿着山路朝着镇上一路跑去。她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她只想赶快回去,好想回到墨池身边,一切问题就能解决了。太阳已经落山,夜幕逐渐降临。山风刺骨,仿佛鬼哭狼嚎,月亮将怪石枯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宛若群魔乱舞。她记得从村里到镇上的必经之路要路过一处乱坟,以前白天走,又有大人带着,都不敢看那些坟堆。现在独自前行,真是毛骨悚然。
路过乱坟了,思存拔脚就跑。天已经黑透了,很远处的几点灯光鬼火般一明一灭。理智上思存知道那是火车站的信号灯,心里却害怕得快要昏死过去。她不敢朝两边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无主坟堆像一群僵硬的鬼魂野鬼,冷风之冲进她的衣领。
过于害怕,脚下一个趔趄,思存摔倒在地上。她哭都顾不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往前奔。
其实秀水村离镇上并不远,天完全黑透的时候,思存赶到了火车站。一打听,去市里的火车早开走了,下一列火车要明天上午11点才有。
思存失魂落魄地找个长条凳坐下。她身上没多带钱,就算多带了,她也是想不起来找旅店住的。现在还算冬天,候车厅只生着一个小炉子,后半夜,炉子灭了。思存抱紧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她突然想起那个雨夜,墨池给她盖了一条温暖的毯子。那个除了帮他复习外与她接触并不多的丈夫,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想念他。可是,他要是知道她是1500块钱买来的新娘,会不会更加看不起她?
她混乱地想着,脑袋越来越沉,终于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冻醒了,窗外已经升起清晨的薄雾。思存站起身,活动麻木的身体,使劲跺着冻僵的双脚。她饿得要命,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有喝过。火车站旁有国营饭馆,白色温柔的水蒸气带出扑鼻的饭香。她买完火车票后已经身无分文。只能拼命地忍住冷,忍住饿。
她听到候车的旅客说每天早晨镇上有一辆班车去市里。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钱已经买了火车票,只好等待11点的火车。她没想到本来高兴的回娘家,竟是这么狼狈不堪的结局。
好歹等到了11点,火车却没有来。思存跑到窗口去问,列车员懒懒地说火车晚点了。
晚点了?思存这才知道火车还有晚点这一说。没办法,只能继续等。胃已经饿得麻木了,身体也冷得麻木了。思存靠在冰冷的墙上,她觉得她的脑袋似乎也麻木了,她摇摇欲坠,努力不让自己昏过去。
终于等来了火车。镇里到市里只有短短的一个多小时车程,却让她足足等了一夜半天。火车到市里的时候是下午,思存出了火车站,阳光刺眼。她突然又想起一件很严峻的事情,由于鲜少出门,她根本不知道从火车站回温家小楼的路。思存心里一急,天旋地转,倒在地上。似乎有很多人向她围了过来,白色警服的警察大声问她的名字,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地说,“政府大院……温家小楼……”话没说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