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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

  •   在江阳跳楼的几分钟前,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求求你了,去死吧。
      我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当然,只是看似亲密无间罢了。
      在他出生的一瞬间,我在父母眼中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一颗心,可能会分成两份或是好几份,却绝不可能分的平等均匀。
      拥有两个以上孩子的父母,绝不可能给予几个孩子同等的关爱。
      即使他们伪装的很好,掩埋于内心深处的偏袒却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比如父母来接我们放学,第一个牵起的总是江阳的手,随后才将另一只手伸向我。
      比如考试成绩下来时,父母总是顾着安慰成绩倒数的江阳“下次努力就好了”,而考了第一的我却站在一旁无人问津。
      比如我跟江阳抢同一个玩具或是同一个电视遥控器时,父母总是理所当然的命令我让给他。
      做姐姐的,就应该让着弟弟。——这是世界上每对父母的经典台词。
      那我就让。
      从小时候,一直让到长大。
      尽管我心中的厌恶和不满已经多到快要溢出胸腔,可我还是尽职尽责的扮演好姐姐乖女儿的角色。
      因为这个家很有钱。
      父亲经营的公司日渐壮大起来,我们的零花钱也渐渐多了。我不用再跟江阳抢电脑零食和遥控器,不用再跟他抢任何东西。他有的东西,我都有。
      金钱能够大大的满足我的虚荣心。
      穿着飘飘欲仙的裙子,挎着名牌包包,走在校园里,接受那些男生的目光洗礼,让我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我不是那个在家里总是遭受忽视和冷漠的可怜小女孩。
      我不是那个忍气吞声假装懂事的虚伪姐姐。
      直到父亲宣告家里的公司即将破产。
      因为财务的问题,爸爸甚至被拘留了。
      裙子没有了,包包没有了,化妆品没有了,电脑没有了,全部没有了。
      我又变回了那个可怜小女孩。
      我原以为江阳这个天真无邪的公子哥儿会比我更加崩溃,可刚满18岁的他居然轻抚母亲的背,像个大人一样,低声劝她不要哭了。
      为什么。
      为什么平时没心没肺的他心理承受能力却如此强大?
      为什么小我四岁的他却比我懂事的多?
      因为从他出生开始,父母就给予了他无限的关爱,他们一门心思教育他宠爱他,致使他成为现在这种内心强大的人。
      而我。
      从小就被忽视的我。
      却沦落成了如今这个自私、狭隘、脆弱的小丑。
      这不公平。
      一点都不公平。
      我跌跌撞撞的跑到酒吧买醉,凌晨三点时,江阳出现在了我面前。
      “这样自暴自弃有用吗?”他抓住我的手腕要把我拽出酒吧。
      “你知道破产意味着什么吗?”我甩开他的手,“破产,就意味着你不再是公子哥儿,你的朋友不再鞍前马后的跟随你了,你的女朋友不再冲你甜甜地笑了,我们会没有房子住,会没有饭吃,甚至会不得不辍学。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那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江阳沉声说。
      “你是不是想说,只要家人在一起,任何难关都可以度过?”我嗤笑,“别天真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面对的,将会是无休止的绝望!说不定爸会坐一辈子牢!即使他侥幸出来了,一夜之间从老总沦为平民的他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他会自暴自弃,会摔东西,会发脾气,而我们处于更年期的母亲,会每天以泪洗面,说不定还会动轻生的念头。”
      “不会的。”江阳无力的说。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拿起一个酒瓶,猛地砸碎,然后用瓶尖对准自己的手腕,冲他笑:“死掉就好了,就不用承受那么多压力了。”
      江阳一掌打飞了我手中的酒瓶,语气微微颤抖:“你疯了吗?”
      我瘫坐到地上,捂脸痛哭。
      江阳把我抱在怀里,低声说:“别怕,有我呢。”
      有我呢。
      有我呢。
      ——正是因为有你,我才会沦落如此境地,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尽管我对他怨恨至极,他却始终对我这个姐姐死心塌地。
      他总能在我被父母遗忘在角落时,跑过来找到我,把我的难堪和尴尬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故意炒难吃的西瓜皮给他吃,他居然吃的津津有味,还竖起大拇指夸赞好吃。
      我交第一个男朋友时,他眼中居然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忿忿的问我他哪里比不过那个所谓的男朋友。
      甚至连他后来交往的女朋友,身上都有我的影子。
      这么个单纯无知的弟弟,在看见心爱的姐姐精神崩溃拿着瓶尖要自杀时,内心肯定会有所触动吧。
      其实我也没那么崩溃。
      金钱的确能满足我的虚荣心,但毕竟是身外之物。
      随便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就能解决一切烦恼,我根本不需忧愁任何事。
      只是趁此机会刺激一下江阳罢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契机。
      听完我那番状似痛苦绝望的话后,当他每次看见看守所里自暴自弃的父亲,看见以泪洗面日渐憔悴的妈妈,还得提防着我这个做姐姐的轻生自杀。纵然他内心再强大,恐怕也承受不了如此压力。
      尤其是在经历了袁礼和陈华杉的双重背叛后。
      可他依然没心没肺,吃饭时讲一些无聊的冷笑话努力逗母亲笑,抢着干家务替母亲分担压力,甚至还瞒着母亲偷偷在外面找兼职。
      而整天只知道吃饭睡觉上网的我,总被母亲责骂是赔钱货。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该多好。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心怀妒恨,说不定还会觉得他是个好孩子。
      而正因为他是好孩子,才衬出了我有多么阴暗和卑微。
      只要他存在一天,我就会永远活在永无止尽的黑暗。
      如果他死掉就好了。
      这是从小就掩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期望。
      江阳哪里知道,当我跟他同桌吃饭时,当我跟他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看电视时,当我跟他一起走在上学路上时,我心底满满的,都是——去死吧。

      我一点都不恨他,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他只不过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傻弟弟而已,但我还是渴望他死掉。

      光想象一下得知江阳死掉后父母伤心欲绝的脸,我就能开心的笑出声来。

      所以。

      在他坐在电脑前苦思冥想找兼职时,我站在他身后,说:“几年前爸妈给我们买了保险。如果我们其中一个死了,保险公司就会赔偿我们家一大笔赔偿金,那样爸爸和公司就有救了。”

      所以。

      江阳身形一顿,转过头望向我,眼底一片阴霾。

      我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你不会让我去死的,是吗,弟弟?”

      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死。

      因为我是他最亲最爱的姐姐。

      江阳跳楼之前,母亲在家里割了脉。我看见她拿着刀片。精神恍惚的进了卫生间。

      ——脆弱而又不负责任的更年期妇女。

      我若无其事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听见卫生间传来□□倒地的声音。

      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拨通了江阳电话。

      “妈刚刚割腕了。”我说,“可是我不打算送她去医院。”

      江阳没有说话,听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他在学校顶楼。

      或许那时他只是想吹吹风,或是抽支烟。

      “就这样死了也好,活着太累了,不是吗?”我继续说。

      电视里在播放一个广告,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牵着弟弟的手小心翼翼地过马路,两只小手紧紧攥在一起。

      “还记得以前我说过如果你将来嫁不出去我就养你一辈子吗?”江阳低声说,语气微微发颤,“我保证,会努力赚钱,我会养你的。所以你快点把妈送到医……”

      我厉声打断他:“养我?你拿什么养?你马上高中毕业了,上大学会花费巨额的费用!辍学出去找工作?一个刚满18岁的废物又能干什么?所以说你到底要天真到什么时候!?”

      我抬高音量:“知道吗?跟你做姐弟的这十八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希望你去死。”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痛苦。”

      “即使我们家没有破产,爸没有坐牢,我也还是希望你去死。”

      “所以,求求你了,快去死吧。”

      然后我决然的挂掉了电话。

      就像普通的姐弟吵架。

      吵完架之后,会和好,互开玩笑。

      当我把母亲送到医院时,得知了江阳跳楼的消息。

      那个没心没肺、乐观向上的弟弟江阳,终于如我所愿的死了。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死了。

      江阳临死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曾在跳楼前跟我通过电话,他的手机摔碎了,SIM卡没有受损,可我跟他那通最后的通话记录却从卡里消失了。江阳在跳楼前,还细心的删掉了记录,为了我不被警察纠缠调查。

      如果现在再来说“江阳,姐姐是跟你开玩笑的,姐姐只是一时冲动,所以你活过来好不好”的话,简直太讽刺了。

      家里客厅墙上挂着江阳的黑白遗照。

      那是他今年刚拍的二寸照。

      照片上的他微微笑着,比阳光还要温暖。

      长时间专注的盯着一个东西的话,视线会渐渐模糊,然后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所以,当我看着江阳的遗照,一直看到眼泪滑至嘴角,也一定是因为正常的生理反应,而不是在伤心。

      去拘留所接父亲时,他仿佛老了十岁,被母亲搀扶着才能勉强走路。回到家后,抱着江阳的照片失声痛哭。

      这就是报应。

      可我却并没有畅快淋漓感。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纵使他们现在再悲伤,也终究会在时间的催化下淡忘一切。他们会渐渐忘记自己曾经有个名叫江阳的儿子,偶尔提起,叹息几声,仅此而已。没有谁会为谁的死伤心难过一辈子。

      这就是人类。

      我打扫江阳的房间,整理他的书柜,翻他的相册。

      就像突然才意识到他是我亲弟弟一样。

      “下辈子,你不要做我弟弟了。”我对照片上灿烂笑着的江阳说。

      ——对不起。

      这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全盘皆输了。我这些年所有的怨恨、妒忌、难过、绝望,全部成了笑话。

      直到钱小道的出现。

      “如果我告诉你,江阳不是因为袁礼自杀的,你会信吗?”这个看上去毫无存在感的小男生,说出的话却让我愕然的瞪大眼睛。

      他接下来说的那些话,更是让我倒抽了口气。

      ——江阳化作了幽灵,忘记了自己自杀的理由,被束缚在了学校。只有钱小道一个人看得见他。

      听上去就像恶俗的韩国鬼片。

      原本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

      可当我来到江阳的学校,站在紫藤长廊里,看向钱小道手指指向的方向时,居然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抑的窒息感。

      不可能的。

      不可能。

      我提了很多问题,只有我跟江阳两个人知道的问题,钱小道全部一字不露的回答上来了。

      江阳真的存在。

      他就站在我面前,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我不知道他是笑还是面无表情,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刺骨的寒意从我的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我想逃,逃到家里逃到自己的卧室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然后我忽然想起来,江阳忘记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事,只能依靠旁人的提示才能一点一滴慢慢恢复记忆。
      所以我还是他最心爱的姐姐,还是那个他承诺要养一辈子的好姐姐。
      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姐弟俩。
      可记忆总有一天是会恢复的。所有的阴暗和绝望终究还是会侵袭江阳的内心。
      何况还有个钱小道在旁边掺和。
      我不能让江阳再承受第二次临死前的那种滋味。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在恢复记忆之前消失。
      ——我宁愿你带着美好的记忆魂飞魄散,也不愿让你重新想起我丑恶的那一面,对我心如死灰。

      【渴望未来的他】

      这几天学校放假,一直在下雨。

      做鬼魂的好处就是无论雨下的有多大,都可以不打伞在室外尽情活动。

      我两手插兜,踩在一片一片的水洼里,雨打到我身上,又落回地面。

      一把伞突然遮住我的头顶。

      我扭头看向身后的钱小道,他冲我笑,镜片上沾了几滴雨水。

      “不是放假了吗?你还来干嘛?”我说。

      “想见你。”他一本正经的答。

      我咂嘴,直挺挺往前走:“少肉麻,你不是跟慕容泉告白了吗?怎么不找她玩去?”

      “那天我跟她告完白后……她给了我一拳。”钱小道闷闷不乐的说。

      我幸灾乐祸的大笑,笑着笑着,听见身后的钱小道低声说:“可不可以,不寻找自杀的理由了?”

      雨声很大,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钱小道声音很低:“如果找到最后,发现致使你自杀的,是你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原因,那岂不是又要承受第二次那种痛苦?”

      “为什么,非要去寻找痛苦的根源呢?就这样无忧无虑的呆在校园里,不是很好吗?”

      “暑假过后我就申请住校,我们一起聊天,一起看漫画,一起看球,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吗?”

      “谁要跟你过一辈子!”我嫌弃的皱起眉。

      钱小道接着说:“虽然我总有一天会从这个学校毕业,但我将来会报教师专业,大学毕业之后就回来做老师,我们还是每天都能见面。”

      “那你18岁的时候,我是18岁,你20岁的时候,我还是18岁,你30岁的时候,我他妈还是18岁,老子岂不是很亏?”我不爽的双手抱臂,“你还是抓紧时间找出我自杀的理由吧,老子赶着投胎呢。”

      “……我不。”

      还会顶嘴了!

      我大怒,组织了无数种语言准备好好训斥这小子一顿,转过身,却看见钱小道正别过头,摘下眼镜偷偷擦眼泪。

      “你哭什么?”我说。

      “雨打到我眼睛里了。”

      “看来这雨跟我一样,有穿透镜片的技能。”

      钱小道不吭声,用手捂住眼睛,眼泪从他的指缝流出来。

      “别哭了。”我走近他。

      “没哭。”他哑着嗓子道。

      “好吧。”我叹了口气,“怕了你了。”

      他一顿,抬脸看向我,瞪大哭红的眼睛:“你答应我了?”

      我冷哼:“不就一辈子么,过就过。”

      钱小道高兴的笑起来,他忘了戴回眼镜,两只小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以后我要教你打篮球你不准再找各种理由推脱了!”我说。
      “嗯。”
      “写信给海贼王的作者催他赶快更新下一章!”
      “……嗯。”
      “再有人欺负你你要给我狠狠欺负回去,不准躲在器材室抹眼泪了!”
      “……嗯。”
      “下次我想看苍井空的片子或是去女生宿舍,你不准阻止我。”我严肃道。
      “说起这个,”钱小道答非所问,“那天我去你家,在你房间床底翻出了好几张H碟……”
      他咳了咳:“我帮你销毁了。”
      “你可以自己留着看的,那些都是珍藏版。”我惋惜道,“对了,你最近怎么不带我姐来看我了?”
      钱小道脸色一变,手上举的伞差点掉到地上。
      “你怎……”我没来得及说完整句话,就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打着伞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是陈华杉和袁礼。
      钱小道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支吾道:“陈华杉怎么也来了?”
      “什么意思?”我眉头一跳。
      “袁礼跟我约好今天在学校见面,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是关于你的。”钱小道小声说。
      “你他妈是傻逼吗!?”我吼道。
      我跟陈华杉从小一起长大,深知他的脾性,只要有人敢得罪他,哪怕豁出性命,他都会一雪前耻,狠狠地报复回来。
      所以那天得知钱小道拿酒瓶把他给砸了之后,我才会一时气结,冲钱小道发火。
      钱小道这白痴无疑于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如今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却没想到居然是袁礼出面诱骗了钱小道。
      “快跑啊蠢货!”我冲傻站在原地不动的钱小道喊道。
      钱小道如梦初醒,调头开跑,却已经被大踏步走过来的陈华杉一把揪住了衣领。
      “你想跑哪儿去?”陈华杉勾起唇角恶劣的笑,揪住衣领的手慢慢移动到钱小道的脖颈,用力勒住,硬生生将他往游泳池那边拖。
      雨下得很大。
      校园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
      我眼睁睁看着钱小道毫无反手之力,任人宰割的被拖到游泳池,脑袋被生生按进泳池。钱小道痛苦的挣扎着,连救命都喊不出。
      他不会游泳。
      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狠狠把陈华杉揍翻在地,用力抱住钱小道告诉他别害怕有我在。
      可我已经死了。
      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幽魂。
      我救不了他。
      我什么也做不了。
      “上次被你砸过的地方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陈华杉猛地将钱小道的脑袋从水里拽起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呢?”
      钱小道呛了好几口水,拼命的张大嘴呼吸。陈华杉笑着又把他的脑袋按进了泳池里。
      袁礼沉默的打着伞站在一边,始终不发一语。
      “小礼,华杉,求你们了,”我冲他们跪下来,颤声说,“停手吧。”
      钱小道艰难的转脸看向我,用口型跟我说:“我没事。”
      下一秒,他就被陈华杉一脚踹进了泳池。
      陈华杉冲在水里扑腾的钱小道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喝个够吧。”
      然后他钻进袁礼的伞底,搂住她的腰,扬长而去。
      我跌跌撞撞的跳进泳池,身体坠入水中的一刹那,仿佛有无数沉重的钢铁朝我压过来,企图将我埋进池底。我使不上任何力气,看见离我两米远的钱小道扑腾的幅度渐渐减弱。
      我艰难的游向他,向他伸出手,他冲我虚弱的笑,试图抬手抓住我,可我们都忘了,我跟他,是触碰不到的,他的手穿过我的手,身体直直沉了下去。
      我愣在原处,眼睁睁看着钱小道被水流吞没。
      不要。
      不要。
      老天爷,你不能这样对我。

      【看不见未来的他】

      当我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慕容泉近在咫尺的脸。她的双手放在我的胸口不停按压着,似乎还打算低头用嘴渡气给我。见我醒了,立即弹开了。
      我想跟她道谢,却咳了好几口水出来。
      “连游泳都不会,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慕容泉骂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我这几天一直被爷爷罚留校学习。”她闷声说,“刚刚我看见那个黄毛跟袁礼从泳池这边出来,就好奇的过来看看。没想到看见你这只猪泡在水里。”

      “谢谢。”我冲她感激的笑笑。

      “笑屁啊,”慕容泉白了我一眼,“都是你害我衣服全湿透了!”

      我一边道歉一边打量四周,却找不到江阳的身影。

      甚至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有再看见江阳。

      他一定是躲到了某个角落默默愧疚没能救得了我,过几天心情好了就会出来。

      明明比我大两岁,却像个小孩子一样。

      李老师又一次找我谈话。

      敲开李老师办公室的门,我发现江南也在里面。

      该来的总是要来。

      “你自己算算,因此江阳的出现,你原本平静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动?经历了多少危险?”李老师语重心长,“是时候回归你原先的生活了,小道。”

      如果没有江阳,我就不会认识袁礼和陈华杉,更不会因为拿酒瓶砸破陈华杉的脑袋,也就不会被陈华杉报复的推进泳池里。

      可是如果没有江阳,我就还是那个每天被同学欺压恶整、唯唯诺诺、没有朋友、不敢跟喜欢的女生表白的懦夫钱小道。

      “不是江阳的错。”我握紧拳头,“砸破陈华杉脑袋的是我,遭到报复也是意料之中的,根本不关江阳的事。为什么总要把错怪到江阳身上呢?”

      最可怜最无辜的人明明是江阳才对。

      “你打算就这样跟江阳一人一鬼的过一辈子?”一直沉默的江南突然开口。

      她直直地注视着我,跟江阳相似的眉眼让我的心一阵抽痛。

      明明是江阳最亲的家人,明明是江阳最信赖的姐姐。

      却是最渴望江阳的魂魄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

      “小朋友,做人要现实点,你现在才高一,情商智商都还停留在低级阶段。”见我没有吭声,江南继续说,语气嘲讽,“你总有一天会毕业,会离开这个学校,大学毕业回这个学校做老师?你能保证自己一定考得上教师专业吗?就算你考上了,你又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被分配到这个学校吗?而且,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学校还会存在吗?退一万步讲,你成功做了这个学校的老师,请问,你能一辈子吃喝拉撒都呆在学校吗?你要工作、结婚、生子,还有年迈的父母等着你去养老,你会有忙不完的事,你会慢慢忽略江阳,不得不抛下他去做你自己的事。”

      “一辈子,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江南走近我,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你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死在你家床上,死在马路上,或是死在医院,再也来不了学校,到了那个时候,江阳一个人呆在这个已经物是人非的学校,整夜整夜孤独的游荡徘徊,会有多绝望,你能体会吗?”

      不会的。

      不会像她说的那样的。

      我的手心冒出大滴的冷汗,呼吸有点不稳。

      “与其让江阳做一个寂寞可怜的孤魂野鬼,不如让他早日超生,脱离苦海。”

      “江阳是我弟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江南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

      为他好。

      好一句为他好。

      我倒退几步,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办公室。

      经过前几天的大雨洗礼,蓝天变得更加明亮。可我眺望远方,却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未来到底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

      跟慕容泉表白那天,太阳很烈,j□j的皮肤被晒的很红。

      即使你不喜欢我,看见我就讨厌,想方设法恶整我,我也喜欢你。

      我这么跟她说。

      然后我看见江阳转过身,一个人默默离开了。

      我盯着江阳的背影,继续对慕容泉说:“曾经,我以为自己就是这么喜欢你。”

      “曾……经?”慕容泉一愣。

      “曾经我觉得你就是耀眼的光,班上的男生都追捧你,大家都喜欢你,我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喜欢你,这样才会合群。”我说,“听完你刚刚讲的对江阳的感情,我发现自己对你的感觉根本不配称为喜欢。”

      慕容泉一拳挥向我的脸:“不喜欢我最好!谁稀罕你喜欢了!?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江阳!”

      “谢谢你喜欢他。”我捂住脸冲她笑。

      “啊?”

      “谢谢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迅速忘掉江阳,把关于他的记忆抛之脑后。”

      慕容泉虎视眈眈的瞪着我:“凭什么是你谢我?你以什么身份来谢我?你是他弟?还是他舅?”

      “我是他朋友。”我说。

      以前一听见朋友二字就会刻意回避,现在却是满心都是暖意。

      “你也是,”我看着面前这个我暗恋了整整一年的女孩,“你也是我朋友。”

      慕容泉冷哼一声,别扭的转过头去:“看在你是江阳朋友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当你的朋友好了!”

      朋友。

      我跟江阳,真的是朋友吗。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江南突然出现在我身旁,跟我一起趴在阳台上抬头看天。

      我抬脚准备走人,却听见江南平静地说:“江阳是因为我才自杀的。”

      我停下脚步,手机在同一时间震动起来。

      “如果江阳磕磕绊绊寻找到最后,发现自己自杀的理由,居然是我这个最亲最爱的姐姐,他该会多绝望呢?”

      “只要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就总有一天会想起自己自杀的理由。”

      “作为江阳的朋友,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江阳身陷绝望无法自拔吧?”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趁他还没有被绝望和怨恨吞噬沦落成怨灵,早日助他升天。”

      我掏出手机,是袁礼发来的短信。

      ——“没有被淹死算你走运,那么我遵守诺言把上次约定的事告诉你。我之所以背叛江阳,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跟我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都在谈论他那位所谓的姐姐。我可不想跟一个恋姐的男生谈恋爱。”

      我收起手机,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江南,抬起胳膊,想挥向她的脸,最终还是颓然的放下。

      江南勾起唇角笑,仿佛在自嘲,又像是在嘲笑我。

      我左手用力握住自己的右手,防止它们剧烈的颤抖,抖着声问:“要怎么做,才能帮助江阳升天?”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为他好。

      “首先,需要你帮忙引出他,指出他的所在处。”江南回答。

      “姐!钱小道!”楼底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江阳正站在楼下朝我们挥手。

      他脸上带着阳光灿烂的笑,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黑暗。

      9.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我从顶楼一跃而下,猛烈地摔向地面,我甚至听见了自己体内骨头的断裂声。
      他站在我面前,嘴角微微弯起,冲躺在血泊中的我温柔地笑。
      我努力想回忆起他是谁。
      却忽然发现,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他朝我伸出手,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温暖极了。
      我慢慢抬起胳膊,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消失的阳光】
      江阳自杀那天,我的书包被慕容泉带领一群人扔进了厕所。我蹲下身去捡,被一个男生重重踹倒在地。慕容泉站在一旁把玩着自己的指甲,一脸无所谓。
      以前她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去年夏天,我升上了高中。
      大人告诉我,升上高中意味着我迈向了成熟的第一步,我不再是受了欺负就躲回家哭的小孩子。我会长高,会变强壮,会融入圈子,会交很多很多朋友,会参加各种社团活动,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满心期待着。
      然而跟初中一样,我在班里依然是毫不起眼的角色,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除了班长慕容泉。
      当我被大家孤立在外,只有她冲我甜甜地笑,认真的指出我作业本上的错误。
      我毫无抵抗力的跌进了她的笑容里,且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打扫教室、翘课给她买零食、帮她搬桌子拎书包。
      只要她冲我笑一下,轻轻的说声谢谢,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直到班上有个男生偷走我的日记,当众读出了我对慕容泉的表白,将我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在全班的起哄声中,我看见慕容泉直勾勾的盯着我,眼中没有一丝笑意,而是彻彻底底的厌恶。
      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欺凌、嘲讽、羞辱。
      每个人都在对我冷嘲热讽。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招惹慕容泉。”
      “谁不知道慕容泉喜欢高三的江阳啊,你摆明了往枪口上撞。”
      “江阳人长的帅,家里又有钱,你连人家一个衣角都比不上,还敢喜欢慕容泉?”
      “所以说越是下等的垃圾越容易不自量力,平时对你好一点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凭你这个垃圾,也敢跟江阳比?”
      江阳这个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进我的生活中,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抹不掉这两个字。
      那天我当着慕容泉的面,我跪坐在厕所的地上,一本一本捡起浸在水里的书,装回书包里,然后踉跄的站起身,去了顶楼。
      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这小子该不会跑去跳楼了吧?”
      慕容泉冷笑道:“那就让他跳啊,死了才好,眼不见为净。”
      来到顶楼,我将湿透的书包和课本平铺在阳光下,然后趴在栏杆上,看着天空发呆。
      直到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小子,你有什么事想不开?”
      我回过头,看见了传说中的江阳。
      他在学校很有名,再加上慕容泉喜欢他,就算我不想认识他,也必须认得。
      江阳在操场打篮球时,四周总是围满了尖叫的女孩子,我站在教学楼阳台上,经常远远地看见他拿着球突破重围灌篮的样子。
      在大家面前飞扬跋扈的慕容泉,面对江阳,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连像其他女孩子一样上前递瓶冰水给他的勇气都没有。
      这就是喜欢。
      如今这个被慕容泉深深喜欢着的江阳,就站在我面前。
      他严肃的皱着眉,似乎以为我要跳楼自杀,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生怕我跳下去。
      我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低垂着头,小声说:“我是来晒书的,没有想不开。”
      江阳愣了愣,才发现满地都是湿了的课本,自嘲的笑了笑,不再搭理我,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他和我一起趴在栏杆上,对着天空吐烟圈。
      我被烟雾呛得咳了几声,江阳扭头看我,用胳膊肘捣捣我,将烟盒递向我:“来一根?”
      “抽烟对身体不好。”我说。
      江阳嗤笑,微风吹起他的头发,淡淡的烟草味飘进我鼻子里。
      他看着天空,我看着他,听见他喃喃自语:“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自杀。”
      我在心里回应他:“说的对。”
      书本很快晒干了,我整理好书本,临走前,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烟头,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
      他没有吭声,更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当我走下第一个阶梯时,江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会停下脚步。
      我回过头,看见江阳对着手机的来电显示顿了几秒才接起来,先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低声说:“还记得以前我说过如果你将来嫁不出去就养你一辈子吗?”
      大概是女朋友吧。我心想。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转身准备离开。一阵风吹来,我怀中抱着的一张试卷飞了出去。我上前两步想捡回来,却看见接完电话的江阳不知何时爬到了栏杆上,朝前伸出了脚。
      我下意识扑过去,在他坠下之前隔着栏杆抓住了他一只手。
      像是受了蛊惑之后猛然惊醒般,江阳瞪大眼看着我,他的身体悬在半空中,我死死抓住他的手,颤声说:“刚刚那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绝不自杀,是开玩笑的吗?”
      江阳无力的苦笑:“有些事,好像真的只能用死亡解决。”
      他不想死。
      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对生存的渴望。
      手上的重量渐渐加重,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握紧江阳的手,他的手腕已经被勒出很深的红印子。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咬着牙,说。
      “希……望?”江阳的眼神中浮现出我看不懂的情绪。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冲他笑,但我知道自己一定笑的很难看,“明天的太阳照常会升起,天空依然明亮,喜欢你的人依然喜欢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直直地注视我,突然伸手抓住栏杆,说:“你说的很有道理,而且马上都放暑假了,现在死,好像太亏了。”
      “……”
      我松了口气,尝试着把他拉上来,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满地的试卷和课本。刚刚因为要腾出手救江阳,我顺手扔掉了它们。
      慕容泉那张带着嫌恶表情的脸一瞬间浮现在我的眼前。
      她厌恶的命令我离她远一点的样子,她抄起黑板擦砸向我的样子,她抬手将我的课本丢进马桶里的样子。
      还有最开始,她冲我微笑的样子。
      如果没有江阳,她是不是就会变回以前那个认真指出我作业本上错误的班长了?
      是不是就不会心心念念都是他了?
      是不是就不会拿我跟他作对比、然后肆意嘲笑羞辱我了?
      所以,我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上去拉他?
      为什么要阻止他自杀?
      为什么要跟他说什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为什么要拼尽力气去救这个致使我跌进痛苦深渊的罪魁祸首?
      像是突然间醒悟了,所有阴暗可怕的心思在一瞬间全部钻进我的脑袋里。
      就那么一瞬间。
      我看着面前的江阳,他在等待我把他拉上来。
      我慢慢松开了抓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力气了,你抓着栏杆坚持一下,我去找人帮忙。”
      江阳看上去很疲累,刚才那番折腾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他现在的力气仅够抓住栏杆,但他依然支撑着冲我笑:“我等你。”
      我转过身,弯腰捡起试卷和课本,还有那只烟头。不敢回头看身后艰难支撑着的江阳,逃也似的冲下了楼。
      中途楼梯上有零散几个人路过,只要我喊住他们,带他们去顶楼,江阳就有救了。可我的大脑和舌头像是不会运转了,我的双脚控制不住的想要逃。我迫切的渴望逃离学校,逃离那个冲我微微笑着说会等我的江阳。
      可我一跑出教学楼底楼的大门,江阳就直直坠落在了我脚下。
      我低头看着溅在自己鞋上的鲜红色血液,才蓦然清醒。
      ——我等你。
      江阳躺在血泊中,眼睛微微睁开,一动不动的盯着我。
      我的双手剧烈颤抖着,怀中的课本全部砸落在地,其中一张试卷飞到了江阳脸上,恰好盖住了他那双直勾勾注视着我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急救车迅速过来拖走了江阳的尸体。
      然而这仅是个开始。
      我手脚冰凉的站在不远处,看见了完好无损站在大楼底下的江阳,或者说,他的鬼魂。
      他甚至抬手冲我打了个招呼。
      所以当那天晚上他出现在我们班教室时,我心如死灰的以为,他一定是回来找我复仇的。
      然而。
      “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厕所的灯忽明忽暗,他歪头冲我轻松的笑笑,“你去帮我查出来。”
      他忘记了。
      忘记了自杀的理由,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忘记了我。
      但这依然消减不了我对他的恐惧。
      可我无处可逃。
      只要我还在这个学校上学,就一定会遇见他,他就像尽职的背后灵,时刻跟随在我左右。
      我甚至绝望的想到了转校。
      直到那次被关在器材室。
      我从小就怕黑。在狭小密闭的器材室更是恐慌的不能自已。
      一想到可能会被关一整夜,我陷入深不见底的绝望中。
      是江阳化解了我心中的不安。
      虽然他不耐烦的紧皱着眉头,嘴上骂骂咧咧,甚至以此威胁我替他寻找自杀的理由。
      但他却像一个发光体,照亮了狭小密闭的黑暗空间,让我不安而又慌张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器材室的床垫上,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讲冷笑话给我听,如果我不笑,他就板起脸冲我怒目而视,我立即弯起嘴角赔笑,他才清清嗓子接着讲下一个。
      其实……他也没那么可怕。
      我开始渐渐习惯江阳的跟随,习惯江阳脸上戏谑的神情,习惯江阳不耐烦的粗口,习惯江阳嘴角弯起的弧度,习惯江阳每天早上出现在校门口,双手插兜冲我道声早安。
      他是我人生中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朋友,多么温暖的词汇。
      然而这位给我带来无限温暖的朋友,却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他一无所知的跟随在我左右,冲我皱眉冲我笑,甚至主动帮助我追求慕容泉。
      我心中的悔恨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深。
      如果那时没有松开手就好了。
      如果江阳不要恢复记忆,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们一起看漫画、看球赛,一起聊天。
      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么过一辈子。
      一切只是我以为。
      当江南一脸平静的说出“江阳是因为我才自杀的”时,我扬起手,试图替江阳给她一巴掌。
      可是最没资格打这一巴掌的人,其实是我才对。
      在最后时刻给了江阳活下去的勇气是我,放开江阳手的却也是我。
      我才是最不可原谅的罪魁祸首。
      而江南凑到我耳边轻声说:“迟早会想起来的。”
      迟早会想起一切的。
      迟早会恢复自杀前所有的记忆。
      迟早会想起他的亲姐姐和我这个所谓的好朋友,就是致使他死亡的真正理由。
      迟早会从阳光、乐观、无忧无虑的江阳变成满腹怨恨、被黑暗和痛苦活活吞噬的怨灵。
      温暖治愈的笑脸,迟早会消失的。
      我没有勇气去想象江阳知晓真相后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看向我。
      连想都不敢去想。
      答应江南协助他们一起送江阳升天那天,我跟江阳一起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他一无所知的陪我闲逛,以为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参观学校。
      却不知我是打算留下与他在一起的美好回忆。

      我们来到操场,江阳又做了个标准投篮姿势,接受我崇拜的目光后得意的说:“你小子给我好好练球,争取加入校篮球队,到时候混个队长当当,不愁没女孩子追!”
      我咳了咳:“……我又没想让女孩子追。”
      “那男孩子?”江阳斜瞄着我。
      我窘着脸不说话。
      江阳戏谑的笑,随即又一本正经道:“到时候,教慕容泉投篮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我愣住,看着他脸上认真的表情,胸口微微发闷。
      接着又去了器材室。
      江阳蹲下身研究器材室的大门,道:“下次如果再被关在里面,就用吃奶的力气去踹门,我观察过了,这个破铁门已经生锈了,一踹就开。”
      不踹开也没关系,反正有你陪着我。
      很想这样跟他说。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淡淡的一句“嗯”。
      然后是图书馆。
      “我活着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来过图书馆。”江阳站在一排书架前,一身白衬衣的他显得很温顺,看上去就像来图书馆认真看书的乖学生。
      “这几天一直跟着你呆在这里看漫画,感觉倒也不错。”江阳继续说,似乎是看中了书架上的一本书,伸手想去拿,于是理所当然的穿了过去。
      我鼻子一酸,伸手抽出他想要的那本书,看见封面上的书名,《我一直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一直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们却永远也触碰不到对方。
      食堂。
      江阳喋喋不休的跟我讲哪些菜好吃哪些菜是狗屎。
      “你个子不矮,就是太瘦了,老子一口气就能把你吹出校门了。”江阳上下打量我的身板,忽然凑近我,对着我轻轻吹了口气。
      我一脸黑线:“你还真打算把我吹走啊。”
      “所以,”江阳咳了咳,“为了不被我吹走,你要多吃点饭。”
      “嗯。”我笑着点头。
      江阳顺手指向2号窗口:“那个窗口的大姐每次盛的米饭最多,给的肉块也多,用的勺子是最干净的,以后排队记得排2号。”

      我惊讶于江阳居然会注重这些细节,下一秒便听见他摸着下巴道:“而且那个大姐的胸很大。”

      “……”

      最后是泳池。

      我们并排站在泳池边,那天被陈华杉按进水池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个时候毅然决然朝陈华杉和袁礼跪下的江阳,始终印在我脑海里,我记得他当时脸上的表情,他的痛苦和绝望,我全部知晓。

      就在前几天,陈华杉和袁礼死了。

      据说是陈华杉骑摩托车载着袁礼,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车后座的袁礼被甩出了三米远,头部重重撞上水泥地,而陈华杉则被摩托车的零件戳穿了胸口。

      这件事上了本地新闻,每个人都在议论他们俩的死亡。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江阳。虽然他们是无情的背叛者,但江阳一定不希望他们以那种方式结束生命。甚至会为了他们的死伤心难过。

      江阳就是这么一个善良的笨蛋。

      我转脸望向身旁的江阳,他也正注视着我。

      我们久久对视,微风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却无暇伸手去挠。

      直到江阳开口打破静默的气氛:“跳下去。”

      ……哈?

      “你得学会游泳。”他认真的说。

      我退后两步:“我怕水。”

      “越是害怕越要攻下它。”江阳煞有其事,做了个要我跳下去的手势。

      我掉头就走,身后传来江阳的怒吼:“你他妈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我继续飞快的往前奔,他轻而易举追上我:“好了好了,不逼你了就是。”

      我松了口气。

      然后听见他小声嘟哝:“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督促你学游泳。”

      ——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我停下脚步。

      “干嘛?”江阳挑眉。

      “没什么,”我冲他笑,“我会学游泳的。”

      他满意的点点头,双手插兜,一个人走在我前面,留给我一个后脑勺。

      我慢慢跟在他身后,用口型对着他的背影说,对不起。

      最终我也成了背叛者,对不起。

      无法遵守承诺跟你过一辈子,对不起。

      江阳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我,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异样的笑容,当我努力想看清楚时,他又把头转过去了。

      第二天,李老师没有来学校。我们班又换了位代理班主任。

      代理班主任表情沉痛的向我们宣布:“你们的李老师昨天晚上遭到入室抢劫,因为奋力反抗,被歹徒残忍杀害。歹徒现在还不知下落,希望大家在哀悼李老师的同时,也注意外出安全……”

      我有片刻的愣神,手心冒出层层冷汗。

      袁礼、陈华杉、李老师,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了。

      真的只是巧合吗?

      抬起头,我看见像往常一样倚靠在我们班教室门口的江阳,正歪着头冲我笑。

      我使劲锤了下脑袋,驱散那些不正常的念头。

      只是意外。

      嗯,一定是意外。

      李老师已经去世,我本以为让江阳升天的事就此搁浅了,却接到了江南的电话。

      她冷静地说:“我会想办法请别的法师,总之江阳近期必须消失。”

      “你真的是为江阳好吗?”我说。

      江南没有吭声。

      我继续道:“你真的确定李老师,或是什么别的法师,能让江阳成功升天吗?其实这种事谁都不能确定吧?如果,江阳没有升天,而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或是魂飞魄散,你也无所谓吗?”

      长时间的静默后,江南在电话那头低笑一声:“反正都已经死了,去天堂还是地狱,有区别吗?”

      握着手机的手用力攥紧,我抬高音量:“你终究还是为了自己,你害怕被江阳怨恨,害怕遭到报复!”

      江南好像一下子崩溃了,嘶吼道:“你懂什么?!如果害死江阳的人是你,你也会像我一样每天胆战心惊!害怕不知哪一天就会被他的鬼魂索命!现在陈华杉袁礼和那个姓李的都已经死了,如果我不采取行动,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他会来杀死我的!他一定会来的……”

      如果害死江阳的人是你。

      如果害死江阳的人是你。

      明明……就是我啊。

      “不会的。不会的。”一直到挂了电话,我都在喃喃自语。

      江阳出不了校门,江阳是个善良的笨蛋,无论如何害死袁礼他们的人都不可能是江阳。

      绝不可能。

      不会是他的。

      “钱小道!”慕容泉的喊叫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晚上放学送我回家!”

      “欸?”我一愣。

      慕容泉有点脸红,但嘴上依然气势十足:“我可不是因为害怕歹徒才不敢一个人回家的!”

      我无奈地点头:“知道了。”

      慕容泉放下心来,转身回自己座位,却又伸头望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当我准备发问时,她又瞪我一眼扭头不再看我了。

      纵然慕容泉任性狂妄脾气差,可她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单纯胆小别扭的小女孩罢了。

      我曾视她为耀眼的光,甚至为了她放开了拉住江阳的手,如今我好像真的得到了她的重视。

      可我对她的喜欢,背负着我的内心深处的自私和阴暗,背负着江阳的生命,太过沉重,让我喘不过气。

      所以,不得不放手。

      送慕容泉回家的路上,我们彼此相对无言,路过喷泉广场时,她突然站住,抬起手腕看表,脸上慢慢浮起笑容,嘴里默念:“一,二,三!”

      她话音刚落,喷泉刷的一下喷泄而出,形成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水柱,水流溅到了我脸上,我抬手去擦,慕容泉忽然凑过来,按住我的手,踮起脚尖亲上了我的唇。

      我呆立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绚烂的灯光伴随着美丽的水柱,慕容泉闪亮的眼眸和柔软的唇,夜空中浑圆的明月。

      水柱落下时,慕容泉离开我的唇,看着我笑:“喜欢吗?”

      “欸?”我捂住发烫的脸颊。

      “你想哪儿去了?我问你喜欢这个喷泉吗?”慕容泉冷哼。

      我结巴道:“喜、喜欢。”

      “脸红个屁啊你,跟个娘们儿似的。”慕容泉皱起眉,“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回家,再见。”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我想要跟上去,她不耐烦的回头瞪我:“不准跟着我!”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异样的违和感。

      不管是刚刚那个吻,还是她今晚的种种表现。

      直到次日上午,我接到江母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江南被送进精神病院了。昨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忽然发疯,大吵大闹胡言乱语,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

      我走到慕容泉的座位前,说:“那天谢谢你把我从泳池里救上来。”

      慕容泉像打量神经病一样瞪着我:“把你从泳池救上来?你说什么梦话?”

      我继续说:“昨晚的喷泉很漂亮。”

      慕容泉忍无可忍的一拍桌子:“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什么喷泉?”

      心中的疑问一瞬间都被证实了。

      昨晚在喷泉边慕容泉埋怨我的那句“跟个娘们儿似的”。

      是江阳的口头禅。

      而且慕容泉离开我后去往的方向,是江阳家。

      我原以为慕容泉家跟江阳家在同一方向。

      可慕容泉这几天明明因为被校长惩罚一直留校住宿。

      一向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对我唾之以鼻的慕容泉,为什么会奋不顾身冒着大雨跳下去救溺水的我。

      骑着摩托车夺命狂奔的陈华杉和袁礼,到底是在躲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他们惊吓的撞上电线杆。

      严谨一丝不苟的李老师家里为什么会突然闯进歹徒,除非歹徒是他所熟悉的人。

      能把江南吓疯的又会是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被江阳附身了的慕容泉。
      慕容泉每天都呆在学校,无疑是最方便的附身对象。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最终还是成为了我最不希望你成为的怨灵?
      你的笑容、乐观、阳光,全部都是假的吗?都是骗人的吗?
      上课铃刺耳的响起来。
      我机械的朝教室门外走去,慕容泉抬手拉住我胳膊:“钱小道,现在是上课时间,你要去哪儿?”
      我轻声说:“我要去见他。”
      慕容泉困惑的皱起眉,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还是松开了我的胳膊,没有说话。
      我在她的注视下转身,离开了教室。
      我要去见他,然后让他亲自告诉我,一切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相信。
      哪怕是骗骗我也好。
      江阳像往常一样坐在操场上的长椅上,看着体育课上打篮球的学弟学妹。
      我站在他身后,说:“你早就记起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对不对?”
      江阳的后背僵了一下,回头看向我。
      我坚持着与他对视,拳头紧紧攥起来。
      僵持了半会儿,江阳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很温柔,低声说:“昨晚我以慕容泉的身份回了趟家,家里只有姐姐一个人,我喝着姐姐亲自泡的红茶,看着客厅墙上我的黑白遗照,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姐姐抱着我的相册翻看,她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哀伤。”
      “当时我心想,算了,原谅她吧。于是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跟她说,姐,我爱你。”
      “这是我生前一直想跟她说却从未鼓起勇气说的话。”
      “她抬头注视着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恐惧。她将手上的相册砸向我,相片散了一地。”
      “我只是想抱抱她。告诉她,我原谅她了,让她不要再自责,好好活下去。”
      江阳捂住脸,自嘲的笑起来:“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可能伤害的人就是她呢。”
      我伸出手,想要拍拍江阳的背,却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江阳继续说:“那天我无意间听见袁礼和陈华杉的通话,不小心从楼上坠下来时,就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
      “我想起了袁礼和陈华杉的背叛,江南的怨恨,还有你。”
      “那时我心想,自己活得可真失败啊。勉强呆在这学校也没什么意思了。可在我即将消失的前一秒,你的眼泪恰好滴到了我脸上。”
      “正是那温热的触感,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留恋。”
      “不,是对你产生了留恋。”
      “你是我唯一的寄托了。”
      “所以,我假装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你假装从未放开我的手,”江阳伸出手,掌心覆上我的眼睛,轻轻触上我眼角残余的泪滴,“就这样一无所知的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
      “那天我眼睁睁看着你在水中慢慢沉下去,我以为你会就这么死掉,直到看见了偶然路过的慕容泉。我冲上去想叫她赶快救你,没想到居然阴差阳错上了她的身。”
      “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可以走出校门的,原来自己是可以触碰到物体的。”
      “但是只要有你陪着我,能不能走出校门,能不能触碰到物体,其实都无所谓。”
      “可是,为什么,连你也要驱逐我呢?”
      他哀伤的注视着我,令我无所适从。
      我张开嘴,想要解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如果袁礼和华杉不死,说不定他们还会再来害你。如果李瘦子不死,我就会被除掉。我们不是说好要过一辈子吗?所以谁都不能有事。”
      江阳冲我笑,看上去似乎是阳光灿烂的笑,却令我毛骨悚然,他说:“我从没有怪过你。即使你那天在顶楼松开了我的手,即使你协助李瘦子和我姐除掉我,我也不怪你。”
      “你只要好好活着,我们就这么过一辈子,好不好?”
      “背负着无数条生命过一辈子吗?”我克制不住的摇头,连连倒退。
      江阳踏出脚步试图靠近我,我猛地掉转头,跌跌撞撞的逃了。
      江阳被我抛弃在身后,他在用什么样的眼神望着我远远逃开的背影,我全都不知道。
      我常常做同样一个梦。
      梦中的江阳没有死,我也没有松开抓住他的手。我紧紧地抓住他,拼尽力气将他拉了上来。我们一起瘫坐在顶楼喘着粗气,然后对视良久,一起笑出了声。江阳笑着将手伸向我,说:“谢谢。”我慢慢抬起胳膊,试图握住他的手。可他的手却改变了方向,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
      那只是个梦。
      梦醒后,江阳依然会冲我微笑,跟我爆粗口讲冷笑话。我们走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他教我投篮,教我游泳,教我追女孩子。阳光打在他身上,使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美丽的透明色。
      可如果永远也醒不过来呢。
      如果醒来之后,依然是遍布阴霾、没有阳光的世界呢。
      我曾坚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而事实上,有时候,如果活着,注定无望。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或多或少犯几个错,有的错误只要及时改进,很容易就会得到原谅。而有的错误,却是抵上性命都弥补不了的。
      如果我没有放开江阳的手,他就不会死。
      如果我没有答应帮助江南驱逐江阳的灵魂,他就不会因为对我失望而沦落为怨灵。
      没有如果。
      从我放开抓住江阳的手那一刹那,我跟他的结局就注定了。
      注定绝望。
      注定痛苦。
      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了教学楼顶楼。
      我站在江阳曾经跳下去的地方,透过栏杆看见追过来的江阳正站在楼底,抬头直直地注视着我。
      我想起江阳临死之前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等你。
      他其实一直都在等我。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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