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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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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一日,赵氏忽然叫人唤浈回去。
赵府的正厅里,赵氏正在同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说话,见浈回来,她一向严厉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给母亲请安,不知叫儿子回来有什么事情吩咐?”浈站在一旁。
赵氏的视线缓缓抬起,仔细打量了儿子一番:“怎么课这么多,这个时辰还在学馆里?”
浈知道母亲平时不到晚膳是不会问起自己,所以每次放学之后都要跟阿曲多厮磨一阵子——当然这话不能实说。
他低声回道:“学生早就散了,儿子看书,一时忘了时间。”
赵氏一贯不喜欢赵浈在学馆耽误时间,此时心中不悦,却又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发作,只说:“你也不要站着,来坐吧。”
旁边的老妇这才插上话来:“都说赵府的少爷天资聪慧,又肯努力,我看夫人好福气,将来定是要做上诰命的。”
“您太过奖了。”赵氏笑一笑,又对赵浈吩咐:“你既回来了,就去房里换了衣服,一会出来陪我们用晚膳。”
好不容易从厅上出来,浈唤了管家过来,一问之下才知道这老妇竟是郑府的奶娘,为的是怕小姐将来受委屈,今日特地为了相看未来姑爷而来。
赵浈又惊又急,谁知母亲对那郑缇还不死心,眼看老妇对他甚是满意,难道真要迎娶她家姑娘过门?
这担心过了数天,便验证了。
“郑家很满意你。”赵氏看着儿子,开门见山:“再过七天就是文定的日子,你准备一下,明日就不要再去学馆了。”
浈当场愣住,心中一片火烧火燎。
赵氏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不急不慢开口:“你如今身体大好,可见我之前的担忧是多余的。我跟你祖父对阿缇都很满意,你不会让我们失望吧?”
“这,”浈低下头,紧紧攒了攒手掌:“我实在是,不想这么早成家啊……”
哐当──!他的话音未落,赵氏已经把茶盏重重往圆桌上一搁。
“不想成婚?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早就纳了第三房妾侍,你却跟我说你不想?”多年的积威之下,赵氏稍高的声音已经让浈的手微微发抖。
“你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了什么狐媚,连自己少爷的身份也不顾忌了?”
赵浈脸色苍白,莫不是母亲发现了阿曲的事情?
好在赵氏没有追问,只是语重心长:“我们赵家本来就血脉单薄,你父亲早亡,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你不急着开枝散叶,难道要我们死不瞑目?”
母亲的声音冰冷,一句一句在浈耳边响起,如同宣判,压死了他的反抗。
拖着脚步走回房间,一路上浈走走停停,自己的房间却好像远得再也走不回去,他终于在自己院子的一角坐下,用手去扶额头,竟是一掌心的冷汗。
——究竟要怎样,才能逃过这一劫?
时间过得飞快,七天转眼就要到了。
这一夜,阿曲伺候母亲喝完药歇息下,出来关门,却发现赵浈就站在门外:“大冷天的,怎么来了也不进来?”
浈抬头,看到廊下挑起门帘看着自己的阿曲。背着烛光,他看清少年脸上的关切,一双眼睛定定望着自己。
无星无月的暗夜里,他们这样静静站在长街上,这一刻仿佛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阿曲看他不动,索性自己跑了出来,伸手握住他的手掌:“怎么冷成这样,你在这冻地做什么?”一面张开嘴来帮他往手指上哈气。
淡淡的白雾包住浈的手,他只觉得心中一刺痛,险险红了眼眶。
半天,阿曲抬起头来:“浈,你到底怎么了?”
浈抽出手来,慢慢把阿曲搂进怀里:“阿曲,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现在不就是。”阿曲不明白状况,笑着推他:“你大冷天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我娘又病了,你没正经事,我可走了。”
“不,谁叫你也不要走!”好像真有什么人来抢他怀中的少年,浈手臂忽然用力,恨不得把他揉进怀里,成了一体。
阿曲被他弄得也慌乱起来,压低声音喊:“浈,你要把我勒死了。”
浈回过神来,连忙把他松开:“对不起、对不起。”
阿曲疑惑着看他:“那我真的进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他说着转身,朝房里走去。
浈的嘴角动了几动,又喊住少年:“阿曲,家里这两天有事,我明天就不到学馆去了……你、你……”
阿曲皱皱眉:“就为了这个跑一趟?你还想说什么,索性一气说了。”
赵浈定定看着他,喉头滚了几滚,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阿曲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的夫子马上就要去娶一个女子,那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妻。
而阿曲,甚至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不可告人。
爱一个人有罪么?是不是自己太自私,才会想要一辈子留住这个少年在身边?
他只想可以一直这样看着阿曲,就在自己的怀里,伸手就可以触摸的距离。他爱这个孩子,已经不可自拔……
爱一个人有罪么?赵家等他开枝,母亲盼他成家立业。可是跟自己不爱的人,怎么能够生活在一起?
他喜欢的人,明明就在身边,明明一样喜欢着自己啊。
赵浈用力压住涌到胸口的哽咽,朝着阿曲摆了摆手:“你进去吧,我这就回去了。”
少年笑笑转身离开,快要进门时,忽然转身跑了出来在赵浈脸颊上轻啄一下:“浈,下次别这么晚来看我。”又飞快跑进去把门关上了。
赵浈站在原地,那一刻泪眼模糊了纸窗上透过的影子。
◆◆◆ ◆◆◆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日阿曲上街买菜,听到两个妇人说起赵府的喜事,这才知道赵浈已经跟郑家的小姐定了亲。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路下起了雪。
雪不大,却下得绵绵密密,白松叶一般从半空簌簌往下落,转眼就将屋舍、道路和一切都掩埋住。
赵浈接到门房递进来的信,赶到城外荒废的山神庙时,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
冬天的天黑得格外早,暗沉沉的夜色里,赵浈一眼看到站在庙门外的少年。白蒙蒙的天地里,一把黑油伞,伞下的那张小脸,让赵浈的心一阵刺痛。
“你来得这样慢,我等了好半天了。”少年迎了过来,用手里的油伞遮住他:“怎么连把伞也不带,看这一头一脸的雪。”
浈回过神来,自己拍拍沾雪:“不打紧。”
“我们进庙去。”话虽这么说着,少年却没有迈步。
赵浈扭过头来:“怎么不走了,阿曲?”
少年慢慢抬起头来,浈这才发现,他的眼里都是泪光。
“浈……人家都说……你定亲了?”
浈一怔,这事情果然是瞒不住的。
雪,似乎越来越大。
半尺之遥,浈恍惚间觉得,他俩的距离正在拉远……少年站在那里,身影却渐渐模糊起来……越来越远……
赵浈忽然伸过手去,一把拽起阿曲就往山上跑。
那把被扔在雪地里的油伞,孤零零翻着圈。
山神庙里,篝火熊熊。火堆边,浈把阿曲压在草垫上,他的吻,发疯一般掠夺着身下之人的呼吸。
火光明亮中,四周的神像怒目圆睁,注视着下面颠倒阴阳的两个男人。
什么传宗接代、什么光耀门楣,统统都见鬼去吧!他赵浈这辈子只爱一个人,上天凭什么要分开他们?
看,我让你们看!你们不是神么,那就看看我有多爱这个少年,看看你们所谓的大好姻缘有多荒唐!
忽然,赵浈停了下来,身下的少年竟然在微微颤抖着。
“阿曲,你为什么……哭了?”
半褪了衣裳的少年,将胳膊盖住脸,却盖不住声音中的呜咽:“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赵浈垂下头,颓然坐在一旁:“阿曲,我并没有要骗你。”
少年下了狠心一般,闷闷答道:“我会跟娘离开这里,你去娶你的大小姐好了!你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就当一句也没有听到过。”
浈的心中一痛,下意识拉住少年的衣袖:“阿曲,我跟你们一起走,我会照顾你跟你娘,好不好?”
少年抬起头,满脸的泪光:“浈,你永远不会骗我,对不对?”
赵浈帮他把解散的衣裳重又扣起,将他拉进怀里:“阿曲,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人,不离不弃。”
主动送上来的吻,少了先前绝望中的激烈,却多了一丝温情的缠绵。
“浈,我会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如果你骗了我,我曲君宁发誓这辈子,一定会让你后悔遇到我!”
山神庙外,雪无声无息,扑簌簌落满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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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骗了我,我曲君宁发誓这辈子,一定会让你后悔遇到我!”
少年的声音,这一刻,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赵浈用力闭了闭眼,睁开时,依然只看到身边挨着他昏昏睡去的阿缇。
又是错觉,自己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他在心中暗自嘲笑,明明知道不可能再见面,就算是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也不可能再走到一起。
发誓要让他后悔么?
——阿曲,你已经做到了阿。现在的赵浈,你知道他有多么后悔当初的选择么?
如果没有在莲塘遇见你,如果那天没有追出去,如果没有跨过师生的那条界线,如果没有情不自禁爱上你……
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呢?
赵浈安排了所有,却独独错料了他的母亲。
约好一起逃走的那晚,当他满心欢喜推开阿曲的家门,却发现端坐在里面满面怒容的赵氏,以及站了满地、手持绳索的家仆。
阿曲和玉娘早已不知所踪,赵氏的怒气几乎要将赵浈撕裂开来:“逆子!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十几年来守寡把你养大,你就是这样子报答我?”
赵浈无言以对。
赵氏得知赵浈绝食数天,第一次踏进软禁他的房间:“你就死了这条心吧,那阿曲母子的性命都攒在你的手里呢!”
浈一怔,奄奄一息地开口:“你没有把他们……?”
毕竟是自己的亲身骨肉,赵氏泪流满面:“孽障啊孽障,我原本怜悯那玉娘也是寡妇,让她在我家上工,没想到竟然引狼入室。”
浈忽然从床上连爬带滚地下来,朝着房中央的赵氏爬过去。胡乱中,他将床头的杯盏打翻在地,碎片悄悄扎了他的手,却也不觉得痛。
他终于跪在了赵氏面前:“母亲,儿子不孝……儿子求您成全我们,我给您磕头了!”
看着膝前连连磕头的浈,赵氏气得浑身发抖,一手指着他颤声骂道:“死不悔改的东西,我原当你只是一时贪玩。知道你是这个想头,我早该将他们母子浸了猪笼!”
赵氏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浈知道她说到做到,扑过去拖住她的裙角:“母亲,您就不怕儿子一头撞死在这?”
赵氏闻言回过头来,看着赵浈憔悴的面孔,狠一狠心说道:“你要是执意如此,我只好一根绳子吊死在赵家祠堂,也算对得起你的父亲。”
赵浈听她这么说,一时犹如五雷轰顶。
他静了片刻,忽然喉头一腥,“噗”地喷出一口血来,将赵氏雪白的裙幅染了半边。
那之后,他是如何娶了郑缇,又是如何浑浑噩噩地活到了今天,他竟然已经完全回忆不起来。
那之后,竟是五个春秋了……
赵浈低头,看着掌心已经浅得看不太清楚的伤口——当初鲜血淋漓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道淡淡的白色痕迹。
深埋在心底的那个人,少年的脸,竟也已经慢慢模糊。
唯剩那种失去时的痛楚,依旧刻骨铭心,已经分不清是爱意还是憾意。难道已经不再爱了么?
却仅仅是这么想着,赵浈的心已经开始紧紧抽痛起来,那掌心的伤口也仿佛重新被人撕裂开来,跟着阵阵钝痛起来。
赵浈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多想。
车子稳稳行驶了几个时辰,忽然车外一声马嘶,车子猛地一颠停住了。
阿缇揉揉眼睛:“夫君,怎么了?”
赵浈来不及回答,车帘被胡乱掀开,一脸惊慌的车夫朝里面喊到:“少爷,前面道上骑马过来一群人,他们好像是冲我们来的,会不会是劫道的土匪?”
阿缇花容失色,赵浈连忙探身出来,果然看到前面的道上沙尘滚滚,转眼间带头的马匹已经出现在道路的那头。
赵浈还算镇定,吩咐车夫:“把车停到一边,我们看看再说。”如今世道安定,他们走的又是官道,青天白日若是打劫,就太招摇了一点。
他虽这么想,却没有料到那几匹马奔到近前,不偏不倚竟都停在车前。
看这几个人的打扮,不像是一般的路人:一色的青色长袍、黑纱遮面,却隐隐透着土匪绝对没有的气势。
赵浈心里吃惊,摸不清楚对方的来路,也不敢随便开口。
那几个人只是勒马静静站着,双方对峙了片刻,马匹忽然分开,从后面走出来一匹白色的骏马。
马上端坐的青年男子,并没有蒙面,显然便是头领。
来人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紧抿的嘴角令人生惧。赵浈乍看时,只觉得有几分眼熟。
赵浈施礼:“几位过路的英雄,不知有什么指教?”
对方居高临下,幽深的眼睛里浸满寒意:“你还记得我么?”
这声音似一把利剑直中赵浈的心脏,他浑身一颤。纵然时间改变了容貌和声音,却没有办法将所有的印记都从当初那个青涩少年的身上抹去。
多年前的那些记忆,霎那间如潮水一般,呼啸过他的身体。
赵浈猛地抬头,双手发抖:“你是……阿曲?”
来人满意地点点头:“我回来了。”
赵浈用力揪住自己的声音,它在不停颤抖着:“阿曲、阿曲……”
一瞬间,对方的眼底出现了一种不可捉摸的笑意。他优雅地从马上俯身下来,靠向赵浈的耳边:“浈,你欠我的,我来讨回。”
——浈,原本以为没有人会再唤起的这个名字,在多年之后,从同一个人的嘴里念出,却已经是沧海桑田。
赵浈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一个人,就在这一刻,突然以一种近乎陌生的样貌,劈开记忆出现在他的面前。
“来人,把他们给我‘请’回去,好好招待!”
曲君宁说完这句,一挥鞭子绝尘而去,空留下错愕在地的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