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银河》谦少

27、英雄

　　夏铮知道林蔻在等怎样的答案。

　　但他还是笑了起来。

　　“我的立场，应该和陈生老师有点像。”

　　林蔻显然很失望。

　　“什么立场？作壁上观的立场吗？”

　　陈生咳了一声，但还是没接话。

　　梅鸿光倒是来了兴趣：“哦，你说说陈生老师的立场是什么？”

　　“我之前看过往期的节目，林老师和梅先生不是第一次聊这话题了，要是陈老师立场偏向其中一方的话，这个争论早就结束了。”

　　“你的意思是你要站中间？”

　　“与其说是中立，不如说是觉得你们两位都有错处。”

　　这句话未免也太狂，不止林蔻冷笑一声，连梅鸿光也坐直了。

　　“哦，你先说我错在哪里？”

　　“我们这一代人，在关于社会问题的讨论上，常常听见一个说法，说是等我们这一代人长大了，占据社会主要地位就好了。”夏铮笑起来：“我想林老师这一代人也听了不少。”

　　“这跟我的观点错误有什么关系？”林蔻仍然针锋相对。

　　“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听不懂呢。”陈生笑着插了话：“亏你当年还是天才少女。夏铮是在说你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些意识形态的争论上，你自己都知道女性要提高社会地位，为什么轮到自己身上，却不懂了？”

　　“我努力提升自己，跟我坐在这讨论女权冲突吗？”

　　陈生笑着叹气。

　　“你问问梅鸿光，你现在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窄化了。”他得到梅鸿光的点头后，继续道：“我上次推荐给你的书，你看了两眼就扔了，当时你怎么说的，太男权，按你这标准，中国的书除了一本红楼，还有能看的吗？这只是一件小事，但你在大事上，也常常是这样做的。上次那剧本，多好的机会，你也不接。”

　　“那剧本光要求就三页纸，打着大女主的名号，写玛丽苏，你让我怎么接？”

　　“我接到的哪个剧本不是这样，现在谁不是带着镣铐跳舞呢？阿蔻。”陈生语重心长：“你不接，别人就接了，这世上不过多一部玛丽苏戏。你接了，在投资方通过的情况下，尽可能写得有意义点，是不是比你坐在这空谈女权要好。”

　　“怎么我坐在这就是空谈了？”林蔻仍然是不服：“这节目上千万播放量，难道是假的吗？他们听到还不够……”

　　“关键是会听这节目的，本来就是能接受女权思想的啊。”梅鸿光无奈地对着她笑：“就跟我愿意跟你聊这话题一样，真正的男权主义者，打开这节目就关了。你真以为你说的那些杀女婴，重男轻女的人，□□犯，他们会看这节目吗？而且我上次就跟你说，你所关注的那些问题要拆开来看，像杀女婴家暴这些涉及到人身伤害的，都是有法可依的。很多情况是执法不严，你强行并入女权问题中，其实是把法律问题变成了社会问题。”

　　“那你这么说，我们做这节目还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愿意看下去的本来就是赞同我们的，看不下去的都关了……”

　　“何止是你呢？”梅鸿光叹气：“现在大部分社交网站不都是这样？观点相同的人聚集在一起，我们当年在大学时聊新世纪说的是什么？网络让世界的距离更近，事实上只是让大家找到同类更方便而已。”

　　眼看着气氛要灰心起来，夏铮平静地插话：“其实我之前那段话，还有一层意思。”

　　“你说。”

　　“我们这个年纪，常听见人说，社会是一个酱缸。你想要在目前的体系里爬到高层，拥有话语权，就先得被现有体系同化，所以一代又一代过去，社会却没有翻天覆地的改变。”他话锋一转：“但我上次和决明在讨论什么是英雄，决明说了一句话，让我很有感触。”

　　“哦，什么话？”三人都看向聂决明。

　　聂决明笑起来：“怎么忽然话题转到我这了。”

　　“快说。”林蔻做威胁状：“你们两个不要再扮猪吃老虎了。”

　　聂决明笑了起来，他其实是最端正的英俊，笑起来一边脸颊有个酒窝，多少平衡了那让人炫目的英气。

　　“我不过借用了罗曼罗兰的一句话，说这世界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在看清这世界的真相之后，仍然热爱这世界。”他顿一顿，才道：“并且愿意去改变它。”

　　梅鸿光夸张地坐回椅子里。

　　“这也太理想主义了吧，这真是十七岁啊！”

　　“你没十七岁过吗？”林蔻推他一把：“你十七岁的座右铭是海明威好吗？‘这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它奋斗。’”

　　“但我只赞同后半句。”梅鸿光瘫在椅子里对着她笑。

　　林蔻没有理他，目光炯炯看向聂决明，她把手肘撑在木桌子上，倾身向聂决明，明明是三十多岁的成熟女性，做这动作却一点也不显做作：“快说，你也赞同他们说我是空谈女权吗？”

　　“其实我觉得，大部分人，是不愿意走出自己的舒适区的。梅先生刚刚说的网络上的抱团问题就是这样，但既然要当英雄，不仅要走出自己的舒适区，还要想办法进入别人的舒适区，去影响别人。陈老师说的那个剧本，就是这种情况。有男权思想的人不会主动看林老师的节目，那么林老师可以写出他们会看的东西，想办法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不是吗？”聂决明笑着看一眼夏铮：“其实夏铮有句话我很赞同，话语权越大的人，说的话越少。我们坐在这谈一晚上，远远不如一个女科学家拿到诺贝尔奖的影响力，有些人的存在就是女权，不是吗？”

　　林蔻的眼神复杂起来，她像是想笑，但有一瞬间，又像是要掉下眼泪来。

　　“所以我们不应该说自己最本心的话吗？因为没有用？就像梅鸿光说的那样，就算告诉所有男人，女人也和他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值得被平等对待，但没人听得进去。因为这世界的规律不会为弱者改变？”

　　客厅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她看聂决明的眼神几乎有点灰心。

　　“是，但你不是弱者。”聂决明看着她眼睛：“为实现理想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这种人叫做勇士。为实现理想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才叫做英雄。权利从来都是靠自己争取，不说靠人施舍的，不是吗？”

　　“我可能需要消化一下今晚听到的话了。”她像要放弃，却忽然抬起头来：“说一句梅鸿光的错，证明你们真的是中立的。”

　　梅鸿光得意笑起来：“不要再垂死挣扎了。”

　　“只能说一句话吗？”聂决明问。

　　“几句都可以。”

　　聂决明转向梅鸿光。

　　“梅先生的经济意识很好，法律意识也不错。”他对着梅鸿光道：“但是首先，人类社会就是在不断进步的，过去的规则总有一天会被淘汰，何况我们生而为人，不就是来改变这世界的吗？其次，梅先生如果真的关心女性生存现状的话，相对于说服林老师让她承认自己错了，更紧迫的，难道不是用自己的方式去解决社会问题吗？毕竟林老师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不是吗？”

　　梅鸿光惊讶地看着他。

　　“你们这两个人，都是哪来的。现在高中已经开辩论课了吗？”

　　“我是在公司上过课。”聂决明道：“夏铮才是真的了不起，他基本都靠自学。”

　　“自学？”陈生都惊得坐直了。

　　“只是利用碎片时间看点东西而已，网络还是有很多好处的。”

　　“我知道。”林蔻在旁边补充：“我堂哥就是这种人，当你摒弃掉娱乐的时候，你会发现一天原来有那么多时间。但只有极度自律的人才做得到，怪不得我觉得夏铮身上气质很熟悉，都是那种理性到恐怖的人。”

　　“说到这，有人难道不需要道歉一下吗？”梅鸿光在旁边笑着道。

　　林蔻像这桌上的其他人一样敢于道歉。

　　她端正坐好，朝夏铮伸出了手。

　　“也许我这段时间是真的有点太偏激，做了些无用功，而且今天对你们也很无礼，谢谢你们没有计较，还让我受益良多。”她真挚地看着夏铮眼睛：“现在，让我们来重做一次自我介绍吧，我叫林蔻，小说作者、编剧。”

　　夏铮笑了起来：“我叫夏铮，一个偶像。”

　　“给我解释一下偶像的定义吧，夏铮。我想我今晚有些偏见需要消除一下了。”她认真地道。

　　梅鸿光在她背后小声道：“可不止一点偏见。”

　　林蔻扫了他一记眼刀。

　　“偶像吗？”夏铮思考了一下。

　　“偶像最开始的定义，就是木雕泥塑的雕像，人们会崇拜他们，供奉他们。”陈生在一旁咬文嚼字地感慨：“倒跟现在相差不远。”

　　“其实我活了三十多岁，一直没追过星。”林蔻没有理会他，仍然在问夏铮：“我觉得偶像和粉丝之间的关系太不公平，权力不对等。可能因为我这人比较自私，我当初在中学时就没法理解同龄女孩子那样不计回报的付出……”

　　“其实我倒觉得是公平的。”夏铮安静看着她眼睛：“粉丝和偶像一起渡过的每一分一秒，对各自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青春。我们只是被她们选中的人而已，其实我们就像月亮，本身不会发光，让我们发光的，是她们投注在我们身上的梦想。”

　　“你们会不会怕自己有一天不红了呢？有一天粉丝都离你们而去，结婚生子了，你们怎么办呢？”

　　夏铮看向聂决明：“队长，你说呢？”

　　聂决明笑起来：“其实我还挺怕她们人生的重心就是追随我们，没有自己的生活。如果她们在各自的生活里过得很好，恰恰说明我们是一个合格的偶像。偶像就是用来让人幸福的，不是吗？”

　　林蔻鸣金收兵。

　　“好好，我投降。”她笑起来：“我们那年代，要是有你们这么好的偶像，我大概也会追星的。”

　　“其实你们那时候的明星比我们要耀眼太多了。”聂决明笑着道：“那时候不是没有我们这样的偶像，是没有你们这样的节目能让他们展现这一面罢了。”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商业互夸。”陈生鼓掌：“梅总，我们得把这句话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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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这段之后，节目就录得顺利多了，其实这节目还挺好玩的，脑力部分比较重要，第一段是主人和嘉宾一起讨论新闻，第二段是大家一起去棋牌室玩个游戏，这一期玩的是大富翁，五人各占一方，买地卖地，林蔻先败下阵来，陈生和聂决明也相继破产，只剩下夏铮和梅鸿光战到最后，梅鸿光一直言语攻势，开着玩笑，最后总算赢了夏铮。

　　第三段是陈生这老饕最喜欢的环节，每期三个人各推荐一份美食，嘉宾也推荐一份。然后大家坐在陈生家厨房里的餐台边，边吃边聊。

　　只有陈生的美食是自己做的，其余人都是带过来的，张黎早准备了一份白切鸡，大家都看着陈生在那忙活他的绿豆凉糕。

　　“其实我刚刚发现一件事，夏铮会做菜？”林蔻拿出手机在那搜，忽然问道。

　　“他很有厨艺天赋。”聂决明不失时机地道。

　　“快露一手。”陈生热情地邀请他。

　　“要我帮忙吗？”聂决明道。

　　“我来帮你们打下手。”林蔻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她其实压根不会做饭，洗了葱递过来，看夏铮用陶瓷刀利落地切碎，拿起盐罐好奇地问：“要盐吗？”

　　“现在还不用。”夏铮伸手：“洗两个番茄，谢谢。”

　　林蔻转身去冰箱拿番茄，聂决明正从上面橱柜拿碗，两人险些撞在一起，还好聂决明手长人也高，笑着转了一下，把她让了出去。

　　林蔻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夏铮的番茄牛腩面往桌上一摆，林蔻尝了一口，沉默了三秒，抬起头认真地问他：“你有什么缺点吗？”

　　整桌人都笑了起来。

　　“有。”

　　“说一个。”

　　“我没有少年心气。”

　　“这算什么缺点。”林蔻不服：“少年心气是什么样子，你举个例子。”

　　“决明就是，你也是。”夏铮平静道：“我身上好像没有这种东西——为某件事而奋不顾身的那种热情。”

　　“也许你要遇到特定的人。”林蔻笑道：“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

　　夏铮笑了起来。

　　他的眼神像有一瞬间飘远了。

　　“应该是吧。”他笑着道。

　　林蔻凑到他旁边，低声说：“其实我觉得你是非常聪明的人，刚刚在客厅你从一开始知道我想要什么答案，但是你选择让聂决明来答。”

　　夏铮也笑了起来，同样低声道：“也许我只是觉得决明答得更好，我只是知道这道理，他却是发自内心地相信。”

　　“也许你只是不想对我展露这一面而已。”林蔻低声道。

　　夏铮忽然怔住了，怔了一瞬，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来。

　　“怎么了？”林蔻问他。

　　“我知道泡面是什么意思了。”

　　“是什么意思？”

　　他笑起来，大概因为平时太清冷的缘故，这一笑竟然比阳光还耀眼。

　　“是我以后再也不会给别人做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