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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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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霭沉沦,浓云泼墨。
玄宫建筑群沉睡着。零星几处鬼眼似的光亮遮蔽得若隐若现。
“人呢?”纯誉大步往殿上走,不见七世子星垣君。
“在暖阁外头跪着呢。”一个小黄门抢话。
纯誉略一停步,回身看他一眼,小黄门忙噤声低头。
金垢趁势抢前一步,“大世子回宫!”
早有小黄门把黄缎帘栊挑起,暖阁里灯火通明,殿角下正跪着一人。
“臣弟海初见驾。”星垣君海初叩首至地。
“起来吧。”纯誉从他身边经过,并不停留,说着话已迈步进去。
纯誉方一坐定,金垢就将沏好的茶端上来。纯誉就势将茶盏一推,金垢会意地领着随伺的小黄门退出阁外。
海初整束衣冠,跪地叩拜。
星垣君最大的优点,是少年老成,持重稳健。这是药王一家人高度统一的品格。
不过,今天的他污衣垢靴,尽失世子风范。这让纯誉满腹狐疑。
虽然是大世子,纯誉原来却并不姓萧。他的母亲,金缕宫凰衣公主,是玄王的嫡长女,下嫁大智侯鬼目大宗。为了表达对于公主的忠心,鬼目大宗自灭九族。当然,他留下了凰衣公主和他的儿子纯誉。
从此以后,鬼目大宗改随妻姓,鬼目纯誉也就成了萧纯誉。老玄王的外孙变成了嫡孙。大智侯摇身一变,成了不可复制的异姓嫡王,缃王。这是一出怎么看都节操全无的闹剧、烂剧。可老玄王就是被如此巨大的彩虹屁给感动了。
凰衣成了玄王跟前最说得上话的人,嫁出去跟没嫁一样。只要是姓萧的,就连一张草纸都得她说了算。鬼目大宗能跻身五王之一,是凰衣的得意之作。其余的四王,药王是她的亲哥哥,弃王是她的亲弟弟。
从人数上来说,凰衣能笼络住的占了三席。明王,鹿王,各有各的主意,三比一比一,凰衣稳操胜券。药王懦弱,从来就不在凰衣眼里,弃王阴柔,对凰衣言听计从。自家的兄弟,怎么都好说,只要知趣识相,安守本分就行。
至于纯誉平辈的那一群孩子。凰衣称了又称,算了又算,这里头有她的心病。最有希望成为大世子的老四若邪君墨龄,因病出京多年。三年不上门,再亲也不亲。药王家的老七星垣君海初,年幼势薄,梨言尚未出嫁,心有余而力不足。弃王家的敦煌连君府还没封上,又远在北海。凰衣公主盘来盘去,这三家可以忽略不计。
只剩下一个云间君。一想到他和他的父亲明王,凰衣就夜不能寐。
云间君,是玄王的嫡长孙。虽然玄王对外宣称,他自幼体弱多病,需要离群静养,但凰衣坚信,这孩子的身体好得很,他根本就没有病。所有的设定,只不过是在云间君与其他世子之间隔开一个万分安全的距离。
别人,藏富。玄王,藏孙。
凰衣之母,姬后,与明王之母,姒后,两个女人斗了一辈子。凰衣和明王,玄王的嫡长女和嫡长子,也得斗一辈子。当年,姒后生下明王不久,就死在后宫里。为了这件事,姬后得意了大半辈子。凰衣知道,如果她斗不死明王,那姒后的下场就会是她的下场。
玄王萧白石上了些年纪,突然就心性大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参禅修道,养身修性,每天忙得很,讲的是无为而治。上玄国,看上去就像是世外桃源、仙人国度,父慈、子孝、孙贤。玄王一生的心病,是北齐的高长恭。
高长恭那副血口獠牙的龙步血傩,是萧白石至今不甘心闭眼的症结。龙步血傩,一日不到手,玄王就一日不肯咽气。凰衣就一日不能登基,成为上玄国的女王,她的儿子纯誉也就一日不能成为太子。
跳掉太子这一档,直接立什么大世子,是上玄国最骚的操作。凰衣认为,这个程序的设定,目的就是为了把她给跳掉。当年,玄王就是这么不声不响把她的亲妈给灭了的。凰衣忍辱下嫁,为的就是死死盯住玄宫,盯住玄王。
只要人还在玄都,一切都有可能。这是姬后临死的时候,嘱咐凰衣的。
“勿逆龙麟,顺而后图之。”这句话,凰衣一直记在心里。
只要是玄王想办的事,凰衣一定用最快的办法,给玄王办好。玄王从来没见凰衣皱过眉,对着他的,永远是这个女儿的笑脸,永远阳光明媚,如沐春风。
凰衣用尽手段,访到龙步血傩的下落。缃王不远万里,重兵护送。即将到达玄都之际,云间君突然出手,龙步血傩在缃王的眼皮子底下失踪。缃王追至云间宫,刚一提正事,云间君就把那个代他出家的元贤推出来顶罪。凰衣还没想好对策,元贤转天就失足落水死了。
死无对证。
元贤的身份,不值一提。但这个一碗温吞水的僧世子,能稳坐学宫首座十多年,上玄国史上仅此一例。如果,把纯誉摆上这个位子,怕是一天都混不下来。凰衣对纯誉有几斤几两,心知肚明。扶上去,就得被那些混小子轰下台。
眼下,缃王丢了龙步血傩不算,还裹上了逼死元贤世子的恶名,被玄王骂了个狗血淋头。凰衣担心此事连累纯誉,气得肝气上顶,病了大半个月。缃王发派鬼目商羊追查龙步血傩的下落,至今消息全无。
星垣君海初,是玄王亲自点名的随行监察,又派了玄宫的贴身黄门随行侍候,不过是避个嫌疑,遮人耳目。只要他不惹事生非,就好吃好喝照料着,安安稳稳地带出去,毛发无伤地带回来,海初就算是有过军功的世子,缃王家的这趟差事也就算是并非独断专行。
奉命办事的鬼目商羊是缃王的嫡系心腹,他所率的军队是缃王自诛九族后重新组建的铁甲大军、虎狼之师。在官场滚了这么多年,紧急的绝密奏报不派自己人却派了个外人回来,鬼目商羊不是老糊涂了,就是吃错药了。
“鬼目商羊在哪儿。”纯誉试着平心静气。
“鬼目商羊已于半月之前死了。”海初回答。
鬼目商羊是缃王手下第一高手,杀人如麻,从来无敌。说话间就死了,这倒是奇闻。纯誉牙关咬得紧紧的。
“请大世子治罪。”海初跪到地上。
“为何今日才报。”
“我……”
“说!”纯誉怒喝。
“大军追查龙步血傩下落,行至佛光海,忽遇飓风,浪高数十丈,战船遇险,死伤大半。鬼目商羊下命,就近撤至光明山,然,”海初咽喉哽住。
“然什么?”纯誉强抑心头怒火。
“大军撤至光明山下,守将坚拒不纳,而风暴又至,全军覆没……”
“守将是谁。”
海初咬住嘴唇,他有他的顾虑。
“说。”纯誉把声音放低。
“云间君的属将,步孤一。”
砰然。龙纹几掀翻在地,青花山水砸得四分五裂。
金垢屏息倾听。海初的奏呈虽听不十分仔细,但传出的片言只语,足以令人胆颤心惊。纯誉和云间君这是又接上火了。
“不许惊动王爷,更不许惊扰王妃。”纯誉略微恢复了些平静,“宣,松先危来见我。”
“是。”金垢小心应答。
“还有,”纯誉阴沉着脸,捏手成拳,徐缓地踱了几步,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在考虑一个人。
鬼目商羊是缃王手下第一高手,却不是天下第一高手。如今,自己在明处,云间君在暗处。这种较量,吃亏的永远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云间君从来不出面,一来是他的筹谋深险,二来,他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一想到这一点,纯誉的心里就像是着了一把火,不把云间君给降伏,他就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大世子。和云间君短兵相接的这几次,他皆为败绩。要扳倒云间君,他不得不考虑借助外力,数遍了手指,天下,王族,只有一个人,也许可以挽此狂澜。
但,这个人,能为他所用吗?
纯誉死也不相信这想法能变成现实。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连给这个人提鞋都不配。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至少,他纯誉现在是大世子。大世子是玄王的隔代继承人。除了云间君,还没有人敢公开否认这一点。
话又说回来,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人会伏首称臣。
金垢,能够从步速变化中,体察出纯誉内心的纠结与矛盾。很显然,凰衣和缃王已经搞不定云间君这个巨大的麻烦了,更不用说大世子纯誉自己。
终于,纯誉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萧墨龄,他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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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过戌时。宫院幽寂。
二十七堂西角门。笃笃两声,有人轻扣门环。
守在门侧的宫奴警觉地贴耳过去,压低了声音问,“谁?”
“我。”一丝幽沉的声音隔门响起。
宫奴将门吱吱呀呀开了半扇,一个身影闪进来。
“绫姐姐。”宫奴轻唤。
书女诗绫应了一声,绕过廊庑,直向寝殿而来。甫上台阶,轻裁恰从殿里出来,诗绫待要行礼,轻裁示意免去,足不停步,来至暖阁外。
诗绫取下头上的曲脚小帽,藏在帽间的青丝垂落。轻裁替她将头发挽成一束,拿萱草丝绣帕子绾好,入阁通传。
千笙在案前沉思良久,此刻抬起头来,脸上神色空蒙,令人难猜喜忧。
“殿下。”诗绫跪地叩头。
听千笙不言语,诗绫抬头看时,千笙正淡然地望着自己,这是等她的回话。
“学宫书阁,诸事齐备,赵尚宫说,再有两天,书女们就不必过去了。今年十讲,由玄王亲自题签,到正日子那天,金瓶封掣,由学宫管事从玄宫正门亲自领取。还说,玄王近来既不看书,也不念佛,会出什么题,猜不好。”诗绫一一禀报。
千笙微微地点了点头,“大世子今天来过。”
诗绫神色一变,“大世子?”
“提了若邪君的名字,想必,大世子还不知道昆墟的事。”千笙宽慰似的说着,却语调低沉、眉目凝重。
二十七堂夜访昆墟探望若邪君的事,除了御笺禁军,只有轻裁、诗绫知道。轻裁,每天寸步不离左右。诗绫,因为被学宫借用,近来在学宫书阁协理谱表册书,这几天进出玄宫频繁。
诗绫立即跪了,头也不敢抬。轻裁也跟着跪下,暖阁里刹时静得萧肃。在这玄宫里,没有什么事是真的出于偶然。纯誉的来意藏在他的话里话外,没有十足的把握和确凿的凭证,他不会在这个时间来,也不会凑这个雅兴。
千笙神态安详,审望着跪在她面前的人。夜已深了,帘笼边角缝隙里的风偷偷窥窥地直想往里钻,裹挟着些阴阴冷冷、幽幽寒寒。她去看望萧墨龄,这件事本生不怕让人知道。萧墨龄既然锦衣夜行地藏在昆墟,而不是堂而皇之地回来,他一定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萧墨龄的伤可不轻,千笙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似的。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他的处境难免危险。视他为劲敌的第一号,就是纯誉。把功夫下在千笙的身边人身上,纯誉是费了一番苦心的,从前是为了千笙,现在,就不单单是为了儿女之情了。
“是我疏忽,”千笙半晌才道,“少叮嘱了一句。”
“殿,殿下,”诗绫慌得冷汗涔涔,“奴婢还听到一个消息,不知道真假,未,未敢禀报。”
“赶紧说吧。”轻裁小声提醒。
“说是大世子的乌龙铁箭,围了若邪君府的昆墟,”诗绫的声音愈发轻了,“……还烧死了木阁里的一个人……”
学宫的消息无风不起浪,空穴自来风。
千笙侧过脸去,看向窗下那枝微颤的宫粉,“这些天,都仔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