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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共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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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秦子楚的行囊并不多,除了验传,沿路置办的随身衣物,自保用的刀具,剩下的便是秦子楚在半路为他做的“布老虎”。
可现在,旁的东西都在,唯独这个“布老虎”不见了。
小嬴政坐在榻边,神色晦暗不明。
昨日入寝前,他还确认过“布老虎”的完好,只一天的功夫,它就不见了踪影,一定是有人潜入他的寝居,带走了此物。
烛光下,两团小小的剑眉烦躁地拧起,既愠怒,又不解。
那不过是寻常的草叶编制品,完全没有特殊的地方……唯一的特点就是丑得惊天动地,那小贼偷什么不好,竟然偷它。
心烦之时,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政儿,你睡了吗?”
秦子楚的寝居被安排在隔壁的正房。自昨日他们开诚布公后,今天一早,小嬴政便搬到了这边的寝居。
现在已经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不知道秦子楚这时候找他有什么事。
仍想着草老虎的事,小嬴政神思不属地应了一声,离开卧榻。
门被打开,小嬴政侧过身,请秦子楚进屋。
“阿父这时候过来,莫非屋内也少了物件?”
“也?”秦子楚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字,凝肃询问,“你屋内少了什么?”
“……”
见小嬴政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却不开口,秦子楚心中不解。但他仅仅是关上门,将小嬴政带到榻边,耐心地等他回答。
半晌,知道自己迟早要说出遗失之物,小嬴政别开目光:“就是阿父给的那个……”
“嗯?”
即使没有对视,小嬴政也能感受到上方的视线。他硬邦邦地回答:“就是阿父用草叶做的……‘布老虎’。”
“啊?那个——政儿不是说那东西枯了,已经丢掉了吗?”
“……”
“原来你一直留着啊。”
头顶传来柔软的触感,小嬴政眼前一晃,就见秦子楚蹲下身,与自己齐平,眉眼弯起。
小嬴政拨开他的手,微恼道:“只是一时忘了处理……问题不在于此,重点是,王宫之中,竟然有人肆意翻找我们的行囊。”
如今还只是丢了个草编物件,要是今后有重要的东西——诸如信物、信件,被人随意搜寻,甚至拿走,如何能忍?
他不信秦子楚没有意识到这点,竟然还如此悠闲地……与他逗趣。
小嬴政暗暗咬牙,短暂的热意涌上脸庞,不知是怒还是恼。
对上儿子带着几分谴责,几欲喷火的目光,秦子楚总算开始关注正事:
“院中有侍卫、侍从留守,能进出寝居的,无非那么几个人。”
小嬴政也知道这点:“阿父要怎么做?”
秦子楚只是问:“政儿想怎么做?”
“于情,于理,都应当让宁奉宫的女主人知道。”小嬴政恢复沉静的神色,“既可以推出这个烫手山芋,又能进一步向华阳夫人表示诚意——阿父也是这般想的吧?”
“政儿真是聪慧。”秦子楚伸出指尖,试图轻点小嬴政的鼻尖,被后者毫无悬念地偏头避开。
袭击失败,他并不在意,继续道:“毕竟我们父子只是‘柔弱、无助、无依无靠’的小可怜,需要华阳夫人替我们撑腰。”
早已习惯了对方时不时的夸赞,小嬴政内心只有麻木。可当他听到秦子楚的后半句话时,麻木的心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里头尽是满满的吐槽欲。
随后,秦子楚用“担心有人半夜悄悄入室”为理由,半劝半赖地留在小嬴政的寝居。
因为前几个月风餐露宿,不得不与秦子楚共卧而眠,小嬴政其实已经习惯了入睡的时候有人在身边,但他还是不愿意像真正的孩童一样偎依着父母。
他严肃地表达自己的意愿:“仅此一次。”
“好的。”秦子楚应得飞快,褪下外袍与蔽膝,动作利索地躺下,盖上衾被。
小嬴政额心跳了跳,终究什么也没说,将刚脱下的外衣搭在青铜架上,躺到里侧。
烛光已经燃灭,初夏的夜晚只有一两声蝉鸣,显得空荡而寂静。
过了小半刻,小嬴政始终没有睡意,缓缓翻了个身。
一声被压低的声嗓冷不丁地响起,清越的声音因为降低了音量,竟显出几分错觉般的温柔。
“怎么还不睡?”
小嬴政睁开眼,复又闭上:“阿父不也没睡?”
“如果你真的舍不得那个草做的‘布老虎’,我明天给你再做一百个更好的。”
“……那倒也不必。”小嬴政对所谓的“更好”不报任何期望。
何况——
他无声地补充道。
第一次收到的,由父亲亲手制成的物件……只有那一个。
听到仿佛闷在衾被下的声音,秦子楚犹豫了一息,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小嬴政的后背。
“……作甚?”
就因为他说“不必”,就要把他吃的餔食给拍出来吗?
小嬴政面无表情地起身,咽下口中的酸水。
“听说——如果民间的孩子睡不着,他们的父母都会拍打他们的后背,哄他们入睡。”
这叫“哄他入睡”?
当无言已成习惯,小嬴政几乎没了辩驳的心思。
他想到上回,同样作为“民间传言”,那个讲故事的哄睡法子,可比这个催吐式哄睡要靠谱得多。
“要不……还是唱歌谣?”
听到背后迟疑的低语,小嬴政神色一变。
“……阿父上回不是想听我讲故事,我这有个故事,阿父想不想听?”
比起继续受摧折,小嬴政选择掌握先机。
“只要是政儿说的,我都一定会听。”
……这些礼待之语,还是说给吕不韦这些门客听吧。
小嬴政在心中嘟囔着,开始讲述所谓的“故事”。
他当然没听过多少所谓的故事,只把上一世见过的尔虞我诈,拼凑组合,当做故事来讲。
当听到权臣扶植年幼的帝王上位,不但封侯拜相,奴仆上万,还被尊为仲父时,始终安静聆听的后方,再度传来泠泠之声。
“此人……可是吕不韦?”
小嬴政话语一滞,没有回答。
他并不指望瞒过秦子楚……或者说,在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存了刻意的心思。
寂静之中,小嬴政一直等着,等秦子楚再次发问。
然而,身后安静如初,许久,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悠悠传来。
秦子楚……竟是睡着了。
紧紧闭着眼的小嬴政额头突突直跳,最终用衾被盖住头,忿忿睡去。
……
第二天,秦子楚和华阳夫人说了“行囊被人翻动,孩子的玩具被窃,极其伤心”的情况。
华阳夫人对此极为重视,许下承诺,一定会严查这件事。
随后,秦子楚离开主殿,领了出入令,带着小嬴政离开咸阳宫。
后方跟着五个随行保护的侍卫,秦子楚和小嬴政走在前头,来到吕不韦名下的一家商户。
大约是昨晚睡得不太好,属于幼童的身体选择了罢工,小嬴政今天总是不自觉地走神,目光直愣愣地投向前方。
当再次出神,没有定焦的视线随意落在远处的时候,小嬴政听到旁边传来熟悉的声嗓。
“政儿也想那样玩吗?”
虽然只是疑问句,但数月的经验,本能地为小嬴政拉响警报。
小嬴政当即回过神,凝聚视线。
不远处,一个农夫提着两袋菽粟,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农夫的脖颈后坐着一个四五岁大的男童,细弱的两条小腿垂在他的肩膀前方,正抓着农夫的耳朵,兴奋地东张西望。
“……”
等小嬴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想起秦子楚刚刚说了什么话,一贯漆黑沉冷的眼瞳微微震动。
等一等,阿父该不会是想……
“来吧,政儿,你也可以拥有,不必羡慕旁人。”
小嬴政僵滞地抬头,只见秦子楚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稍稍弯下腰,将手搭在他的双臂之下。
快住手——
避之不及地连退两步,小嬴政绷着脸,听似从容的语气中多了一分急切:
“不必了。”
“真的不要吗?”
小嬴政连连摇头。
他又不是真正的幼童,而且——
小嬴政悄悄往旁边移了半步。
胫衣空荡,若掀开衣摆与蔽膝,下方并无遮蔽。
如此失礼失仪之事,岂能去做。
带着有些铁青的脸色,深重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对农户父子的身上。
那对父子衣着寒陋,身形佝偻,面上却带着满足的喜意。
小嬴政蓦然一怔。
原本漫不经意的视线,定格在孩童那无忧无虑,笑逐颜开的脸上。
日光过于眩目,他飞快地避开眼。
“……政儿?”
“别愣着,先去找吕不韦。”
他沉着脸,转身踏入临近的那家商户。
刚踏入门内,小嬴政就在堂中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眼瞳骤然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