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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之二十二 香雪海(补完)8/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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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二 香雪海
其他什么的霎时间就模糊了。阿枫的血、自己的血、还有其他人的血,都黏着在我手上,像甩也甩不去的肮脏烙印。
我该死,我必须死才能赎清自己的罪。再也没有力气握刀了,只要再握刀她纯真微笑着的容颜就会在眼前浮现……谁想要我的命就来吧,尽管杀我好了……复仇也好,生存也好,都算了吧。我不能再给别人带来不幸。
此时此刻根本不想保护自己了。
“我认识你,对吧?”衰弱的问渐渐靠近我的雪下。
眼前恍恍惚惚,只有满世界的殷红。有跌落深海无法呼吸的感觉。仿佛是就要溺死了,那亲手害死她的罪恶感,犹如看不见的手扼住我……然后就被雪下打捞起来了。
失去了意识,不知道他用华丽锦衾像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般牢牢裹起我、横抱着就那么踢开门走出了这修罗场一样的地方……还有回答我的话,那霸道且不可一世的回答,却还是隐藏在微笑假面下。
“或许你应该问的是——曾经忘记过我么?”
悠悠醒转时已是云收雨敛,月光绰约而出,犹如玉屑抛洒在午夜断崖无边无际的碧草上。雪国苍茫天穹下夜凉如水,万籁俱寂,恍若世外的桃花源,天地间只得我们两个。
又一次因为他的存在重新睁开了眼睛。
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不是此时,就没有来朝。
因为此时我什么都记不起,关于那些厘不清的爱恨纠葛。
雪下背对着我坐在篝火边,熊熊燃烧的烈焰勾画出侧影飘逸出尘、绝美有若仙人。这里是哪里呢?似乎能够闻到梅花含苞欲放的清芬……那种我为之沉迷的、一生一世也无法忘记的香气。
近似自残留下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但稍一扯动仍然是钻心刺骨的痛楚。
“唔……”
他回过头来,微勾唇角一笑问道:“精神如何?如果不介意的话跟为兄说说怎么会来土佐。”
“你会还没查出?”谁相信呢。我刚想反驳,突然发现雪下左手正拿着我的匕首炙烤,右手却隐藏在了身后。“做什么呢?”
“自然是欣赏春夜朦胧也。”
不理会他的故作不知:
“右手伸出来给我看。”
“唉唉,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这个聪明小姐。”笑容无可奈何极了,雪下不以为然的将正在流血的右手露了出来。
一眼就看的出是刚划出来的伤口。
“我是不会得热病的,当初看护东宫殿下的时候也没有被传染。”他该不会是因为想用那个方法才割伤自己的吧?
“那只是侥幸罢了,再说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小时侯……”还没说出口就顿住了……儿时的确得过疫病并且熬过来了,但那是枕流的身体而非常夏小姐的。
“常夏从来没有被传染过,而我有,并且顺利痊愈了。”
我没有再拒绝。默默的接过匕首,同样在自己腕上划开了伤痕,让血水汨汨流出。
零落成泥碾作尘,繁华不再仍有香如故……花比雪更添了几分香气袭人、沁肌透骨。断崖下就是那片香雪海,只是白梅的记忆自今晚起又将属于谁?在那沉寂的沙罗双树孤独园忘此生、遗此世,阿赖耶识。
我和他,两个人流着血的手腕就那么叠和在了一起。伤口紧紧相贴着,让我们的血流到一处。
现世的风俗,人们坚信当安全度过疫病之人的鲜血注入身体时,己身就会免除被传染的瘟疫危险。
“你在等的有缘人,还没到么?”
“曾经想过此生也绝不会动心的。”他淡淡答道。
一夕之间,千朵万朵白梅绚烂盛放……如樱吹雪。
这是不是羁绊或某种程度的占有呢……从今之后,我们的身体里流着彼此的血。而血脉相连的片刻、这一夜、短短的辰光,却好象过完了我们的半生。有些事情还暂时没来得及回想起的时候,思绪就又飘远了。
直到手腕蓦地一凉。他将系在自己衣纽上的深紫色入草水精念珠解下,笼在了我腕上,压住了那个伤痕。
“好好珍惜,到死也不要摘下来……让它封住你心中那柄狂刀。”
幻影琉璃般的紫水精珠散发着柔和细致的光辉,仿佛是月华凝聚;丝丝纤草包裹珠中,倒更似悠长黑发。绳结交错成同心——那种在多年前盛极一时的编法,还有褪了色泽却分外质朴的锦绳……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串念珠是雪下早逝的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翻身上马一紧缰绳险险勒停在断崖边,再用马鞭利落勾我上来。措手不及的颠簸撞入他怀里……又是清风明月曾相识。
两个人共乘一马缓缓徐行。渐行渐远,而梅香愈近。
“我会一直带着它,直到死为止。但是……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回忆混沌不清,索性就听从感觉: “我活着,你就要陪我一起活着;我死了,你也要陪我一起去死。”
任意妄为般的要求,但他却笑了,笑的既可恶既促狭又莫名温柔。
“答应你。”
我微笑着点点头,解了原先戴着的勾玉挽在他颈项上。仔细想想,我原是一无所有的……真的一无所有,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接受赏赐的珠宝金银虽丰,却也是毫无意义的身外之物……还能有什么足以缔结约定?但这真的是属于枕流的东西:在深山中捡来的玉种,再亲手打磨而成。
“约定达成的凭据。”我说道。
守护在雪下胸口的勾玉,和封印在我腕上的念珠。那一瞬间,月光仿若魔力……
马蹄停住了。
他俯下面颊,美的惊人的唇线挨近了我的唇。气息混杂……四片唇瓣若即又离,本能般互相引逗着,就是迟迟不肯纠缠上。
比亲吻更加动人的嬉闹……
远方天际微曙。
眉目间的浓情蜜意、一派天真:他笑着亲近我,我躲了去再偷袭他,再换他闪开。如此来回玩的丝毫不知疲倦。
终于,雪下像蓄谋已久似的蒙住我眼睛、不慌不忙收拢我胡乱挥动的手,轻声道:“数到十再睁开。”
浓洌的香气醍醐灌顶!
被他扶着下了马,伫立在空地中。摸索着念珠一个一个点到第十个,然后我睁开了眼睛……
黎明时的朝阳就在那个时刻划开天空扶摇而上。夜空变为破晓,光明步步取代黑暗……顺着我的视线所向:温暖和煦的阳光一寸一寸开始洒上白梅琼枝,花萼含露闪烁着天金……那是前天晚上的暴风雨、春之岚。接着,卷曲了肢体的花苞在我面前就那么绽开了,舒展尽平生得意、繁华绮丽。
青柳兮,以之为丝;黄莺兮,缝之作笠
梅花为笠若何,丝将梅花似云集(《古今和歌集.催马乐》)
未来得及回神,有一捧莹白梅瓣,被他收拢起为我兜头撒下……多少欢笑,皆付于花飞、花舞、花漫天。便真是置身香雪海了。知我意,感君怜,此情可问天。明知道太多不该忘怀的被我遗漏了,全副心神只牵系在他身上。无力去追寻,索性不再探究……因为这就是命运——和命运钦定的恋人。
在眼前那片渡海而来的绝世奇景里,变成云、变成风、变成鸟,自由自在的追逐。
留一则旷古传奇于翻云覆雨流转人间。
“……走!走!不要再来了,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了!”
有男子的声音从密林传来,伴随着脚步声似乎越走越近。这个柔雅声线……我记得……没错,是法隆寺的僧正觉道法师。他怎么会出现在土佐?
雪下飞快的揽住我肩膀一齐躲在了山石后,两个人相视一笑。回眼望去时却见觉道身后居然跟了个女子:生的眉目清秀,长发疏疏朗朗垂在壶装束的挂带四周;披衣不知何时掉落了,看来是情绪相当激动呢。
“试着想想看……那是中宫的女房船葛。”雪下轻轻在我耳边说道。
原来,他已经看出我记忆上的空白了……我心下略有些疑问,却没说什么,点点头道:“约是记的起来,她原本是伏侍二皇女的。”
那个时候我感觉的到雪下心里有事,但我决计没想到他会那么做。且注意都被道觉和船葛二人的争执吸引了……
“为什么现在要这么对我?就和……就和两年前一样!”我可以看到船葛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两年前那个夜晚之后你就离我而去,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难道所有温柔都是假的么?都是骗我的么?”
“那晚是个错误!”
道觉仿佛在她面前不再是那个超凡脱俗的僧侣了,他的语气、他的眼神沾染上了尘世的味道……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年轻男人。他在发火,不难猜测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
“呵,无论是怎样的女子都会坠入情网呢。”我轻笑着低道。
“我岂不知你是为了姐姐的缘故!”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由船葛脸颊上滑下。绝望之中,她多了几分不管不顾:“那一夜是我姐姐的忌日,你为着姐姐的死才出了家,你始终忘不了她甚至把我当作她的亡灵还魂与你重见!但我不在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离不弃的爱情,所以我爱上了你……爱你的忠贞与痴情,即使你只是把我当作故人的影子都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你我敬你。”
仿佛是不吐不快了,她发泄似的说道:“只因侍奉二皇女时候,偶一机缘见到了与你有几分肖似的主上御容,我可以抛下恩重如山的主上改投在中宫门下。一切就是为了你……我总是会望着主上成痴,变的自己都讨厌自己了……”
这样的剖白,怎会不让被深情相许的男人动容?
“忘记我吧……我对不起你……”
橘齐信也曾经对我——“常夏”这么说过。
话音未落就被船葛的拥抱堵了回去,她紧紧的抱着他。
红尘之大,多少痴儿女。岂独这两个?
他的拒绝还能撑的了多久呢?明明是爱着这个女人的,自己却不愿承认。
“你啊……”
虽然踌躇了、迟疑了,但还是终于回手搂住了她。因缘定数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拒绝是不能够的。
不用再看下去了,我悄悄拖了雪下离开。
“枕流……”
远远落在后面,他忽然唤我。
下面的一切就在回头的转瞬之间发生了:雪下用修长的手指倏地在我脑后玉枕关重重一击。
头立刻眩晕起来,思绪却渐渐清晰了……本来模糊的记忆开始明朗……我所认识的人、经历过的事,全部跃然眼前!
“你……”
才反应过来此时恢复记忆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的笑容是难得的温柔抱歉,却毫无迟疑。早就想好要这么做了,是吗?
“来到土佐的时候你就知道怎样让我想起一切吧?”
雪下,你也不公平。
“外伤造成的记忆丧失并不难处理……”他话未完即被我打断:
“可你为什么现在……现在才……”
火花一闪,让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因为想起了那个微笑!那个我绝对不能辜负的人,他春天百花盛开一样温暖的笑容融化了我被仇恨扭曲的冰封心灵……我的夫君。因为那只属于我们的朝朝暮暮……绣榻闲时并吹红雨,赌书泼茶戏敲棋子落灯花;因为想起来了,所以我不能。
“做你的情人么?”雪下闭上了眼睛,轻道:“不,我拒绝。”
他已是全然洞悉。于是要我想起主上、忘记昨晚短暂的心意相通。
“所以,唯一让这个回忆只属于我吧。”他道。
与当日跌下牛车时相同的天旋地转感觉……是不是这些日子以来全部抹零、一切又要恢复成原点……
“日夜不相离,梅花烂漫开。”
雪下水晶撞击般的声线回荡在我耳侧,如同天籁,低颂着纪贯之的咏梅花散。
“一时人不见……都变落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