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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手赌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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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前,是正月十五刚过的时候,天还冷得很,河面的残冰也还未化。
一日,正是掌灯时分,小莲儿依着姐姐们的吩咐,提着红灯笼到前门街上去挂。才走过了花船的栈桥,便瞧见河边石阶上坐着一个戴斗笠、腰间围着青色褡裢的中年男子,一头乱发,胡子拉扎,面目已看不分明,还落了一身的雪,想来坐着不动已经好一会儿了。只是手上还捏着个早已喝空的破酒葫芦。
她心想这大冷的天可别在门口冻死了人,白惹妈妈一阵臭骂,连忙紧走两步,怯生生地叫那男子:“大叔,大叔,你醒着么?快起来活动活动身子,别坐着冻坏了。”见那男子恍若未闻,忍不住大了点声:“要不,大叔你去门里边坐会儿,我给你拿杯热茶来暖暖肠胃吧。”
半晌,男子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茶?喝什么茶……赌鬼向来只喝酒,你要拿就拿一壶温好的酒来。”
小莲儿也算是是见惯世面的,当下也不着恼,只哈哈一笑:“一壶薄酒值得什么,小莲儿也还请得起。大叔随我进来便是。”
其时小莲儿才刚刚在这琴台花船里登台献艺,手头统共只有几个铜板的赏钱。好在她素来精乖机灵,一张小嘴甜得蜜糖一般,同那兑酒的小二哥等人都是混得极熟的,讨上小半壶暖酒也还不难。于是便在这讨来的淡酒中又兑上半壶清水,放在火旁又细细地煨了一回,才笑盈盈地捧去给那自称赌鬼的男人,并坦坦荡荡地脆声道:
“小丫头囊底儿浅得很,好酒怕是请不起。大叔只当喝了暖身子的吧。”
赌鬼也不客气,接过来便对嘴灌下。咕嘟几口之后把酒瓶往身旁一顿,停了半晌才粗声道:“……往酒里兑水也就罢了,你这分明是往水里兑的酒嘛。呸,呸呸!”
话虽说得刻薄些,但那位赌鬼大叔终究是没跟小莲儿为难,相比起那些喝醉了便吆五喝六的大爷们来,这一位其实还甚是客气。总之从那一天起,他便留在这琴台花船里不走了,天天往返于赌桌和酒桌之间。
赌场上能稳赢不输的人,大体有两种。一种是情绪莫名激动、恍若神灵附体一般的新手,一种就是出老千。因此小莲儿初时还有些担心,赌鬼加酒鬼,通常是要倾家荡产的。
他刚进这琴台花船时,口袋里没得几个子儿,下注时往袋里连摸带刨,铜子儿也塞不满他的掌心。直看得庄家嘿嘿冷笑,其他赌客更是你推我搡,把他这个下不起注的穷鬼挡在人圈之外。可是他也怪,别人推他,他就像一条烂麻袋一样歪来倒去,可在被挤出圈外之后,却总有一个破锣嗓子拖着长音,从喧嚣的人群缝隙间钻进来:“押大的。”
小莲儿坐在远处茶座旁边吹笛助兴,眼神却时不时地往这边赌桌瞟着。大概听到那条破锣嗓子惜字如金地响了三五回之后,人群终于裂开了一条缝儿,让赌鬼大叔站到了桌前。
可他还是一副半醉半醒的模样,嘴里总是平板地重复着:“全押上,小的。”赌徒上了赌桌少有不发狠的,但他却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每次庄家刚一喊完结果,他就踩着话尾巴将他刚翻倍的赌本全部押上。大的,小的,押上,全押上……只一会儿,几个铜板就变成了哗哗啦啦的一小堆,需要庄家用筢子将它们硬邦邦地推到他面前。
一曲激越而悠扬的笛音钻进每位赌客的耳朵,可是除了那位赌鬼大叔之外,好像没人在意。因为他们自己咚咚的心跳就已经响得如战鼓一般了。
铜钱堆成了山,换成了碎银块;碎银块咕噜噜滚了满桌,又换成了银锭。小银锭,大银锭,更大的!可他还是看也不看那些白花花的物事,只出神地盯着庄家手里的摇骰罐子,脸上肌肉微微跳着:“换三倍的,全押上,小的。”
人群中已有人失声叫了起来:“太胡来了吧!多少留点本儿啊!”也有人斜眼瞧着,只等着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好戏开锣。可是真正有经验的赌客都知道,这叫赌运来了,别说这一桌的钱,就是今日这场子里的,要连赢起来一时也是刹不住的。
那些端茶递烟的小二此时都纷纷跟在他身后,殷勤伺候,大声吆喝。这是规矩,每个赌场都会偶尔撞上几个这样的人,这是给行大运的人的尊敬!
果然,当小莲儿的笛音攀上最后一个高峰的时候,庄家又粗声吼道:“开!小的!您又赢了!”
这下赌场里的人都蜂拥到了这张赌桌前,人人都想亲眼目睹一场奇迹,也想顺便沾点赌运。不管怎么说,狂赢时的银钱撞击声和大输时的呼天抢地声,都是赌场里最美的风景。
耍钱耍钱,就是拿钱耍着玩,拿命耍着玩!
连小莲儿也放下笛子,偷偷地混在人流里,挤到了赌鬼大叔的身边。那庄家正问着:“客官,给您换张银票?”赌鬼一眼望见小莲儿,瓮声瓮气道:“用不着,麻烦。”大家正不解,他却把面前的银堆子往小莲儿的方向一推,命她道:“给我拿去换开,打酒!打好酒!”
说到酒,这琴台花船里最有特色的 “阴阳富贵”,乃是一种加入了桃肉、芝麻蒸酿出的黑杜酒,肥美醇香,只饮一口,就好像享尽了人世间的富贵。
那赌鬼却毫不讲究,一只手拎起一坛,像只老饕一样不知餍足地吞饮着。那架势只是解馋,哪里是品酒,连小莲儿看了都忍不住失笑:“大叔,您慢着点!这一坛子足有死死生生三辈子的富贵呢,您怎么能一口吞了呢!”
那人灌完了一坛,才停下来看她:“我差点叫肚里的酒虫闹死了,还管它什么这辈子下辈子!你方才就该来坛烧刀子,这才够我润润嗓子!”
小莲儿这才捂嘴轻笑:“大叔既来我江南,自当尝尝我们江南的佳酿。您稍等,我再给您换几样来,您这回好好品品。”
于是,女儿红、竹叶青……凡是这店里叫得上名字的好酒,全都一一伺候了个遍。那赌鬼喝得痛快,醉得更省心,只随便往角落里一歪,就呼呼地见周公去了。那剩下的小半堆银子,也不问多少,全都一气掷给了小莲儿,只把她唬得接又不敢,不接又怕丢了,就这么提心吊胆地在他身边守了一夜。
第二日他睁开眼一看,只见她小脸青白着,却又露出几分喜色:“大叔,你可醒了!这是你的钱,都在这儿呢。”
而他眨了几下眼睛,才懒懒开口道:“是么?还有剩的?好得很,我正想今天还缺了本儿呢!”
这回他没有赌大小,而是玩起了掷骰子。小莲儿知道,赌场上花样虽多,但高手们最爱玩的还是这最简单的两种。
赌鬼大叔今日喝足了酒,精神头也比昨日好了许多,拿着骰罐摇得不亦乐乎。比起一般人,他的动作并不夸张,整条胳臂只看见手腕以下在飞速摇颤,其他地方全都纹丝不动。可是转到最后,小罐儿一头栽在桌上,还在稳稳地转着圈儿。翻开一看,三颗骰子垒成个小梅花型,通通都是一点。第一轮比的是小,他自然赢了,这还只是开始呢。
这掷骰子场面上比赌大小要好看,可来钱倒未必快。他便一边赌,一边随手掷些散碎银两给小莲儿,叫她不要断了酒。小莲儿奔走勤快,可嘴里还是不住地劝:“大叔,酒别太多了,也紧着一口茶吧!”那赌鬼全不理会,此刻他面色发红,微微带喘,整个世界都只有那三颗骰子那么大了。
以后几天,他还是醒了就赌,边赌边喝,醉了倒头就睡。除了骰子,他偶尔也掷个彩箭,玩把牌九,喝酒也是满铺子的好酒轮着上。
而小莲儿呢,白天里被他使唤得脚不点地,晚上他醉倒了,她却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拖到一个安生处,热水毛巾,好生照料着。
那几日,花船里的姐妹们都取笑小莲儿是傍上了财神爷,醋海波涛翻得比长江的浪花还高三尺,小莲儿也只能暗地咬牙,转脸赔笑。
几天以后他便把这琴台花船里的好酒都喝了个遍,常来的赌客们也早都输红了眼,连当家的花大姐都有些坐不住了。还好,赌场的运气来去都不由人,不管是谁,一输起来都是胡天胡地,赌鬼也不例外。
突然间,一个骰子多转了一个点,哗啦啦就不知多少银钱流了出去。每个人都脸色发白,这就是赌场上所谓的兵败如山倒。对手一见转了运,顿时气也粗了,眼也直了,哈哈哈怪笑三声,向后一跤摔倒。
没关系,后来者何止万万千,先前还心惊胆颤的人们突然又一涌而上,争着要和赌鬼玩上两把。既然他要输,不如输给自己!小莲儿好像听见每张裂开的大嘴都在发出同样的呐喊。
当天晚上,他又醉倒在了门边,可是这回,他只喝了一整天的劣等水酒而已。而且往常这时候总有几个秋娘围上来打点,今日也终于只剩小莲儿一个了。
小莲儿一声不吭,只熟门熟路地把他的胳臂扛在自己的臂膀上,一咬牙,又吭哧吭哧地把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的汉子拖走了。然后打来热水,用毛巾细细地给他擦脸,再端来一盏热茶,预备他酒醒了要喝。忙活完了,还要跑到管事大叔跟前,道一句:“不妨事的,今晚我看着他,管保他安安静静,决不能扰了您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