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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子的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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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满五岁的约雅被允许站在大殿二楼的前列,在他旁边是他的导师——当代圣军首领,圣军是圣子的私军,在瑟迦聿教也拥有独特超然的地位。
五岁的约雅垫着脚尖想要看清,只能看到下面乌黑黑的一排排人头,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黑色的高帽,黑色挡住了他们的发色,也挡住了他们的身份和面容。难得严厉的导师没有训斥他,反而任由他的孩童心性,约雅心里暗喜,更要抓住这次机会。
以他往常的经验,这次回去之后又是各种严苛的文武课业,课业会压得他透不过气,作为下一代圣军的首领,他的言行举止都会有人看着管着,压抑得很。
现在是浅冬,已经有了冷意,自小接受训练的约雅并不觉得冷,他穿着轻便的铠甲,甚至觉得有些热,看到下面那些或贵族或主教级别的大人物,只穿着薄薄的一件黑色长袍,有些忍不住的跺脚取暖,与以往见过的高傲矜持的模样大为不同,约雅甚至觉得有趣。
“老师,葬礼要多久才会结束?”约雅低声的问道。
声音太小了,虽然大殿很是宽阔,很多人也保持沉默,但人一多,他的说话声就传不出去了,更何况他们在二楼。就算被后面的圣军听到,也不会有人说出去。
没有得到回应,约雅在安静一小会后,又问:“不知道下一任的圣子是什么样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又没有得到回答,约雅也不气诺,觉得今天的导师真好说话,更是话多了些。“会不会像这位圣子一样,唱歌都会引来鸟儿,是不是像这位圣子一样,喜欢待在屋子里看书。”
事实上约雅并没有见过圣子,他只是听营里的前辈们说过几次,他们对圣子崇拜又尊敬,在他们的口中圣子是无所不能的完美人物。
约雅太小了,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但他知道这对圣子并不是一件坏事。“圣子被圣神召唤回去了,以后也会唱歌给圣神听的吧,不知道他会不会提到您呢,一定会的吧,毕竟您是离圣子最近的人了。”
这回他的导师没有沉默,而是伸手摸了摸约雅的发顶,柔软的蓬松棕发,那酥麻的触感让头上的重量重了几分。约雅抬起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导师,露出一个笑脸,露出一口小白牙。
对于懂事前就被送入圣军营,被当做下一代圣军首领教导的他,对这位导师的依赖犹如对父母,他不清楚正常的父母是怎么样,只知道平日在课业上对他严苛到几乎无情的导师,也会在夜里给他盖上踢掉的被子,会在生病的时候给他亲自喂药。
他依恋的蹭了蹭放在头顶的手掌,被手掌的茧擦过光滑的额头,痒痒的让他发笑,注意力也不再放在下面的大人物身上。
这是一个浅冬的清晨,天蒙蒙亮,外面薄雪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还没有到望眼白垠的程度,瑟迦聿教第七十六代圣子平静的在一个夜里长眠,他才十七岁,自上任以来深居浅出,听说一手风琴犹如天籁,每每弹奏都会引来鸟儿静听,这个声音再也不会有了。
圣子的长眠是一件大事,为了他的葬礼,所有人都忙碌起来,就连圣军营也都忙碌了一个多月,程序繁琐的葬礼耗光了约雅在得知消息最初的悲伤,如今到了最后一步,反而松了口气。
圣子的葬礼非常隆重,瑟迦聿教主教以上级别的大人物从世界各地紧赶慢赶坐马车到来,还有王城里的王族贵族们,都穿着肃穆的黑色长袍,他们垂手站在大教堂的堂内,中央空出一个半径十米的圆圈,圣子的琉璃彩棺就安置在那里。
教皇闭着双眼,一手拿着圣书,另一只手摊开放在彩棺上,正是圣子额头的位置,琉璃彩棺里的圣子穿着隆重的金丝制造的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镶七十六颗宝珠的圆冠,躺在棺里的他面容没有变形,仿佛睡着一般,下一秒就会睁开那双宝蓝色的眼睛,他俊秀的脸庞会带上恰到好处略带悲悯的微笑,如同圣神降临。
圣子没有名字,历代圣子都没有名字,他们是圣神降生在世间的影子,尝遍人间七情六欲,在圣神想念他们的时候会被召唤回去。
所以这场葬礼并不给人忧伤,除了面无表情,却眼露沉痛的教皇之外,其他人的脸上不免带上了微笑。他们听着高阁上三百童子齐唱的颂歌,心灵也受到洗涤。
童子是瑟迦聿教从世界各地挑选出来的,拥有歌唱天赋和美丽容颜的孩子,不乏达官贵族精心挑选特意送过来的,他们有的出生贵族家庭,至少也是良民出生,此时都身穿白色一体长袍,年龄在六到十岁之间,稚嫩清脆的童声齐声发唱。颂歌似悲似喜,纯粹又明亮。
在颂歌停止后,教皇摊开手中的圣书,为圣子念经,他需要将一本书念完,并非是照本宣科的棒读,而是像唱歌一样,婉约扭转,一时高亢一时低沉,让人听着不会乏味,反而会跟着歌调神思游走。
拥有一副低沉动人的嗓音,还有绝佳的唱经本领,也是成为教皇必备的要求之一。只是教皇看上去并不高兴,尽管圣子是被圣神召唤回去,这该是一件好事,但教皇表现得非常不舍,他时而哀伤,时而欣慰,时而痛苦,时而欢喜,情绪没有停留在他的脸上,他是位喜怒不形于色的教皇,但他的眼睛会说话,说出了他内心的感情。
有的人不赞同,怕引来神的不悦,有的却是一脸同情,他们想着教皇对圣子极其看重的传言并非是空穴来风。圣子在出生不久就被选为圣子,他是在圣殿长大的,在他上任前,教皇已经是教皇,前头已经送走了两任圣子的教皇对这位新圣子非常的看重,每个月都要差遣医师去看诊,还会亲手教导他学识,犹如对待亲子一般。
教皇太伤心了,在念完最后一段经文后,一滴眼泪不合时宜的从眼窝冒出,落在了棺面上,被一旁的大主教快手抹去,教皇脚步蹒跚着,不肯让人搀扶,坚持要送圣子最后一面。
圣子的彩棺会被送入特地打造出来的白楼中,白楼只有一层,宽三十三米,高三十三米,越往上越窄,远看着像是一个三角形,顶上有一个烟囱,这是焚烧彩棺后,烟灰通往的地方,浓烟直直的升往高空,传说那烟就是圣子归天的路径。
约雅自然在送葬的队伍中,他被导师牵着手,走在送葬队的最前列,这是只有侍奉圣子的近身侍卫首领和下任首领才有的荣耀,三十三名圣军身穿铠甲配着锋利的长剑,护卫在彩棺周围,就连教皇都只能坠在队伍的后方。
送葬时的气氛显然比之前要松快许多,大多数人都露出笑脸来,他们会矜持的放低音量和同伴交流,说着待会的晚会要喝多少酒,会吃到什么美味的食物,又或者是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与前方圣侍们的沉默宛若两个世界。
约雅被他的导师牵着手,小小的手掌被一双布满厚茧的手紧紧抓着,约雅已经忍耐了一路,终于还是不想忍耐了。
他低声说:“老师,手疼。”
严厉却偶尔会露出温柔一面的导师并没有放松他的力道,反而是越加用力,如果不是来之前被千叮万嘱,约雅已经嚎哭出来,他强忍着眼泪,他知道这种场面不能哭,如果哭的话,他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圣子的葬礼是不允许流泪的。
他又开口了:“老师,手真的…很疼。”
他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甚至怀疑他的手骨会被捏碎,就跟老师曾经空手捏碎一块鹿的骨头一样,轻松地像是喝水一般从容。
但他的老师还是没有松手,而是抬头挺胸,在白楼逐渐出现在眼前时,他说话了。
“约雅,作为圣军首领,你的职责是什么?”
约雅眼窝含着泪泡,带着哭腔说:“为圣子奉献一切。”
“约雅,作为圣军的首领,你的生命属于谁?”
“为圣子奉献生命。”
“约雅,作为圣军的首领,你的剑为谁而立。”
“只为圣子,圣子所望,便是吾剑之归处。”
“很好。”
他的导师放开了手,约雅无由来的有些不安,他抬起头看着导师,只看到他硬挺的鼻梁和饱满的下巴,他说:“老师……”
他的导师打断了他的话,说道:“约雅,今天我要教你最后一课。”
“最后一课?”约雅愣住了,他眨了眨眼睛,疑惑的问,“老师,你以后都不教我了吗?”
“嗯,以后会由其他人教你。”
“为什么?”
男人瞪了他一眼,那双眼睛如猎鹰一般犀利,刺得约雅后背一麻,颤抖着嘴唇收住了想说出来的话。一旦导师露出这种表情,约雅就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约雅。”他的导师说,“每一代的圣军,都是为了他的圣子而存在,你必须将这个意志传递给下一任的圣军首领,这也是你的使命。”
然后他的导师不再说话,同时也不让约雅说话,他们沉默得像是只知道行走的工蚁,在抵达白楼后,将装着圣子的彩棺缓缓推进了白楼敞开的大门之中。约雅看着导师指挥圣军们进入白楼,在导师要进去时,他也抬步想要跟进去,被推了一个踉跄,险些坐倒在地上。
他的导师深深的看着他,约雅突然有些不懂他的导师了,那素来寡淡的脸上,好像一下子生动了起来,他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着,就连眼睛都被复杂看不明白的情绪占满。好像在用全身的力气阻止自己失态,他的导师转过身,对又想跟着进门的约雅说话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约雅,不是现在。记住我的话,记住你的使命。”
石门从两侧被推回了原位,约雅想要上前,被身后的祭司按住了肩膀。祭司的力气非常大,约雅想要挣扎,又被另一个祭司紧紧抱住,他的嘴被死死地按住。
恐慌渐渐地席卷而来,约雅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份不对劲,在看到白楼上方的烟囱渐渐冒出浓烟时,达到了顶端。
所有的嚎叫和疑问都被嘴上的手给堵住,他拼命地挣扎着,只是又多了两个祭司按住了他的手脚,他流下来的眼泪被丝巾吸走,一滴都没有完整的落下,他只能够睁大眼睛,看着白楼的外砖逐渐变成滚烫的红色,还有顶上的烟囱,浓烟越来越密,直直升入天际。
圣子,归天了。
与此同时,城门口一列披着白色披风的骑兵,也骑着他们的高头大马,带上他们的干粮饮水,眼睛追随着笼子里放飞的青鸟,纵马前进。在太阳初落的晚霞之中,他们的眼中闪烁着晶亮的色彩,恍若白雪地里瞄准猎物的白狼,在黑暗之中流露出慑人的威芒。
新的圣子,即将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