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行》南山孟姜

14、引狼入室 | 1.13

　　周行从十楼安全通道走出，刚过窗口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嘈杂，歇斯底里的女人喊声，反复夹杂着两句某某人徇私枉法、我要见局长之类的言语。公检法向来是各市的□□大户，管他有理没理跑到机关门前闹事的大有人在，楼里办公的一众人早就习以为常，除了路边上经过的行人，便连探头张望的也没见有几个。不出意外三五分钟后，自有值班的辅警出来，把人请进旁边的小巷里休息喝茶。

　　周行脚下不停，越向东走越觉那声音嘶哑得厉害，倒是依稀听清这人叫喊的正是刘明义的名姓。他顿住步子屏息凝神地听了片刻，旋即转身原路折回去，径直走到电梯厅前按亮下行按钮。这时候楼道里面人不多，正有一边轿厢停在顶楼的位置，立时便一层层降下来，在周行面前打开了门。半分钟后周行站在办公楼东门前，看了眼外面的中年妇人，皱眉向两侧辅警道：“赶紧带进来去叫□□办的处理。”

　　两个年轻人明显是入职不久没有经验，却也看出周行是能管事的人，闻声立刻便有了主心骨儿，动作麻利地依言行事。□□办公室就在二楼上，比起其他楼层来足少了半圈儿，隔着栏杆便能瞧见门口动静。许是周行一句话起了作用，没等人上去叫已有两名干警闻声出来查看情况，看到周行也在笑着打了句招呼，便往通道口快步下来。

　　周行不记得这两人的来历，但看他们的行动举止，应该也同自己共事几年，便没有接话只略点头以示回应。片刻即闻得脚步声从楼梯道由远及近地过来，然后两道身影一闪便径向门口妇女迎将出去。周行站在大厅右侧岗哨两步远外，隔着厚重的包铜大门又打量眼前来上访的妇人，只见她一张扁平微圆的鹅蛋脸，眉眼浓黑，四十岁上下模样，扎着条长过腰际的马尾辫，因为疏于打理在水红色的旧羽绒服上蹭得发油，恍惚间竟让周行想起几年前见过的颇有些相似的面孔。

　　那时候他进队还没有两年，师父刘明义却已是局里任职时间最长的支队长，也还没有如今这份严肃与威压，只顾着埋头吃苦耐劳，人送亲切外号老黄牛。当时有出租司机找到队里来报案，就带着二十五六的姑娘，支支吾吾地说是被人给糟蹋了。周行还能记得那张脸，五官平扁有些婴儿肥，但正值青春却也称得上秀丽有加，同如今这副饱经时光和世事磋磨的面孔相较，即便再加上八年光景也毫不相称。

　　但若仔细看去，那人五官位置又确实与记忆当中的颇为契合。一愣神工夫，那边似也瞧见周行，笃定他是能管事的般，便挣扎着要朝周行站脚这边过来。□□值班的人员都在，自然没有让她胡乱堵人告状的道理，当时就引着去到了大厅两边的干警值班室，大门一关立时阻断了所有的声音。周行冷眼看着那几道人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也便不多留，抬手按了电梯上行，就沿原路往物鉴科去。

　　技术鉴定大厅里空空荡荡，周行敲了门没有人应，索性自己开门走进里屋。厅室西北角有处单独的小房间，用墙壁和木制门隔开，作为存放检材和人员午休的地方。周行打量那房门微合，寻着仪器间的过道略微走近几步，只听里面隐约传来几段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声，心里有了数，于是也就再不客气，拢了拢风衣拉门便进。

　　屋里正闷头整理鉴定材料，显然没想到这时候还会有人进来，吓得连叫了两声亲娘，哆嗦半天方摸着鼠标按下暂停键。这才定睛见是周行过来，顿时抚胸长舒口气，把手里的文件往打印机旁边一摞，扭着半截老腰数落道：“真不是我说你周队，咱走路能不能稍微有点动静，得亏我年纪轻轻心脏坚强，这要换档案室老曾你就等赔死吧！”

　　周行抄着手用余光瞥他眼，不咸不淡地开口接道：“何主任上班时间在屋里听音乐，倒还赖上我不出声了？”何思源是什么修为，当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清清嗓子，理直气壮出言辩解道：“瞧你这话说的，我不是看没人放点古典音乐陶冶情操，顺便提高工作效率么！”

　　明澈天光从装了防盗网的推拉窗落下，周行屈指敲打着肘弯，微微变色道：“你还听古典音乐？”说完也不管何思源，伸手勾着鼠标在歌单随意点了首就听那音响里嘹亮一声：“我站在草原望北京，一望无际的国泰安宁。”周行手一抖无意识下翻了两页，便听得画风陡转，立时换作低沉几度的男声：“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鸟。”

　　屋里回音未绝，周行不动声色地划拉着按下暂停，抱手干笑了两声，到底还是没同他一般见识，只要过杨珺一案所有的痕检材料，捡旁边坐着翻看起来。论资历何思源比他稍早两年进队，那时候物鉴科正缺人手，登记还没办完便把人拉来干活，更别提入职前培训那摊杂事，直过了三四年才回头填补，恰好便与周行那批人赶在同一期。

　　故此两人虽定岗不同部门，倒是比旁人而言更熟，何思源知道他不管上学还是工作，都有事后复盘的习惯，也就扔下材料不再多说闲话，只管重新从电脑调出新歌，哼着小曲儿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照周行往常看完材料也便打声招呼走，谁知今日里却听那人莫名冒出一句：“何主任，你说我失忆以前是个什么样人？”何思源手一顿，倒是难得认真地回想了番，然后盯着某人尚浑不自觉的目光，言简意赅道：“要是用现在这帮小年轻的话来形容你吧，那就是两个词儿，冰山再加上毒舌！”周行眼角抽了抽：“我以前说话很损吗？”

　　何思源眼皮一翻，再次停下音响里面公放的音乐，扭着老腰嫌弃道：“你可别说自己没有数啊！”言毕生怕周行当真浑不自知般，跟着开启了翻旧账模式，“别的咱先不提了，就说江峰和陶芷这俩孩子吧，当初那么求你给人当师父，江峰是端茶倒水软磨硬泡地连我都看不下去了，有天好事儿问你为什么不松口，结果你就仨字砸招牌。”

　　“再说人家陶芷，到底是长得不好还是体性不好，入职就奔着你刑侦队来，你说占指标愣不要，人有志气，说周队我虽然是女生但您只管拿我当男生差使。你倒好还真让陶芷跟你走几招，可怜她一小姑娘，你不说停人被摔到抹眼泪还陪着你练，最后你好歹肯收下了，给人评价是还不算娇气，能当半拉男的用也能当女的使。”

　　何思源说完仍嫌不够深刻，扯扯衬衫，意犹未尽地掰着手指头继续数落道：“你看看，现在的这些年轻人都多有个性，别说要打要骂了，就我科里新来这几位祖宗，求着他学人家没有兴趣都不买账。你现成俩二十四孝跟班，还在那挑挑拣拣的，不是我说，活该你三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还是个单身，但凡人正常姑娘哪个能受得了你！”

　　屋里安静得稍许有些尴尬，周行不自觉眯了眯眼，实在无法理解何思源先头说着收徒，怎么一转眼功夫就扯到了找对象的事情上，刚想皱眉回他一句你这什么逻辑，就见那人收起了玩笑，忽而一本正经道：“我说句认真的，陶芷来队里时间短，现在还看不出来苗头，但江峰那可是个不错的机灵孩子，你要再这么吊着人家，当心真就让张队给近水楼台先得月，挖到他们经侦去啊！”

　　周行翻着报告的手顿了顿，重新抬头打量眼对面，语气平静得没半分波澜：“当初为了拉起专业的经侦队，我们刘队哦不对刘局，那可是搜刮了各部门的年轻精英，张万里想要什么没有，闲得没事儿去陆队眼皮底下挖墙脚？”何思源不由一哽，想想这话倒也有道理，那陆林江自周行进队时就是副队，怎么说都算位老领导，还是位又抠门又豁得出脸的老领导，别说从队里面要人，就是当初政治部的组织人事处长老于想借两名辅警应急，都愣没能从他手里抠出半条人影。

　　不过话虽这么说，何思源还是坚持道：“我哪知道他怎么想，反正周行你都是当副支队的人了，以后正职不早晚是你，身边总得有个听使唤的，都不怪刘局老唠叨你不开窍儿，这方面你师兄比你上道多了，你可长点儿心吧！”周行手中材料看到最后一页，又前后反复地翻了几遍，方才抽空抬头笑道：“何大主任这是在传授经验之谈？”

　　何思源让他问得有点发蒙，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就着自己前面的话，笑话他光杆司令还有空操别人的闲心，登觉先头的苦口婆心果然都白瞎了，于是文件也不再管，但悉数往桌面上一丢，竖着蚕头眉怒道：“我就知道你周行说出不来三句好话，看完材料赶紧给我关门出去腾地方！”周行正事儿办完，闻言索性借着这话头，半声告饶也没有便施施然告辞走人，留何思源在背后只有无可奈何干瞪眼的份。

　　周行从物鉴科办公室出来，又绕原路往东门□□大厅走了趟，正赶上两名□□处的警员前后从门里走出来，好说歹说把□□人往楼外送。许是快到了饭点儿的缘故，那女人见并无安排她午餐的意思，倒也没再继续纠缠下去，只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一定要两人向局长反映问题，严查那徇私枉法的刘明义，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朝门外走远了。

　　□□处的见惯了这等架势，早磨得没有半点脾气，见总算将人打发回去了，便要上楼去取餐卡到食堂吃饭，刚好跟周行打个照面。这会儿尚不到开饭时间，即刻下去也得排三五分钟的队，周行知道他们不急这会，索性抄兜闲聊起来：“结束了？今天这位还挺利索的！”

　　两人听出他打趣，当即苦笑着接话道：“这都是些上访的老油子了，也得掐着点吃饭休息不是，只求赶明儿别再来了！”各行有各行里的难处，周行深知□□不是块容易差事，也便递去理解的眼神，随意往周围打量了两圈，信口道：“我看那人有点眼熟，是过来反映什么案子的，这怎么还叫她盯上刘局不放了？”

　　两名警员中年纪稍大些的，显然没料想周行会问出这么句话，闻言不由得讶然反问道：“这事儿你不知道？”脱口说完才恍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拍腿跟着解释道：“七八年前的案子了，那会儿刘局还是你们刑侦队的队长，我在分局都没上来。听说这女的当初是市一中的保洁工，有天去老所城酒店，找她当服务员的表妹，人也不知道她是真无辜还是故意的，反正就说是叫里面一富二代看上给那个了。”

　　“本来刘局已经跟她保证既然报了案，咱就一定会给她公道，可她家贪人赔的那笔钱，不两天又改口说没有这回事儿，还反咬一口说咱们教的。要我说刘局那会儿放着不管她，反倒没这糟烂事儿了，也就是刘局心眼儿太好，看他家那口子也在一中当老师，跟那女算是半拉子同事，就说这事躲不过去，有机会还是得劝劝她走司法程序。”

　　周行皱了皱眉头，此节他却是知道的。刘明义的爱人也心善，她与那受害人原本就是点头之交，闻言二话没说便应了，之后又是关照又是开解，体己得当真如同自家姐妹一般。后来队里接了别的案，刘明义忙得几天没回家，他爱人如常带着孩子看晚自习，因住处离学校不算太远，夜里散学便走回去。就那一晚，被仨混子拖进巷子里□□了，孩子当时还太小，受了刺激从此言辞举止都变得不太正常了。

　　刘明义是好男人，听到消息当即请了半个月的假，边带孩子到处求医问药，边开解爱人说这些不是她的错，自己不会因此轻贱她，也请她顾念两人的孩子，凡事都多往前看不要闷在心里。可事情到底是覆水难收，他爱人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儿，夫妻间日渐生疏隔阂，刘明义原想着时间终会抚平一切，可是到孩子出院那天，队里来了案子人手忙不开叫他回去，他分身乏术只好给爱人打了电话让她去接。

　　那或许是刘明义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谁都没有想到孩子不懂事儿，也不知听谁说的跟谁学的，哭闹着说他的母亲脏，怎么也不让她靠近自己。刘明义的爱人受不了打击从医院十三楼阳台跳了下去，当时急救的联系家属的，间或四下受惊的孩子们的哭闹，周围家长的安抚或咒骂，直可谓是一片混乱。等刘明义终于想起找孩子的时候，才发现他坐在医院走廊，已经对外界呼唤没任何反应了。

　　医生对此状也是束手无策，说孩子连番遭受刺激，或许过些时日慢慢能好，又或许以后就一直都是这样了。最后还是当时的分管副局长孙卫宁出面托了人，把孩子送去北京的大医院治病，才算让刘明义喘过口气，这一住就是六七年，直至今日也没听有个确切的说法。

　　那会儿周行正被借调在外，还是后来去医院看望，才听张万里说起，临市承办这案子的兄弟单位透了口风，说事情的原由还是那富二代不断骚扰之前报案的女保洁，这女的想必是怕传出去坏了名声，又不堪其扰，正赶着那时刘明义的爱人劝她用法律维权，她没胆量打官司，便将刘明义的爱人推出来，把母子俩的活动轨迹告诉富家子，说他只敢欺负小民百姓，要真有胆量就去动警察的家属。

　　那人当时才过了成年生日，身边都是些同他差不多不愁吃穿，成日想着找刺激的主儿，闻言真就招呼了几个狐朋狗友，便照女保洁说的时间和路线去堵刘明义爱人，于是才有了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这些都是后来审讯时富家子和他身边的朋友供认出来的，至于那女人自然是否认得一干二净。大家都是干刑侦的，这种情况谁心里没数，讯问中嫌犯胡乱攀扯的情况是有，但在此案没丝毫用处，而且若无熟人泄露消息，他们怎能将时间地点卡那么准，所以多半是实情不假。

　　直到那时周行才算入行来第一次感觉到发自内心的悚然凉意，两人合计着，到底是没敢将此事告诉刘明义，但也都清楚以刘明义这些年积累的经验和人脉，自然不可能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自己不说，旁人也终归不好去揭伤疤，时日一久便成了队里老人们心知肚明却又缄口不言的旧事，再后来刘队升为刘局也就更加无人提及了。

　　那名□□处的干警显然也并不十分清楚个中细里，说到此处下意识顿了顿，便含混道：“具体也讲不明白，反正说是因为那女的，把刘局家小害了弄得人妻离子散，案子闹大了她之前那点儿破事儿左右也兜不住，当时就搬家跑西南那块躲着了。中间消停了能有几年，据说投资股市被套牢了，估计是看着名声没了钱也没了，干脆连点儿脸也不要了，又想起掉头回来找，说当初刘局作梗公安压她的证据。”

　　说着忽打住话语，往前后左右看了眼，打量一时间无人路过，这才凑近两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咱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会儿别说监察室根本没查出事来，即便是当真给她使了点儿绊子又怎么样了，就她干的事，刘局当初没仔细弄她已经算是够可以的了！”说完方退开去，抄着兜斜挂半截餐卡在外，“也是前两年干什么都□□怕闹，想赔点钱安抚下去了事，倒叫这些人从里面尝着了甜头。”

　　周行抄着兜不动声色地让开半侧身子，端详这两人神色表情，显然也都觉得那□□的女人纯属是得寸进尺、无理取闹，这才略点了点头，下意识往门外那早已经远得看不见的水红色背影张望了两眼，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那女的叫什么啊？”那两人显然被其烦扰已久，闻声立时不假思索地接道：“袁秀洁，快别提了，她从开春就每天一封给局领导寄信，后来局长不让送了收发室就往我们这儿转，估计是看着咱一直不给她回信儿，干脆直接跑过来闹了。”

　　许是楼下的食堂到了时间，走廊里渐次响起开门声和脚步声，周行回头拍拍那人手臂，也就不再追问什么，只笑说道：“真是难为你们，别耽误了早点儿去吃饭吧！”两人一听再无心与他唠叨下去，当即意思着又接了两句，便转身匆匆下楼去。周行抄手在原地踱了三五步，待心里的念头稍微定了定，也就绕过安全通道口，乘电梯回四层取了餐卡，跟着往楼下食堂赶第一波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