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亦安》泉三子

20、歧路

　　文帝寿诞，午宴摆在安泰殿，文帝后宫佳丽三千，加上在京的子女携带家眷前来贺寿，安泰殿乌央央坐满了人。

　　光太子一家，仅主子就来了十三口，算上奴婢那就更多了。我沾太子的光坐在首席，恩雅坐他身旁怀里抱着三皇孙，眉眼很像太子的小粉团，太子时不时会逗弄孩子，孩子冲太子“咯咯”笑着。他眼里是爱、笑容温暖，我还是第一次见他与孩子在一起，太子也有慈父的一面，我不觉看痴了。

　　太子无意间向我瞥了一眼，正好看到我痴痴的眼神，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了。

　　我收回目光，文帝与皇贵妃一起出现在大殿，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几月不了，文帝变得形销骨立，老了不止十岁，与过去判若两人。我不禁感叹，杀伐果决的一代雄主垂垂老矣！太子的时代已经近了。

　　我从进来就一直在人群中寻找十三爷，直到开席都没有看到他，我的心像被掏空一样。恩雅正一脸满足地望着她的男人，哄着她的儿子。然放眼整个大殿，我举目无亲，我有些待不下去了，熬了近半个时辰，起身出了安泰殿。

　　刺目的阳光让我有些不适应，小夕为我披上斗篷：“公主，您此刻退席太早了些，万一皇上发现了，太子爷很没面子的。”

　　我轻蹙眉尖：“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缓慢下着台阶，没想到与宝公主狭路相逢，我们同时停住脚步。宝公主长开了，五官神似文帝，吊梢眉眼、俏直的鼻，窈窕的身材，像仕女图中的人物。头上戴着特意为她制作的精巧花冠，攒花垂珠正好遮住她头发缺损处。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有些后悔退席了，万一她扑过来与我一决雌雄，我该怎么办？权衡利弊我决定主动撤退。我错开她继续下台阶，不料她眼里闪过一丝恐惧，竟连退两级差点踩空，宫女赶忙扶住她。她怨怼的撇我一眼，不仅没有扑过来，反而扶着宫女慌乱地拾级而上，落荒而逃。

　　还好，我正暗自庆幸，身后传来宝公主鄙夷的冷笑：“温铃兰，你还能神气多久，我父皇就要挥戈南下，踏平你们宁国了，届时你个亡国公主，丧家之犬，看你还能不能神气！”

　　我的腿瞬间变得重逾千金，该来的还是来了，我跌坐在了石阶上。

　　文帝接见大臣议事，一向不避宝公主，这也是她的哥哥们虽不喜欢她的跋扈，却总捧着她的原因。从她的言语中窥测圣心，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宝公主恨我，她的恨若不发泄出来，到底心有不甘，她忍不住透露一点我要倒霉的信息以泄愤。

　　我不知坐了多久，六王爷从身后过来，唇角噙着笑意：“公主赢了？输了？”

　　我一脸茫然：“不知六王爷指的什么？”

　　六王爷调侃道：“我正要进殿，却见宝儿与公主对峙，就没敢进去，心想你们万一动起手来，我也好及时分开你们。”

　　我苦笑：“王爷指的这个，是宝公主赢了，她有强大的国家，好战的父皇，厉害的哥哥们，我就要沦为亡国公主了，赢不过她的。”

　　六王爷敛起了笑容，坐在我旁边沉默不语。

　　六王爷的沉默，我更确信了消息的准确性。六王爷是文帝所有儿子中的异类，是个感情很专一的人。皇子们大婚前皆有侍妾、通房，六王爷亦不例外。婚后六王妃寻个借口全都遣散了，六王爷没说什么，从此以后没再纳妾，目前一子二女，安分的居家过日子。

　　文帝为此非常厌恶六王妃，两次为六王爷指婚，女方皆因六王妃善妒的名声，婉拒了婚事。文帝更挑选模样俊俏的女子放在六王爷房中，六王爷居然不纳，结果还是被王妃赶走。当年太子送给兄弟们的宁国女子，唯六王爷给退了回来。

　　文帝在选择继承人时，六王爷子嗣方面最令文帝不满。文帝要的是多子多孙，皇家子嗣不旺是颓势，绝不是好事，就如我的父皇，我的哥哥。

　　太子在这方面明显优于六王爷，因此他能入主东宫，与他勤勉生子不无关系。可我却始终觉得六王爷是人中极品，女人嫁了他真是莫大的福气，我对六王爷一直抱有好感。

　　我打破沉默，转过脸问道：“六王爷，我没有看到十三爷，您见到他了吗？”

　　六王爷道：“十三弟一早过来给父皇磕了头，就没再来，公主既然问起了，我不妨多讲几句。父皇四年不准十三弟进京，最近圣旨召回有两个意思，其一，毕竟是父子，父皇当年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儿子毕竟大了，叫回来指门婚成个家。女方是兵部黄尚书的嫡次女，模样人品没得说。对方打听到十三房中至今没有侍妾，极其中意十三。不料十三又犯了混，三番拒婚，来了个宁死不娶。父皇大发了一通脾气，砸了很多东西，终是不能绑着他成婚，于是又黄了。看来，父皇始终没有对付十三弟的法子。”

　　六王爷淡淡的语气，讲的是兄弟忤逆皇父的大不敬行为，我心里异常难过。

　　六王爷回过头来凝视着我，意味不明地笑着：“父皇的第二个意思，是派十三弟领兵镇守漠北，婚事黄了，他再不赶紧走恐招父皇生气，十三弟明日出发前往漠北。哦，你入东宫的那夜，十三弟与我一起饮酒，天明大醉而归。”

　　我顾不得矜持，急切地对六王爷道：“六王爷，我想见十三爷一面，您能帮我带个话吗？”

　　六王爷看似很为难，我理解他，为太子的侧妃与太子的亲弟弟私会搭线，他一个做哥哥的，未免太不像话了。

　　我歉意道：“六王爷，您可以拒绝我，没关系，我让您做的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

　　六王爷站了起来，道：“公主不冷吗？我要进去了。”

　　他走了几步又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道：“在哪里见面呢？”

　　我忙道：“田庄。”

　　小夕道：“公主，为什么不到十三爷府上，而要舍近求远去田庄？”

　　我道：“城里人多眼杂，不妥。你我互换了衣裳，你与玉霖坐我的马车回宫，我雇车出城。万一太子发现，你不要撒谎，瞒不住的。”

　　小夕慌道：“公主一个人出城？不行不行！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我握住小夕的手，安慰她：“没关系，你放心，我尽量早回来。”

　　我们出了皇宫，玉霖为我雇了马车，车夫是个敦厚的老者。

　　我顺利出城到了田庄，老庄头没有认出我来，我只说在等十三爷，他殷勤地接待我。我问十三爷带来的骨坛埋在哪里，他带我去了一个高岗上，小小的石坟冢，里面葬着少女小燕，我们都在长大，她却永远没有机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带她回大宁

　　老庄头摆了几样祭品，我上了香。老庄头说十三爷嘱咐过要他照看着，因此他每年祭祀节日都会来。我由衷感谢庄头，他憨厚地笑着摆手。

　　回到庄子里，我焦急地等待十三爷，直到日头偏西用过晚饭，都没能等来他。我想他一定是不想见我，我若再不走，城门关闭今晚就回不去了。

　　我失望地与庄头道别登车离去。没走多远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我的马车被拦住去路，车帘打开露出十三爷的脸。

　　我冷冷道：“你好大的架子，还来干嘛？车帘放下我要回去了。”

　　他放下车帘，马车却掉头往回走，停下车我赌气不下车，他一把将我抱出来抱回房中，全程他没说一句话。

　　我的眼泪止不住涌出来，他为我拭泪，我拍开他的手：“不要你管我。”

　　他将我拥入怀，柔声道：“铃兰，没想到我走之前还能见你一面，六哥给我带了话，我快马加鞭赶过来，还是慢了吗？对不起。”

　　我这才知道错怪了他，又不好意思认错。十三爷道：“兰儿，我去一下，你等我。”

　　过了一会他回来道：“我让车夫回城了，一会儿我送你回城。”

　　他握住我的手：“冷吗？”我摇头。

　　“想我了？”

　　我脸一热，心突然咚咚狂跳，他将我拥进怀里，紧紧抱着我：“我想你了，过去四年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以前你还小，不懂情，如今你懂了吗？”

　　过去他抱我时我不会紧张，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我慢慢环住他的腰：“泽，我就是想见你，当初太子送你的四个宁国人，我想要回来，你能给我吗？”

　　十三爷道：“能。”

　　“你不问我做什么？”

　　“不问。”

　　“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文帝要攻打大宁了，我想让他们回大宁给父皇报信，要父皇早做应战的准备。”

　　他静默不语，我又道：“你不拒绝我吗，我已经对你讲了实情，而且我在利用你懂吗？”

　　他温柔地望着我道：“我不介意，铃兰，流星日行千里，此刻若是我载着你离开荣国，你愿不愿意随我去？”

　　我痛苦地摇头：“不能，我若随你去了，激怒文帝、太子，我的国家将要承受的是两代帝王的雷霆盛怒，我不能。”

　　他叹息一声：“如果现在出发，我们能在城门关闭前回去。”

　　我回身坐在炕上：“我累了一天，明日再回吧。”

　　他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无所谓道：“我知道，我也想任性一回。”

　　他站在我面前，迟疑道：“铃兰，七哥对你好吗？”

　　“比过去好多了，也不会给我冷脸，他的那些女人对我嫉妒的不得了，他还会处处护着我。”

　　我发现十三爷的脸色起了变化，渐渐的冷了下来：“这么说，外面话本写的是真的了，太子殿下独宠侧妃娘娘？”

　　我连连摆手解释道：“不是，不是。我与太子不是那样的关系，我们还是名誉上的夫妻。”

　　十三爷不敢置信地望着我：“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住着你。”

　　他凄楚地望着我，眼里泛起蒙蒙雾气：“铃兰，我无能，既不能改变圣意，又不能为你分忧解难。你放心，我会亲自安排他们回宁国，你写四封信给我，他们每人一封分头行动，消息总会有送达的。另外，父皇将在年后发兵。铃兰，我只担心你，不管怎么样，答应我好好活着，一旦你想要离开这里，往我府里带句话，不论天涯海角我都会陪着你。”

　　我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身上道：“泽，我们这次分开，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我想把我交给你，完完整整的交给你，你要了我吧。”

　　我勇敢地仰起头，颤抖地将嘴唇贴在他的唇上，他突然怔住，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受惊的小鹿。我慌乱地闭上眼笨拙地在他唇间轻啄，他很快开始回应我，逐渐主导我引领我。

　　这是我的初吻，同样是他的初吻。

　　我们两个雏儿一番缠绵，我脑中仿佛轰的一声，体内有种东西渐渐苏醒、蠢蠢欲动。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十三爷脸色潮红，目光缠绵迷离，不停地吻我。我是接受过嬷嬷教育的，我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羞涩地解开他的带钩，我服侍太子，没少为太子宽衣解带，手法很娴熟，可他却将我解开的带钩自己扣起来。

　　“你是不想要我？”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挣扎，他近乎绝望：“铃兰，跟不跟我走？”

　　我道：“不能。”

　　十三爷凄然道：“铃兰，我如果要了你，我死都不会放开你的手。你只要是七哥的人，我若玷污了你，留下你一人今后将如何自处？我舍不得啊！”

　　十三爷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我埋在他怀里泪流不止。

　　良久，他温柔地为我拭去眼泪，为我理好头发，我为他抚平衣襟，他取来纸笔，我写好信交给他。跳跃的烛火下，他的脸忽明忽暗，很美很柔和，他时而宠溺时而绝望的眼神，令我一次次想要不顾一切地牵起他的手，随他逃到海角天涯。

　　外面马蹄声急促传来，像是来了很多人，这么大的阵仗，应该是太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