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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新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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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朝宋,景和元年,十一月…………
      
      深秋既至,冷峻的寒风俨然如严冬的使节,挥舞着冬之旌旄肆意纵横于长江两岸。汹涌的江水依旧訇然,只是在萧萧风声唱和之下,透出一丝苍凉气息。自上游的益州到中下游的荆扬,千里江山全然笼罩在一片清冷的雾霭之中。
      
      随着几声清脆的唳叫,一行南徙的大雁飞过波涛翻卷的江面,径直向着南方而去。在它们羽翼下面的大地,一座雄峻大城昂然矗立于南岸江畔,厚重灰暗的城墙无视秋风的肆虐,散发着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城头旗帜随风飘扬,呼呼作响,被秋季滤去暖意的夕阳投射下来,城门上方的两个镏金大字反着余光,格外醒目。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做“建康”。
      建康大城分为两重,外城周八里,内城周五里,名为“台”,乃是当朝天子的居所,城内宫殿鳞次栉比,重轩镂槛,气势之恢弘不逊于长安、洛阳等古京旧都。然而在萧索秋气照拂之下,即便是殿顶铺陈的琉瓦碧檐,也不得不收敛起华彩眩目的风范,使得整个台城看上去灰蒙蒙的一片。偶尔几声鸟鸣传来,反而将城内衬出些颓唐的味道,全无所谓“金陵王气”存在的痕迹。
      在这皇城宫群之中,这座位于西侧的偏殿并不起眼。屋子本做为秘书省的待室,颇有些阴暗。透过雕刻成菖蒲叶状的窗格,可以看到外面院里几棵光秃的桐树和满地的碎黄。一缕轻烟从墙角一尊蟠虺状的红铜香炉袅袅升起,在空中伸展成为优雅奇特的造型,宛如王右军的草书,迩后便消散在空气之中,使得整间屋子都充满了幽幽的香气。屋子的两侧全是书架,上面摆放着厚薄不均的诸多卷帙。房屋中间一张红漆几案,光滑的桌面空无一物。凭几后一位身着宽袖白袍的人端坐于茵塌之上一动不动,恍如翁仲石像一般。
      这人看起来年届而立,体态微胖,风姿端雅,眉宇间透着几分愁色。他闭目垂首,双手抚膝默不作声,脸上凝滞着些许郁悒神情,倒与建康城外的萧索景象有几份神似。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屋外传来,这人微微睁开眼睛,朝声音来处瞥了一眼,身体仍旧不动,惟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黯然自语道:“苟活数月,终究还是逃不过今朝……”
      脚步声越来越大,最后居然在门口停住了,门外卫兵刚说了句“我等奉旨看管湘东王……”随后就听来人一声怒喝:“佞奴!退下!”
      屋内之人悚然一惊,身体不由得向前倾去。未及开口,门房便被推开,只见一人快步走进房间,身后一阵秋风随之而进,檀炉本来徐徐升腾的青烟忽地被惊扰吹散,屋内香气顷刻被冲淡至不可闻。
      “是……建安王么?”
      一声叹息响起,语气满是无奈,不象询问,反倒象是认命一般。
      “王兄!!”被唤作建安王的人跪伏在他面前,声音里隐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如您谋略所策,狂主业已伏诛!!”
      “………………你说什么?”年青人睁大了眼睛,脸色大变,猛地站了起来,“吱”地一声,凭几被他撞的往前移了几寸。
      “一切依湘东王您策划行事,适才寿寂之等人于华林园竹林堂将狂主刘子业诛杀,此刻正待您前去主持大局!”
      刘彧本已引颈待戮,殊料事态演变如此之速,一时间居然楞在那里,双手无所适从。刘休仁急了,也不顾礼仪,起身拉起他的长袖,就往外跑,刘彧被他连拉带扯,手忙脚乱地跑出了屋去。
      两人一路匆匆直奔华林园而去,才出秘书省,刘彧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刘休仁连忙回身将他扶起,发现他右脚木屐齿被绊断。刘彧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将左脚的木屐也除去,打着赤脚继续往内廷疾奔。沿途宫人看到这番奇特景象,纷纷驻足观看。
      华林园本是皇宫的后花园,其中翠竹繁茂,一条宫内清河贯穿整个园子,乃是清净幽雅之地。但今日园中却涌动着饱涵不安、紧张以及莫名兴奋的杀戾之气,与秋风混杂一处,更令人惶惑。
      华林园正门是两扇红漆阑门,此刻一个手持长刀的壮硕男子正焦虑地站在门口,不时往园内望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远处响起,那男子表情一紧,提刀迈出拱门去看,正好遇见建安王刘休仁与赤脚的湘东王刘彧跑到门前。刘彧经过一番奔跑,已是气喘吁吁,汗水淋漓,本系在头上的冠歪到一侧,领口也被扯开,露出里身襦衣,样子颇为狼狈。
      “湘东王殿下!”提刀男子一见两人前来,大喜过望,急忙垂刀下跪道:“臣直合将军柳光世,特在此恭候殿下!”
      “好……好……”刘彧呼吸未稳,满脸涨红说不上话,只得点点头,勉强挤出几个字来。旁边刘休仁一把拉住柳光世右臂,急切问道:“园内情势如何?”柳光世看了刘彧一眼,说道:“目前为止尚无骚动,山阳王殿下已吩咐将园子四处出口封锁,任何人不得轻出。如今巫觋彩女皆在竹林堂内。”
      “沈攸之、宗越等人何在?”刘休仁又问,待到柳光世答道“想是他们出去准备行装车马,尚不知晓。”他才如释重任,转身对还未缓过气的刘彧说:“殿下,事不宜迟,速随我来!” 说罢他与柳光世一左一右,带着刘彧进了园子。
      竹林堂本是绿竹林中一竹制小屋,此刻屋子旁边几十人簇拥在一起,大多为服饰艳丽的宫女,中间夹杂着几个衣着古怪的巫师,众人缩在一团,表情都极惶恐。周围几名侍卫模样的人提刀左右巡视。旁边一个土丘上,两个文官打扮的人正商议着什么,表情兴奋且紧张。此刻天色已暗,几只火把被插到竹林四处,萤萤火光映照之处,似有一人匍匐于地。
      忽然一人喊道:“湘东王殿下来了!”众人闻言纷纷往竹林中的小径出口探头,只见刘休仁、柳光世两人一前一后走来,中间正是湘东王刘彧。土丘上的两人立刻迎了过去,一起拜倒在刘彧面前。
      “山阳王刘休佑、主衣寿寂之恭迎殿下!!”
      刘彧此刻总算缓过劲来,神情也不象适才既惊且疑。他扶起两人,便问道:“皇上……不,刘子业在哪里?”
      “王兄,狂主子业已经为寿寂之所诛……”回答的是一个脸孔白净的年轻人,身着褐色长袍,也是遮掩不住的兴奋。一旁名叫寿寂之的人连忙跪下,此人中等身材,相貌平凡,虽然不住口称“罪该万死”,但神色却得意的很。
      “很好,很好……此刻何在?”刘彧伸开肥厚的五指整整凌乱的衣襟,略带不安地向四处望去。这时候他才觉得脚下发凉,隔着薄薄的一层丝袜小石子硌的脚心生疼。一旁刘休仁见了,忙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来给刘彧。寿寂之这时候也举取来一支火把,率先走出几步,引着刘彧等诸人向竹林一角阴翳处走去。
      走出几丈开外,寿寂之停下脚步,将火把垂低,刘彧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一股凄冷秋风直贯腹中,令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连忙把嘴闭上,屏息宁气,探头向火光映照之处看去,只见一具尸体双臂前伸,面部朝下仆倒在石地,背部金线滚边的赭黄色龙袍上数道刀口,整个后襟都被刀口渗出的血渍濡湿。一顶十二旒镶金王冕跌在一旁,显然死者生前狼狈之极。虽然只能看到背面,但从身形判断,这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刘彧表情似笑非笑,颇为古怪。他缓步走上前去,从寿寂之手里拿过火把,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蹲了下来,对着尸首仔细端详了半晌。当刘彧再度抬起头时,一种解脱的狂喜终于浮现在他的脸上,几个月来的屈辱似乎都经由眼前龙袍上的伤口宣泄而出。他激动得浑身发颤,本来白皙的脸孔涨的通红,只觉得血液一瞬间都在名为“复仇”的快感驱使之下流动奔放起来,一阵火热燃遍全身。在这深秋的阴冷黄昏,他却感到恍若飞天般的轻松。
      “哈哈哈哈!!刘子业啊刘子业……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刘彧晃晃身体,丢开火把,右手指着刘子业的尸体,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似被禁锢已久,迫不及待地飞出竹林,直冲向若牢笼般乌黑的天幕。
      身后建安王刘休仁、山阳王刘休佑为首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拜倒在地,一齐向着这位欣喜若狂的湘东王行臣子之礼。一旁宫女巫师们见状,也忙不迭地跪倒了一片,即使是身份卑微的他们,也都已知晓:一位新的皇帝诞生了。
      这一年,刘彧刚刚满二十七岁…………
      自从司马炎称帝以来,新兴的西晋王朝统一天下刚刚十余年,“八王之乱”与“五胡乱华”的风潮便先后将晋这个庞然大物侵蚀一空,西晋就这样在中原苟且了二十五年,最后在“十六国”的浪潮中结束了它对中原的短暂统治。而晋的一支王族则利用江淮天堑,在其南岸继续维持着统治,所以这个国家又被称为东晋。
      东晋在诸国林立,纷争沓起的乱世中偏安江东。一百多年之后,被一位寒门出身的将军所终结,这位将军的名字叫做刘裕,是汉高祖刘邦的弟弟刘元的二十一世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一位皇族。
      刘裕以卓绝的指挥才能为内外交困的东晋王朝所倚重。他先后平定了两起规模极大的东晋内部叛乱,并且灭掉了南燕、后秦两个威胁东晋朝廷的帝国。一时间刘裕在东晋的威名与声望,可谓无人出其右,而朝廷授予他的官职与爵位,也已经登峰造极。
      终于,在东晋偏安江南的第一百零三个年头,刘裕逼迫晋的最后一个皇帝晋恭帝司马德文退位,以自己的封邑为国号,建立了南朝的第一个王朝——“宋”朝。史称为南朝宋,或者刘宋,以便和五百四十年后的“南宋”所区分。
      此刻北魏的拓拔氏狂飙式地扫清了北方的敌对势力,开始雄心勃勃地企图南下统一大江南北。而南朝宋则幻想北伐中原,恢复汉族江山。于是两个成长于无数帝国尸首之上的新兴王朝开始了充满敌意的军事大对峙。这,就是中国历史上“南北朝”的开端。
      刘裕在建立南朝后的第三个年头就去世了,即为宋武帝。他的儿子刘义符即位,不过三年,就被托孤大臣罢黜并且杀掉,皇位最后落在刘裕的另一个儿子刘义隆手中,也就是宋文帝。刘义隆在位二十八年,三度北伐,全部以惨败而告终,而刘义隆本人也在第三次失败的次年被其子刘邵所弑。紧接着三个月后,刘邵被他的兄弟刘骏杀死,刘骏即位,即孝武帝。刘骏在位八年后去世,皇位便交接到了他的儿子刘子业手中。
      刘子业即位时年仅16岁,这是个顽劣的少年。假如生在平常百姓家里,他最多也不过是为害一方。而皇帝无限的权力照射到这个身为皇族的少年时,却演奏出了以“荒悖”、“昏庸”和“暴虐”为主旋律的暴君之曲。
      刘子业征集了无数美女以充实宫廷,欲望之强,居然连他的亲姐姐山阴公主和亲姑姑新蔡公主也不放过,罔顾伦理,肆意与之□□宫中。令人膛目惊舌的是,他甚至把所有王妃公主,召到皇宫,命他左右亲信,轮流□□,如有不从者则立刻杀掉。
      与他荒淫无度的生活相对照,刘子业对身边的皇族和大臣则是肆意杀戮。大臣之中如柳元景、颜师伯、沈庆之名臣宿将,或杀或鸩,令朝臣惶惶不可终日。王公子弟被戕杀者极多,其中迫害最惨的要属文帝义隆的第十一子湘东王刘彧、十二子建安刘休仁和十三子山阴王刘休佑。
      这三个人论辈分是刘子业的叔父,年龄则不过大他十岁。刘子业对他们三人最为猜忌,索性将其三人召回京师,拘在殿中,任意殴打凌辱,还给刘彧等三人起了外号叫“猪王””杀王”、“贼王”,经常令他们裸体站在一个食槽前,用嘴去舔一些剩菜汤,以此为乐。全靠刘休仁屡次以巧言妙计哄骗刘子业,这三人这才苟全性命,继续在宫中过着猪狗不如、朝不保夕的悲惨生活。
      刘彧痛恨刘子业到了极点,曾经跟他的手下阮佃夫、柳光世策划过要暗杀这个荒淫的皇帝,也联络了刘子业的主衣寿寂之为内应。但是刘子业身边护卫甚多,朝廷中沈攸之、宗越等人都为其爪牙,使得刘彧等人不敢贸然动手。
      刘彧被拘宫中过了三个月,民间开始谣传“湘中出天子”,刘子业觉得是针对刘彧所发,因为他是“湘东王”,于是他决定先到华林园请巫师捉鬼,次日再南巡以镇压谣言。刘彧则被拘禁在秘书省,,一待捉鬼仪式结束,就会被秘密杀掉。沈攸之、宗越等亲信因为准备仪仗行李而先行出宫,刘休仁认为这是除掉刘子业的绝好机会,而最初的策划者刘彧无法联络,他们只得自己接触主衣寿寂之、直合将军柳光世。在仪式进行之时,寿寂之猝然发难,带头提刀冲入宴会,刘子业大惊,慌忙寻路逃跑,边跑边喊了几声“寂!寂!”,被寿寂之追上,几刀了结了这个暴君□□荒悖的一生。
      事先躲藏起来的刘休仁和刘休佑见到事成,急忙将华林园封锁,刘休仁亲自前往秘书省去通知仍旧不知情的刘彧,整个事态急转直上,有如江南沿海的飓风一般变化异常,无怪乎刘彧咋听此事,竟惊得手足无措。
      半个时辰前还是囚徒的人,此刻已经成为了整个南宋的主宰者,他收起笑声,俯身下去将地上的王冕拣起,拍了拍尘土,刚要戴在头上,一阵乌鸦声从竹林外响起。刘彧悚然一惊,斜睨了一眼那具已经冰凉的尸体,终于还是嫌恶地将王冕丢在了一边。
      “陛下!”刘休仁起身,刻意将“陛下”二字咬的很重,凑到刘彧身边悄声说道,:“臣以为陛下当速速登基,以便掌控大局,免得狂主爪牙做乱,节外生枝。”
      “依你之见呢?”刘彧此刻恢复了平静,胖乎乎的脸上努力摆出天子的神情。
      “依臣之见,若陛下不嫌,事不宜迟,最好便就在此时践祚,并且连夜通知朝中百官,尽快将宫内所有狂主党羽宗族尽数拘役。则大局可定!”刘休仁谋划已定,此刻便和盘托住。
      “甚好,甚好,就依建安王所言罢”
      刘彧说罢,抬起鞋尖踢了踢趴在地上的刘子业,冷哼一声,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转身向内廷西堂,摆放皇帝御座的宫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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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当台城之内,刘姓皇族们不动声色地演绎着惊心动魄的皇位之争时,在外城闾右一间豪宅之中,烛火通明,一名年轻人和一个朱袍老人正端坐矮榻之上,交谈着什么。年轻人大约二十八九岁,相貌并不勇武,一副儒雅恬淡之气;那老人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眼窝深陷,双眸不时透出凌厉目光,给人以“苛酷”之感。
      屋内炉火升的很旺,木榻之上又铺着名贵的软绿茵毯,整个房间暖洋洋的,即使已经是深秋,屋子里的人仍旧感觉如同春日的温暖。
      “文德,你这次外调去做随郡太守,终于可以离开京城这纷乱之地了。”老人端起酒杯,眯着眼睛注视杯中摇晃的液体,又象是恭喜,又象是感叹般地说道。
      年轻人略欠身体,也举起手中的酒杯,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王公,您这是在谴责在下么?”
      老人也笑了,笑声里带着丝无奈,也带着丝解嘲。
      “岂敢,当朝天子荒淫无道,京城确非久留之地呐!”
      “可是……沈公、柳将军都已经遇害,王公您又何苦接受领军一职,留在昏君之侧呢?”
      “我受先帝厚恩,岂可畏祸苟免……”老人说到这里,语调忽然转低,“你欲在外求全,我欲居内免祸,彼此各行己志就是了。”
      年轻人闻言一楞,老人呵呵大笑,端起乳白色的莲花酒樽,将自己的杯子斟满,大声道:“罢!罢!今日便不谈国事,你我且畅饮几觞!”
      两人举起酒杯,对施一礼,然后一饮而尽。老人把杯子“啪”地一声放到几上,双手合在一起,拍了两拍。年轻人不解其意,老人摸摸自己长髯,略带得意地说道“:饮酒之趣,当佐以丝竹。老夫近日寻来一名舞伎,琴瑟笙箫,无所不精,尤擅跳汉之七盘。今天就叫她出来舞上几曲,权当为文德你饯行吧。”
      “哦?”年轻人拂了拂袍袖,显然也起了兴致,“能得王公您如此称许,想必此女不同凡俗,在下今日倒是要大开眼界了。”
      两人正聊间,忽然一阵碎响,几名侍女掀开珠帘,在客厅中央摆了七只丹漆浅盘,状如北斗,两只彤鼓分别置于七盘前后。紧接着几名白衣乐师各携乐器走了进来,行过礼后坐到后侧。乐师手里除了笙簧琴瑟之类寻常管弦,也有箜篌、羯鼓等西域之物,在这江南也算得上稀罕了。
      过不多时,帘外脚步声传来,年轻人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走到门前,未曾进屋,先轻声道:“奴婢少君参见两位大人!”声音婉转温润,煞是好听。
      “呵呵,你来了,快快进来!”老人眯起眼睛点点头,喜道。
      随珠帘徐徐掀起,一阵玲环佩响,年轻人只觉几缕熏香先飘入鼻中,馨香几醉。再定睛细看,一名女子缓步走进厅来,头梳双髻,身穿圆领长袖舞衣,下着绿膝阑裙,双脚红丝绣鞋,与她修肩细腰极配,脸上略施黄妆,眉心一点浓黛,双眸若星,看人时眼波流转,顾盼神飞,年轻人与她四目相接不过一瞬,竟痴在那里,不能言语。
      老人见年轻人神态如此,也不为仵,袍袖一挥,指着年轻人对少君道:“这位是宣威将军张世,字文德,是老夫当年北伐的部曲。明日便离京去随郡做太守,所以今天饯行私宴,特地叫你来为我等舞上一曲。”
      少君转身,对着张世款款垂首行过一礼 细声道:“少君参见张将军。”连叫两声,张世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讪讪“恩”了几句,神色有些尴尬。
      见张世这个样子,少君微微一笑,也不言语,折身走到厅中,两脚分开,右脚踏上一只浅盘,身体后倾,摆开起舞姿势。后面诸乐师琴声缓起,少君随乐而起,穿梭七盘之间,红鞋合着拍子时踏鼓点,双手为舞姿,长袖挥若流云,飘逸不停,恍如仙子下凡,妙艳无方。 舞到妙处,少君朱唇轻启,歌声缓起,正是兴于晋代的《芳树曲》:
      芳树生北庭,丰隆正裴徊。翠颖陵冬秀,红葩迎春开。佳人闲幽室,惠心婉以谐。兰房掩绮幌,绿草被长阶。日夕游云际,归禽命同栖。皓月盈素景,凉风拂中闺。哀弦理虚堂,要妙清且凄。啸歌流激楚,伤此硕人怀。梁尘集丹帷,微飙扬罗袿。岂怨嘉时莫,徒惜良愿乖……………………
      歌声凄婉悠扬,老人双目微眯,晃着头边听边拍着大腿,似享受其中。张世看着少君且歌且舞,目不转睛,一杯温酒握在手中不知放下,只觉得她一颦一笑,都似有所意,曼妙歌声听在耳里,说不出的受用。
      两人正听的入神,忽然“橐橐”一阵脚步声传来,七盘舞本来是一气呵成,被这一扰,少君便无法唱下去了。老人大怒,又露出那副严厉表情,霍地起身怒喝道:“是谁!!”
      只见一个褐衣小侍畏畏缩缩地走进屋子,跪在地上对老人说道:“大人,朝廷有御使传诏…………”说罢递过一张软纸去
      老人一听,本来就要喷发的怒气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拦住,在一瞬间化为诧异凝滞在脸上。他接过纸一看,上面只写着廖廖几个字:“领军将军王玄漠速进宫。”笔迹甚是潦草,似乎是匆忙写就,纸张也不如手诏专用的纸质地纯良,但那玉玺大印却是真的。
      “文德,少陪了,你且坐着,我出去看看。”老人说罢,撩起帘子走了出去。
      张世听到是朝廷御使,也是一惊,心想那小昏君难道又有什么新花样?见王玄谟出去,他便回到座位上,满腹疑窦。主人一去,这歌舞自然也就演不成了,少君唤来侍女收拾盘鼓,自己走到张世桌前,为他斟满酒杯。
      “…………你跳的真好……”
      张世从近处端详少君,两道拂云眉,腮凝新荔,鼻尖微微冒着香汗,情不自禁赞叹道。
      少君又是一笑,软声道:
      “小女子初学而已,将军谬赞了。”
      “不,不,是真的!”张世接过酒杯,认真地说:“曾看过张衡的《西京赋》,里面提及七盘舞处,我原以为不过是汉赋一贯夸饰浮华,而今观君之舞姿,才知张衡所言非虚呀。”
      “哦?”少君歪歪头,“张将军真是博学通雅,那赋中却是如何说的?”
      张世低头沉吟片刻,以手敲桌,吟诵起来:“振朱屐于盘樽。奋长袖之飒丽。要绍修态,丽服扬靓,明藐流眄,一顾倾城…………”吟到兴头,声音抑扬顿挫,愈发高昂。
      吟罢一节,少君面微微泛红,也不言语,张世啜了口酒,刚要张口,王玄谟匆匆掀帘进来,一脸凝重神色。少君忙起身后退几步,对张世和王玄谟轻点一下头,然后转身离开了,张世虽然不舍,但见王玄谟神情严重,必有要紧事,只得对少君也颌首致意,依依不舍地看她离开。
      “文德,今晚可还有其他事?”王玄谟站在厅中忽然问道,这时张世才发现他居然已经换上了洚色朝服。
      张世楞了楞,回答道:“只是些微薄行李需要整理罢了…………王公你有何吩咐……”
      话未说完,王玄谟便急不可耐地打断他的话:“若没事的话,随我进宫一趟如何?”
      “进宫?但是诏书只言明召您一人啊……”
      身后一名仆役这时走进门口,说车舆已经准备好了。王玄谟“恩”了一句,对张世说:“事出突然,待路上再谈。”
      两人匆匆出门,门口一辆翠绿色的猪鼻车已经备好,车夫手持驭鞭站在一旁,睡眼惺忪,显然是才被人叫醒的。等两人坐定,车夫一声吆喝,驭鞭在空中甩了个响,马车开始徐徐而动。周围房屋在夜色笼罩下黑压压一片,街道空旷冷清,只听到这辆车马蹄敲击地面“嗒嗒”作响,回声听起来格外清晰。
      “文德啊,你可知道今日御使是谁派来的?”王玄谟脸色严峻,眼看前方,车前道路漆黑,惟有车架前悬的一盏灯笼方圆两丈之内地面勉强可见。
      张世知道王玄谟并不指望他的回答,所以只是微微把脸偏过去,看着老人的胡须随车子颤动。
      “是湘东王刘彧!”
      “…………”张世倒吸一口凉气,传诏使者本是受皇帝调遣,如今却被湘东王指使,个中情由究竟为何,想必任何人都能猜出个八九分来。
      王玄谟似乎知道张世在想些什么,皱着眉头微微一笑:“老夫怕是要成六朝元老了。”张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不由得摸摸自己腰间的随郡太守大印。
      自从北方陷入十六国的纷乱局面后,汉族名门望姓纷纷移居江南。为了与当地土著士族的“吴姓”区分开来,这些原籍北方的士族又被称为“侨姓”,朝政往往都被这些侨姓大族所垄断,形成门阀阶层。王玄谟便是属于四大侨姓望族王、谢、袁、萧中的“王”。年轻时他被武帝刘裕所赏识,此后历仕武帝、少帝、文帝、孝武帝至当朝皇帝五代,可谓几朝元老,故而他有此一说。
      当年文帝三次北伐,王玄谟皆曾参战,败多胜少。最后一次北伐时,战况更加不利,只有他手下的一员亲随屡有胜绩,麾下其他将帅无人能及。北伐军溃退之际,全赖这名亲随断后,奇迹般地将北魏的追击部队击溃,王玄谟方才生还建康,他对这个名叫张世的年轻人的军事才能大为惊叹,从此便对其另眼相待。本来张世是属于白衣,也就是未授军职的随军平民,经王玄谟向文帝保荐,方才升迁,两人遂成莫逆之交。
      猪鼻车很快转到衢道,本来很宽阔的街道此刻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十几辆马车,都朝着皇宫方向疾驰,登时街道变的拥挤不堪,车夫不得不放慢速度,以防止跟别的车辆相撞。籍此机会,使得车上的乘客能看清其他马车上乘客的脸孔。
      “王领军!您也来了。”
      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车子右侧传来,王玄谟和张世同时转头望去,看到一人坐在一旁车上,探头出来向他们打招呼。
      王玄谟眯眼看了看,脸色有些尴尬,勉强回礼道:“原来是尚书蔡大人!失礼了。”
      两名车夫自觉地将马车同步,张世也看清了来者面貌:此人褒衣博带,面色沉静、颇有魏晋名士之风,正是当朝尚书蔡兴宗。
      这个人素来以品行端庄、不阿权贵的风范而为人所共仰。自沈庆之、柳元景、颜师伯三位顾命大臣被戕杀之后,他便成为糜烂朝中唯一的一位诤臣。王玄谟曾经有旧部曲三千多人驻屯京口,刘子业对此颇为忌惮。蔡兴宗曾经劝他率兵举事,王玄谟虽然也愤恨国事,却说“这不可能成功,我不会泄露先生的话就是了”,始终不敢以兵戎见京都。所以如今两人相见,王玄谟颇有些尴尬。
      蔡兴宗见王玄谟的表情,微微一笑,瞥到身旁的张世,便开口问道:“原来张将军也受诏入朝啊。”
      车上狭窄,所以张世只能欠欠身,向蔡兴宗略致一礼,解释说:“在下只是随王公而来,诏书上并未提及在下…………”
      “哦……无妨,事起突然,宫中必有变故,湘东王本意也是入朝官员多多益善嘛。”
      “哦?您也知道是湘东王派遣的使者……”王玄谟的语气不是疑问,只是确认。蔡兴宗拂拂袖子,不置可否。刘宋朝服定例,文官穿皂,武官穿绛,蔡兴宗和王玄谟两人一皂一绛,左右分列,煞是庄重,张世身着便服,倒显得些突兀了。
      两驾马车并驾齐驱,顺着衢道直奔台城而去,中途遇见不少奔往同一目标的车辆,车上之人不是朝廷大员,便是京畿将军,每个人都神色紧张,又带丝兴奋。宫墙之内究竟发生何事,这种疑问其实并不重要,皇族相戕弑立,他们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真正重要的是究竟谁是胜利者,这才是关系到自己一门荣辱的大事。张世想到这里,不禁诸多感慨。他本是荆州竟陵人,出身寒族,在门第森严的南朝,居然可以能与士族同辇而行,已经是令人惊叹的情景,对彼等匆忙之情,也就多少有些理解。
      很快台城巨大的黑影便出现在这些乘客的视野之中,穿过清溪桥、金凤阙,马车最后停到了端门之前。三个人都走下车,一个早就在此等候多时的侍卫将端门打开,提着灯笼引三人向宫内走去。
      蔡兴宗、王玄谟来过这里不知道多少次了,但张世却是第一次来到这禁中之内,只见各处建筑皆金雕玉镂、华丽非常,他心下不禁暗自赞叹:“王公家中虽然豪奢,比起宫廷,也要逊色几分呐!”正想间,眼前走到一个岔路口,领头的侍卫回头示意一下,向右边一条路转去。
      “正殿不是该往左走么?”蔡兴宗一楞,停下脚步问道。
      那侍卫恭敬地回答道:“三位大人,上头命令小人引三位大人去内庭西堂,不是正殿。”
      蔡兴宗与王玄谟对视一眼,同时“嗯”了一声,让那侍卫继续领路,张世于这宫内地理一窍不通,又是黑天,只得紧随几人脚步。七转八转,不多时这支小小的队伍便来到一间宫殿之前,这宫殿较之前面的宫廷建筑朴素了不少,但仍旧透着皇族居处的威严之气。此刻已届深夜,旁边建筑群都是漆黑一片,惟有此处的灯火通明,十几盏大灯笼吊在殿角,将整个西堂照的如白昼一般。
      远远几人就听见隐约有嘈杂声音传来,待到了殿门前,才发现已经有不少文武百官聚集在此,每个人都带着惊疑兴奋的神色互相议论着,见蔡兴宗和王玄谟两位大员也到了,立刻有几个人迎上来寒暄,从朝服判断,皆是六品以上官员。张世自知自己不过是一个五品散骑常侍,不便与其混杂,就退在外廊之下,垂手静立。
      此后陆续又来了许多官员,张世见到人群中有人向他挥手,还没仔细看,那挥手之人已经来到眼前。
      “文德!”说话的人短眉圆眼,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张世也笑着回道:“伯猷兄,别来无恙!”
      两个人互相拍了拍肩膀,同时笑了起来。此人名叫刘缅,和张世一样,同是出身寒门,全依仗战功才跻身朝中,如今是掌管上林苑屯兵的屯骑校尉,比张世高出一品。这个人虽然看似书生,胸中却颇有韬略,曾经有几次地方叛乱,都在一个月之内为他悉数平定,甚至有人拿宋的名将檀道济跟他相比,足见其战才。大概是家庭背景相似吧,两个人平素相交甚厚,爱谈论些兵法文艺,互相都以兄弟相称。
      刘缅笑过,改过一副严肃脸孔,对张世说道:“文德你如何会来这里?”
      张世望望旁边跟几个大臣议论正酣的王玄谟,回答说:“我本来是在王公府邸赴宴的,后来御使传诏宣王公上殿。王公说这次宣诏非同小可,叫我也随他进宫……”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少君倩影,脸色有些古怪,为了掩饰,赶紧把双手合到嘴边呵气,毕竟如今是深秋。
      刘缅听到张世这么一说,双手抄胸,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也觉得这诏书蹊跷,实在诡异……”
      “据说…………这诏书是湘东王下的。”
      “哦?”刘缅闻言,眉头一皱,还未开口,西堂大门忽然隆隆打开,所有的人都立刻将目光集中在门口,整个殿前刹那间静了下来。
      只见一个人从殿门走出来,手捧一卷黄帖,冲众人说道:“宣诸位受诏大臣进殿!”虽然这不过是一个西堂,称为“殿”未免有些滑稽,但此刻却无人敢笑,早已等候多时的众人皆屏息宁气,毕恭毕敬,自动排成两列向堂内走去。张世和刘缅跟随人流,也亦步亦趋。
      堂内不大,百官一起进来,颇有些拥挤。比起正殿,这个西堂实在是有些寒酸,虽然挂了些锦缎珠宝,银蜡玉带,但一看便知是仓促装饰而成。文武百官肃立堂中,过不多时,西堂侧旁屏风之后转出一人,这人略胖身材,神情肃穆,头带皇帝宴居用的白帽,身着宽袖白袍,只一双靴子是黑色,正是湘东王刘彧!
      刘彧缓步走到堂前,坐到预先准备好的御座之上。百官一见居然本遭软禁的湘东王,事先知道的人如蔡兴宗、王玄谟等人不由一惊,象刘缅这样毫不知情的更觉诡异,一时间竟无人言语,空气似乎在这西堂凝滞住了一般。
      随后建安王刘休仁、山阴王刘休佑等人也从屏风后走出来。刘休仁冲刘彧一拜首,然后站到百官之前,先环视一下四周,朗声道:“狂主刘子业,霣社残宗,污宫潴庙,无德凶悖实无异于桀纣。湘东王殿下有叹于此,屡次规劝,却反遭拘役。狂主本拟于今日戮湘东王,幸而上天降佑,湘东王殿下谋划得成,狂主而今已经在华林园伏诛!”
      “…………………………”
      诸大臣默然不语,虽然心里已经猜到八九分,但此刻一听,心里却仍是翻腾不已。
      “今昏君已废,帝位空悬,冀望诸公能念先帝拔擢之恩,为我宋室着想,于宗室之中推举一修德之人,践祚尊位,以使社稷稳固………………”
      建安王言下之意,在场众人心中皆如明镜一般。按说就伦理而言,主上被弑,乃是臣子的奇耻大辱,最起码应该对弑君者表露出不满。但是刘子业身为君主的作为,实在是很难让人产生忠诚感,他的暴虐很轻易地便将大臣们那本来就所剩无己的忠诚心撕裂一空。而刘休仁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将谋划刺杀当朝皇帝的事情公之于众。
      “湘东王殿下义除暴帝,胆略超凡,实在是天下人的幸事。臣恭推殿下为继宋室皇胤!!”
      站在第一排的蔡兴宗忽然拜伏在地,大声说道。这一举动点醒了周围的大臣们,于是一百多人如同划过海面的浪花一样齐刷刷地跪倒在西堂之中,一起跟着蔡兴宗的尾音和道:“恭推湘东王殿下为继宋室皇胤!”大家心里不禁没有愧疚之感,反而一丝轻松和窃喜袭上心头。
      “嗯…………”大概是还不习惯这种九五之尊的地位吧,这位“前湘东王”刘彧敦厚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抹红晕。刘休仁跪倒在地,悄声对刘彧说:“皇兄!快快应承啊!”刘彧闻言,连忙点点头,张口说道:“既然如此,这皇位权且寄在我这里吧,待圣人出世,我再禅让就是。”
      既然君臣都已经应允,登基大礼便就地举行。三跪九叩之后,刘休仁派中书舍人以太皇太后的名义写了一份诏书,当众宣告,里面列举了刘子业种种罪状,宣布就此将其废掉,由刘彧继位云云。
      等这份诏书念完,天已经蒙蒙亮。正当群臣再度跪领太皇太后懿旨时,忽然堂外一阵嘈杂脚步声,然后就看一个体格魁梧的彪形大汉出现在门口,脑门满是汗水,正是曾为刘子业爪牙死党的直阁将军宗越。
      宗越本来是出宫去为刘子业的南巡准备行李车马,所以当夜未归。直到今晨,才有人从宫里悄悄地捎信给他,告诉他宫中异变。他连忙和沈攸之、童太一、潭金几名刘子业的亲信商议,匆忙赶回宫来,恰好赶上刘彧登基。
      一见宗越,群臣登时紧张起来,不少人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刘彧表情也是一紧。蔡兴宗见状,突然厉声喝了一句:“如今狂主被废!尔等佞奴还不快快谢罪,以求宽衍!!”宗越本来就精神紧张到了极点,听到蔡兴宗这么一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称“万死”。
      刘彧看宗越服软,表情放松了不少,知道宫廷内部这最后一个不确定因素也被消灭了。他个性本来就比较仁厚,怨恨的也不过刘子业一人。见宗越已经认罪,他也不斥责,只挥挥手,说了句:“不必自责过分,起来罢。”
      宗越早做了好被新皇帝骂的狗血淋头的准备,不料刘彧却丝毫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宽心之余,不禁有些疑虑。很快,其他三名废帝亲信沈攸之、童太一、潭金也匆匆赶到,见宗越跪在那里,童太一、潭金两人也吓的六神无主,连忙跪地,只有沈攸之一人整整衣襟,面色如常,悠然拜倒。
      刘缅在一旁见了,悄声对张世说道:“这沈攸之倒是镇静的很,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根本不怕。”张世摇摇头。“此人我见过几回,不知为何,我完全捉摸不透这个人。”刘缅略露苦笑,深表同感。
      很快御膳房送来朝食,大臣们忙乱了一夜,早就饥肠碌碌,纷纷大嚼起来。张世和刘缅一边吃着饭,一边往那四个刘子业的残党那里看去:他们四个也领到一份饭菜,其他三人明显地心不在焉,因为按照惯例,新帝登基之后,就该大封群臣,诛戮□□,这教他们如何吃的下?只有沈攸之一人拈菜倒酒,气定神闲。
      很快早饭都吃完了,等仆役们将西堂收拾妥当,刘休仁已经将赏罚升降的名单列了出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凡是昨夜赶来拜谒的大臣,都各自升官晋爵,张世刘缅都各升了一品。台上中书舍人念到张世名字的时候,王玄谟回头冲他微微一笑,张世这才明白何以王玄谟强他入宫,心里感激不尽,心想既然京师已定,这随郡太守,不作也罢。
      除了在席的文武大臣俱各封赏,在外地的刘氏诸王族也多有升格,其中晋安王刘子勋、临海王刘子顼、永嘉王刘子仁封赏最为丰厚。虽然刘彧废掉刘子业,大快人心,但毕竟根基不稳,若不大赏群臣以争取忠诚心,恐怕这皇帝之位,也很难做的下去。
      念罢诏书,刘彧忽然开口说道:“宗越、沈攸之、童太一、潭金上前。”
      四个人情知躲也躲不过,于是硬着头皮来到刘彧面前。刘彧看了他们半晌,敦厚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愤恨,反而用温和的口气安抚道:
      “你们不幸在暴君手下任职,朕知道你们情非得以,以前你们都被折磨的疲惫不堪,应该调任去地方上清闲一下,好好休息休息。天下兵马大郡,随你们挑选吧!”
      “……………………”四个人面面相觑,就是沈攸之也楞在那里。心道“升降迁转,本该由皇帝亲口任命,就算是宠臣重臣,也得服从,何况我等追随前帝罪人?如今居然……”四人惊疑不定,一时手足无措。
      谩说他们四人,就是堂下包括蔡兴宗、王玄谟、张世、刘缅在内的群臣,还有站在刘彧旁边的刘休仁、刘休佑都是一楞。虽说前朝赦免罪臣也不是没有先例,但这次赦免的幅度实在是有点太大了。但是,皇帝金口御断,不能更改,这项决定就这么定下来了。张世抬头看看刘彧,后者眯着眼睛,白皙宽厚的脸孔如同建初寺中的佛陀。
      “自古还没未见过这等宽衍,当今圣上怕是孔圣人转世吧。”刘缅在一旁轻声咕哝一句,撇撇嘴,重新低下头去,因为大家都开始谢恩了。
      仪式整整进行到午时,才算完成。群臣跟新帝告退,然后带着熬夜的疲惫和解脱的兴奋走出西堂,开始了在另一位天子治下崭新的仕途。不管怎么说,未知的未来总比注定的灭亡之路要好的多。笼罩在人们心头的暴戾之云,随着刘子业的死亡逐渐消散开来。
      暴君被废,新帝登基的消息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整个京师,然后是昭告整个天下。就在朝廷大臣们步出内廷西堂的同时,皇家的驿差已经携带着加盖了“驰驿”封印的授封令书,分别奔赴四方的诸王封邑、诸州郡县,去通报他们这个令人震惊,但却是极好的消息。
      刘宋王朝的皇位更替,这一次只流了极少量的一点血便和平地结束了,“天下太平”这四个字似乎将在这片土地上延续下去,至少在宋的都城建康的上方,是一片晴朗湛蓝的天空。
      然而,仅仅过去两日,远在千里以外的寻阳,一股令人瞠目惊舌的波澜骤然掀起,将整个刘宋王朝再度推向乱离的浪尖。
      晋安王刘子勋叛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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