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十年一果 ...
-
伤患姓卜名旦,曾是百里弥音亲随。据卜旦向卫封所诉,他确实遭百里南迫害,生生剜剥了他的皮,还烧毁了他的容貌。仅此而已,没有透露其他信息,却执意要见百里弥音。
百里弥音踱到榻前睨睥卜旦,半晌,只见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脸颊的伤口。卜旦猛一吃痛便呲牙咧嘴转醒了,原本受伤的脸越发狰恐。哼哧着回头,但看到百里弥音,他立即收住呻吟,挣扎着想起身行礼。
“繁文缛节就免了,说正事。”百里弥音面无表情,连对待自己的亲随亦如此不近人情,真不知这般傲慢冷漠的祭司何以受得起拥戴。
“请祭司救救我表妹夷冧,她被宗主带走了,我担心......”
“我且曾饶她一命已属格外开恩,却为何要救她?”百里弥音打断他。
听闻夷冧落在百里南手里,户绾心里咯噔一下,之前盘桓在脑内的许多疑团昭然若揭。百里弥音厌恶夷冧显而易见,而夷冧对百里弥音抱有浓烈的歉意,亦对户绾直言过,随时恭候户绾兴师问罪。倘若夷冧的罪过在于她便是精通易容术的人,那就极好解释百里南带走她的用意了。她曾是百里弥音的信使,下宁神香拓取脸模简直轻而易举。同又是百里南的枕边人,他岂能不知她会这么一手绝活。
卜旦闻言竟趴在床榻低声呜咽起来。卫封和昌池道人默不作声杵在一旁,毕竟事不关己亦搞不清楚状况,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户绾瞥了眼百里弥音,相当无语,作为布农族执事者,纵使不愿搭救,面上也当软言敷衍两句。
回了屋,掩上门,户绾将汤药递到百里弥音身前,迟疑道:“夷冧会易容术,对吗?”
“嗯。”百里弥音接过药碗,漫不经心应道。
“你方才可是到同和客栈找她去了?”户绾心想,百里弥音若要阻止百里南的计划,唯有先找到夷冧。
“小叔处事缜密,我不认为还能在同和客栈找到她。”百里弥音将药一饮而尽,抿了抿嘴唇,道:“我去了趟断崖,十年了,终于等到修罗草开花。”
“你......还不长记性?这次再嘴馋,我可不救你了。”
“绾儿真以为我是嘴馋之人吗?崖上那株修罗草是我瞒着小叔托人自南蛮移植过来的,并非野生。”
“为甚大费周章栽种修罗草?”户绾大惑不解。
百里弥音拉过户绾在床沿落座,却没松手,悠悠道出一个隐瞒户绾整十年的秘密。
幼年尚在苍塞时,百里弥音每日一早就被掌祭赶上冰巅练功,有次差点滑落沉渊,幸得一位云游道士搭救,将她拉了上来。僧人说她深中阴寒之毒,世间唯有南蛮的盛阳毒物修罗果可治,以毒攻毒可阴阳相克以持衡。百里弥音当时虽懵懂无知,他的话却已铭记于心,离开苍塞后便托人从南蛮移了株修罗草过来,栽种于断崖之上。十年前为解体内寒毒,她义无反顾服食了修罗果,却阴差阳错被户绾祛了盛阳毒性。修罗草十年结一果,这一来便错失了十年,百里弥音怒火中烧,杀了户绾的心都有了,前去算账时见户绾清丽出尘,盛怒竟瞬间瓦解冰消,懊恼之际只能踢翻药篓解解气。
当日夷冧探访时,百里弥音让户绾莫为寒毒劳神,正缘于她知道如何可治此症,亦知修罗草开花结果已指日可待。
“阿音......”户绾曾为十年前救了她而沾沾自喜,亦曾为此而悔恨难当,竟不知她却因此深受寒毒发作之苦。“你总是这样,诸事不愿对我诉说,莫不是忧心我再一次糊里糊涂解你修罗果之毒,你还想瞒我多久。”
“岂是忧心你为我解毒,大不了再等个十年,我有的是时间。你但凡不为我的寒毒症劳心伤神,今日亦不为我的去向担心,我将这秘密告诉你却又为哪般。”
户绾哑然,竟只是不愿让自己为她操心才捅破这个秘密。而她默默承受着莫大的误解,背负着深重的责恨,却不曾对自己解释一句。假若不曾经历这些时日的殊诡异事,户绾定然觉得易容术乃无稽之谈,她纵是辩白怕也是徒劳。思及此,户绾不禁懊丧起来,夷冧三番四次试图推开真相的窗,却一次又一次被户绾合上。
真相是并非手无寸铁的人便心无邪念,看似穷凶极恶的人却襟怀不羁。正如夷冧所言,户绾端持受害者的姿态去折磨凌辱她,她却尽受无怨,仍待户绾如初。
刚梳洗好,户绾在炉前生起火,将百里弥音和卜旦的药分别煎上。忙完准备回屋给百里弥音换药,正遇上匆匆正要出门的李堂道长。拿了血玉后,潇洒自在的李堂道长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可想而知百里俩叔侄丢了多少烂摊子给他。
“哟,户丫头也起大早呐。”李堂道长看到户绾,忙顿住脚步自顾道:“也是,这盘草堂里有两个病患要照顾,一个甩手掌柜,一个叛节喽啰,都是怠慢不得的蛾子,唉......你与我一样同是个命苦之人啊。”
毫无疑问,百里弥音正是李堂道长口中的甩手掌柜,却为何说卜旦叛节,户绾纳闷道:“叛节喽啰是指卜旦?”
“可不,当年要不是他偷了《百里氏族通志》,你哪会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李堂道长忿懑道:“卜旦就是罪魁祸首。”
“夷冧曾说两族交战乃我乌里族滋事在先,竟因一本氏族通志而引发的吗?”户绾震惊不已,难以想象通志中究竟记载着什么石破天惊的秘密,能令两族大动干戈。
“百里南曾因为氏族通志而停止迫害小百里,乌里族亦因为通志而宣战,我感觉这些人都在图谋同一件物事。”李堂道长摩挲着下颔的胡茬,揣测道:“昨夜我问过卜旦,他道当年受表妹所托偷得《百里氏族通志》,出于纯粹的好奇找乌里族略通殓文的长老破译,却因此招来滔天大祸,我相信他对通志内容一无所知。”
“阿音呢,她不曾向你透露过?”
“她半遮半掩,我也就半知半解。”若不是昨夜自卜旦口中听到,李堂道长甚至不知道和自己接洽过的信使便是谙通易容术之人,遑论《百里氏族通志》的秘密了。夷冧的底细瞒着他,百里南的命格瞒着他,氏族通志的内容瞒着他,李堂道长越想越生气,捶着胸脯嘟囔道:“哎呀呀呀呀......气得我肝疼,户丫头,我奉劝你远离小百里,不然迟早被她气折了寿命。”
户绾但笑不语。七年来好不容易破镜重圆,又怎舍再离分,虽明白李堂道长仅是玩笑话,却不免感慨万千。一夜之间,所有惊扰与困惑悄悄变得温顺,不再迫切,大抵有了来日方长的底气。目送李堂道长出了门,户绾方想起尚未给百里弥音换药,匆匆赶往卜旦房里,生怕迟一步金创药就将在卜旦身上挥霍一空。
房门大敞着,户绾扣了扣门扉探头张望,不见卜旦。但瞧金创药就放在茶桌上,便也顾不上礼数径直拿在手里,随意掂量了下,瓶内的药粉已所剩无几。
“危在旦夕时得户大夫出手相救,又一早前来给我上药,卜旦不胜感激,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奈何家徒四壁无以为报,权且受我一拜。”卜旦在户绾身后斜斜站着,言毕躬身作势要下跪。
户绾连忙阻止卜旦突如其来的谢礼,搀扶着他坐下说话。药瓶仍紧攥,却如烫手山芋般使人为难。昌池道人自制的金创药仅余这一点,卜旦创面大,一旦给他用了,百里弥音就没剩了。然而病有轻重缓急,百里弥音伤势愈合情况极乐观,再为她争这点金创药未免太护短。户绾作为医者的理智与作为小女人的心性相互拉扯,良久无话。
“户大夫,我听表妹说祭司待你堪比金兰,你可否帮我求求情,让她救救我的表妹。”卜旦哽咽着说:“我不知道宗主为何这样对待我们兄妹俩,可若祭司不为我做主,我又还能指望谁。”
面对七尺男儿隐噎哀诉,户绾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于情于理,百里弥音对此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确实不妥当,百里南一旦顺利完成人皮易容,难保他罔顾旧情杀人灭口。但她既将血玉交给李堂道长,让他操持大局,眼下他正全力追捕百里南,也算营救夷冧之举措,倒无需户绾再去说情。
“当年你们......犯的事,她亦不曾为难你们,可见她并非铁石心肠,夷冧如今身处险境,料想她不会置之不理,无非嘴硬罢。”户绾宽慰道:“你且留在盘草堂安心养伤,静候消息。”
“七年前我受你们乌里族族长挟持,表妹才会为其所用做了蠢事,都是因我而起,户大夫要怪便怪我,与表妹无关。”
“不提也罢。”户绾起身扬了扬手中的药瓶,淡淡道:“到床上趴着,我给你上药。”
卜旦依言褪了上衣,侧着头趴在榻上,双眼嵌在坑洼褶皱的脸上木然望向别处,透着浓浓的悲切。有那么一刻,户绾晃觉这双眼似曾相识,许是毁容前打过照面也未可知,不作多想。
握着空空如也的药瓶,户绾眉眼轻蹙倚在廊柱上,满怀心事。昌池道人的金创药之所以功效奇佳,是因里头添加了稀缺的龙血竭,此药材入血则分,对于活气化瘀、消肿止痛、祛腐生肌敛疮等效果显著。气活则血行,血行则瘀散,瘀散则络通,络通则助机体谢陈善新,伤口得愈。
眼下身处这方闭塞隅地,即便手头宽绰富余,龙血竭亦极其难求,不由念想起白沙镇的回春堂。来鲦山之后,事情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户绾只觉烟亭宁静闲适的生活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卫封开门,见户绾大清早拿着药瓶发呆,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慢吞吞走过来靠在另一侧,抱着手隔着柱子问道:“作甚愁眉苦脸的?”
户绾摇摇头,微不可闻叹了声,道:“我们离开烟亭也有些时日了,不知白沙镇恶意哄抬药价的行为可还猖獗,家境清苦的病患尚还安健。”
“生逢乱世,无论白沙镇还是鲦山都不太平,我们已自顾不暇,你就莫再去操心他人。可别忘了我们是如何牵扯到歃月凼这些个破事里来的,归根结底不就是因烟亭义诊施药而起嘛。”
“师兄言重了,你若担忧受到牵连,随时可抽身而退,不如我们尽早带着一车药材回白沙镇罢,烟亭的病患还指着我们回去施药呢。”户绾瞥了眼卫封,故作正经道:“这里的事我们也帮不上忙,为了安全起见还是少掺合罢,也该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此前百里弥音在墓道便催促她离开,亏得眼下有两位伤患要照顾,如若没有,户绾又当何去何从。她深知卫封对九阶雷池阵好奇得紧,不窥探清楚岂会死心,方会故意提议离开。
卫封见户绾如是说,果然不乐意了,急道:“百里弥音负伤安养这几日,你没见李堂道长都分,身,乏术了,我们这节骨眼上说走可不仗义,好歹先帮忙找到百里南吧,否则后患无穷。”
“也是,当务之急得找出百里南,若不然第八道雷池阵要阿音去更迭,李堂道长可不同意。”户绾顿了顿,接着道:“李堂道长一早出了门,你也别耽搁了,拾掇拾掇便去帮帮手罢。”
李堂道长和户绾倒真善于互相利用对方的名义。
“阿音?咦......绾儿和百里弥音关系匪浅呐。”卫封半真半假调侃道。想来李堂道长与百里弥音乃旧识,也算交情深厚,却以小百里相称,几何时听过别人称呼阿音,听到户绾如此称呼她,既新奇又讶异。
户绾不作理会,估摸着百里弥音已起身,转头径直往她房里走去。
正苦恼金创药短缺之际,不料百里弥音的创口已结了血痂,恢复速度出奇快,甚是惊人。户绾见状,悬着的心甫落,却也不那么踏实。纵深的创口已伤及腠理,区区数日竟近愈合,就算龙血竭效用再大亦得养个大半月方可见此成效。卜旦用了同样的金创药,却未见他的创口以出乎意料的速度愈合,可见百里弥音体质极不寻常。户绾不禁想,若百里弥音身上有微小的伤口,那其自愈状态岂不是肉眼可见。
小心翼翼给百里弥音披上衣裳,户绾默然不语,只怪自己学识浅薄才会对此特殊体征茫茫不知所以然。眼光落到她断指素手上,但见那只左手缠着轻纱,却非包扎用布。执起,解开纱巾,断截面果然生出了粉嫩的新肉。
“怪难看的,还是裹上罢。”百里弥音重新将纱巾裹上,左手不愿示人。
“你后背的创口已结痂,手指亦长出新肉,无需再上药了,但汤药还得多饮几服以调补气血,固本培元。”
“悉听尊便。”百里弥音满口答应,转眼见户绾心不在焉的样子,关切道:“我都依你了,你愁眉不展却是为何?”
“没什么,我只是奇怪你的体质罢了,机体自生能力超乎寻常,此迹象令我喜忧参半。然而因无例可循,便不知道何以解忧,不免有些不踏实。”户绾拧眉惶惑道:“你自小如此吗?”
“我不曾有过对比,素来也鲜少外创,倒不知我与他人有何区别。”百里弥音眼波流转,仔细思索道:“记事以来也就在苍塞冰巅之上练功时有过轻微擦伤,当日便愈合了,算来当是自小如此吧。”
户绾闻言宽心不少,心想许是得苍天眷顾才会打娘胎里出来就异乎寻常,遂不再纠结。看着百里弥音高华冷艳的侧脸,户绾俏皮道:“你怕是个怪胎。”
但见户绾肌肤凝霜皓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泉,尤其看着她笑靥嫣然的模样,百里弥音便掩藏不住满心喜悦,任其悄悄泛上眉梢。
两相顾看,一时无言。
尚未入夜,惨白的月牙欲与日同辉,趁人不注意自屋脊冒了头,银光炯炯俯瞰世间万物,倒令落日失了色。见此日月交辉之景,户绾只觉熟悉,依稀记得在靶场下的墓道里曾看见过类似彩绘壁画。
“日月同天,星辰错行,本是良景。若能支起个小火炉煮酒论道,温酒对酌,推杯换盏好不惬意,但想那满院堂飘逸的酒香便已微醺。怎奈眼下可谓当风秉烛的处境,堪堪扰人清修,蚀了淡泊遗世的心。”昌池道人在檐下背着手仰头对月说着憧憬,神色却伤怀。
“嗬,臭老道不仅臭,还酸腐。”李堂道长嘲弄一句,须臾咂咂嘴正色道:“接下来这里的事情指不上尔等帮忙,小百里之前亦交代我安排三位回白沙镇,是时候打道回府了,烟亭尚不知多少病患巴巴盼尔等归去,久留于此甚为不妥,不若......”
“不若师父和绾儿先回去,我术业不精,回去也搭不上手,还是留下与李堂道长一道。”卫封接过李堂道长话茬,为表决心忙跨到他身边,并未留意到户绾怨怼的眼色。
“你就是个累赘,可饶了我吧。”李堂道长一把推开卫封,满脸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