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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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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爬上了爷的床,在此之前也曾听过不少告诫,不过米已成粥。
无所谓了。
开春那会儿,我还是季宅外院的杂役丫头,手头活计无非挑水洗衣和迎客送往。
这些事如此说起不过寥寥几字,可若计较起来,却是严寒挑水洗衣,酷暑烧火迎客,诸事皆苦。
从十岁至今朝,我这样苦了九年,直到四个月前才被选入内院,我是这年唯一一个被选入内院的外院杂役,并无幸运,只因我深谋远虑煞费苦心。
我家这位爷是景观城中的巨贾,姓季名淳。
他太\祖父曾在本朝开朝时立下汗马功勋,被封为季国公,这爵位世袭而下经其祖父至其父,但到了他这,他却急流勇退弃政从商。
都说弃政从商的没几个能谋到好下场,可他乐哉无忧。
据宅中姐妹说,季家有良田万顷,城里城外大宅千间,又在中原东西南北布设了粮仓布庄和盐庄,近年亦增设典当钱庄和漕运。在中原没有什么行当是爷未曾涉足过的,但凡要在中原设铺求生,就没有一人可以绕开他。
他爱财通财,有道无道皆取之。
自古多金的男人就不缺女人,何况他离潘驴邓小闲只差一个“闲”。
我在外院时便听人说,内院里的姑娘七成七都曾与他共枕眠。
不过倒也没人计较,都是养着给人睡的,给自家爷睡了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爷一向雨露均沾,每一个都怜爱有佳,不让姐妹们生妒。
说来说去,他才是季宅内院最大的嫖客。
但近月来他有些变了。
午后后厨里,姐姐们围桌在一起对昨夜的事议论纷纷。
“听阿香说,昨个晚上那小浪蹄子又进了爷的屋,床脚吱吱呀呀闹腾一整夜,天亮才消停。”
“阿香的眼睛干什么用的?这一月来看着她进进出出,愣是没辨出她是谁?”
“那浪蹄子进出都披着斗衣,还是主子亲自领回送出的,她也近不了身。”
“阿香就在主子隔壁,没听见她的叫唤声吗?”
“听见又如何,你也是过来人,叫唤起来气出丹田,和平日嗓音有别,换你去你也未必能听出是谁。”
她们抬眸打量我。
“绿怡,那蹄子该不会是你吧?”
我嗑开一颗瓜子,缓缓将果壳吐到脚边,才从容不迫的笑了笑,“我可没见过爷,他生了几个鼻子眼睛?”
待姐妹们对昨夜的风流打消了兴致后,我便起身出门去见爷了。
实属羞赧,那浪蹄子就是我。
季宅里泥人捏作的美姑娘一茬一茬韭菜似的往外冒,以我之相貌实在难以惹起爷的留意。
更何况内院有两条道,一条青瓷道是给姐妹们和小厮走的,另一条白玉路才是爷和宾客行的,两道指向不同,全然不相交,中间还隔着茂林修竹,谁也难见到谁。
要想接近爷,多半要去清风阁坐局,想着办法在局上接近他。
我坐过几回局,要么他不在,要么他压根没心思看我。
于万花丛中要摄取一人的目光,实属困难。
但路是人踩出来的,办法总会有的。
内院东面有个翠湖,入夏后湖面常生浮萍,浮萍一生则万物休,湖底的鱼儿怎么也养不活,因此需要有人定时划扁舟去湖中打捞浮萍,溽暑后这是个苦差事。
内院的小厮常常偷懒,将杂事抛给姑娘们,姑娘们又怕被灼黑了肌肤,也互相推诿,如此我便接下这差事。
原是当日就要去做,我却迟了两日才去。
翠湖周遭寂静,近无人迹,我拾了几根浮萍便在扁舟上卧倒小憩起来。
水荡漾而舟环行,迷迷瞪瞪之间,忽觉耳畔骚痒,以为是蚊虫,我抬手一挥,手却在半空被人擒住。
不知何时扁舟旁停着另一艘小舟,上面坐着一个简衣打扮的男子,近似小厮,但生的杏目雾眉,眉宇间颇有神韵,煞是好看。
他打量我,“是谁遣你来的?”
“宅中上下事无巨细都是爷安排的。”
“既是爷命你来,那也该是前日的差事,怎么拖到今日?眼下竟还偷懒睡起来了。”
我默不作声的将手抽回,撑竿往远处跑。
奈何两条舟随湖波紧紧粘作一团,无法轻易调头,我便用脚蹬在他的小舟上,想将自己这艘推远些,他的手却顺势盘上来抓住我的脚踝。
“爷好像嘱咐过府上的东西精贵,不许如此粗鲁对待。”
“这位小爷,难道你平日在府中进出都用飞檐走壁吗?舟是让人坐的,地是让人踩的,筷子是让人咬的,死物再精贵也精贵不过活人。”我凑近了讥诮道:”你我虽然都是奴才,可别活出个奴相呀。”
我用竹竿轻敲他的手,待他松手便将他的小舟蹬远些,随即往岸边去。
便听他在那头道:“顶着如此烈阳,在这里干着杂役都不愿意做的苦差,难道你活的不像奴才?”
我笑笑不理睬,转身就走。
过了几日我再来湖上打浮萍,远远便看见他在湖岸垂柳边站着,正抱臂端详我。
四下无人,只有我与他,倒是可以不吝说句话,但我偏不。
待我划至湖心,湖面升起一层湿漉水汽,异常闷热,我将外衣脱下,露出两条莲藕似的白皙的臂膀采摘浮萍。
余光暗中一扫,我便知道他在打量我,自上到下,从里到外。
待诸事尽我划往岸边时,那对青绸鞋已经移步到了跟前。
“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
我抱起湿漉漉的浮萍丢入岸上的木桶,提起来就往回走,“你是盼着我来,还是盼着我不来?”
他笑了笑,“都不是,就是来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内院的奴才。”
我驻步转身道:“我今日做这件事不过是合了时宜,合了身份,但不代表往后还做这些下等事,你可曾听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朝夕之间也许一切就变了。”
他闻言一笑:“是吗,我只知道人各有命,要逆天改命并不容易。”
“我自有法子。”
“譬如?”
我压了压声音,“譬如爬上爷的床。”
他眸子亮盈盈的,又将眉峰一挑,“爬上去之后呢?”
我轻挑的笑出声,贴在他耳畔,“就是你此刻脑中想到却看不到的样子。”
“那又如何?”
“我要他专宠我。”我快步离开。
他在身后追声道:“行,我拭目以待。”
如此刻意张扬的话自然不是我信手拈来的,这番话不过是姐妹们心照不宣的寻常心思,只不过没人愿意说破。
在他面前,我偏不作无欲无求状,我就是要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叫此人牢牢记住我。
因为我知道他就是爷。
翠湖旁有一水榭,水榭中有一扇小门可直通爷的独院,这可是我花了代价打听来的。
我心无旁骛?我单纯质朴?
对不住,都是我装的。
活在这种地界,选择做婊\子也没什么可耻的。
三日后下起了雨,我本可以借着大雨去湖上卖卖惨,淋的一身透湿,以一个婀娜软弱的身形困于湖心小舟,令他心生涟漪,或色心大动带我进入水榭,顺势长驱直入,达到目的。
但这样的过程未免太枯燥,使我看上去乖顺无趣。
我要的就是在他眼里变成有趣的人。
因此我将打捞浮萍的差事再度推脱给旁人,再也没去露过面。
过了十余日,就听院里的姐妹带来消息:“这几天阿香在替爷打听一个人,问我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嘴角生了颗红痣的姑娘,若给线索有赏。”
大家互相端详打量,宅子里哪一个不是白净的如莲蓉馅,何曾有人生那灾星红痣?
当然没有了,因为那颗红痣是我刻意用水胭脂点上的,只为给他留个线索,然后我出现再消失,女鬼幽灵一般吊着他的胃口,折磨他的耐心,另他火急火燎,举棋不定。
当然也不能吊着他太久,只怕时间一久,另他彻底丧失兴趣。
半月后,爷领着七八位宾客从白玉铺就的甬道上进入清水阁。
据说今日都是北面来的宾客,姐妹们估摸应该是一群京都来的权贵,登时就蠢蠢欲动,打算先发制人。
若是被哪位宾客看上了领去了,又伺候舒坦了,一夜过后会得到颇丰的赏金。
也是她们设计了一场偶遇,地点在甬道旁的花园,她们将一只断线风筝挂在花园的树枝上,等爷领着宾客走过那段路程时,就让一个姑娘攀树去摘,再假装摔下来,其他人则在树下叽叽喳喳的起哄,发出莺莺燕燕之声。
只听得墙外细碎的脚步声行过,那摘风筝的姑娘从不高的枝头朝下一跳,随即坐在地上脆生生的惊叫了一声。
便听隔墙有一人道:“季爷,似乎有姑娘从树上摔了下来。”
他们果然绕道过来了,只见着乌泱泱一群人停在花园洞门外,却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只有爷独自进来,单膝跪下将那姐姐扶起,任她依在怀中,一边关切的询问,一边用修长的手指轻揉着她脚踝。
内院每年都有姑娘自我了断,她们是些不明白的人,自以为和爷睡后就能把持住爷,谁知终是自己动了真情,一哭二闹,最终送了自己的命。
如今瞧爷,觉得那些姑娘也不冤。
他对待自己的姑娘真是极温柔和善,目光真切小心,没有一点主人家的架子,他目光看向谁,谁就会以为他对自己用的是真心。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真心?即便有也不属于久经沙场的男人。
我没有围上去,只在一旁安静望着,着极素的麻裙,抹最淡的胭脂,只往那花团锦簇边一立就能清丽脱俗。
我与季宅里大多数的姐妹不同,我生来不艳不绝,只是五官干净,看上去乖巧安静。我的容妆向来简单,即便眉目间生出痣,我也不急于掩盖。
她们以为我无欲无求全无好胜心,却不知道,我这样的女人在她们之中反被衬的灵动真实,我很清楚我的筹码。
只可惜这都是假象,有的女人就像茶树上的尖尖,翠绿柔嫩清香却可能极苦。
爷安顿好姑娘后亲自爬上树摘下那枚风筝,然后对众姐妹嘱咐了几句,便带着宾客再度走远。
他正巧与我擦肩而过,虽然没有正视我,但余光分明带着心思在我面上轻轻一扫。
他走后,我也打算离开了。
不用刻意停留,适当的出现,如炎夏罕有的凉风,才会令他心旷神怡。
我刚走出月洞门,便有一个小厮追上来:“请问姑娘名委,是哪个院的?”
“绿怡,挽星院。”
小厮谢过便走了。
成了,我轻轻的笑。
走出去几步,身后又有一个小厮追上前来,“这位姑娘叫什么?”
我这才正眼打量他,笑道:“小哥方才没记住吗?”
他挠头,“方才?方才我找过你吗?”
“那小哥是替哪位主子在打听?”
“还能有谁,当然是咱爷了。”
他走后我举头四望,周遭除了花树夏草,风鸟啁啾再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