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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孑然一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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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偷下山观看澹台憬悟的乌龙事件暂告一段落。热闹如潮汐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长街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雪滴一行人出了客官慢走饭馆,寻思着索性也回不去,便找家客栈先住下,次日再准备回云岭。
货比三家,琅然公子哥病复发,非要砸钱去住南疆第一客栈,以此来发泄未能见到澹台憬悟的愤怒。同一行人幸灾乐祸,这样的泄愤,巴不得他多愤怒几次。
雪滴不紧不慢默默跟在他们后面,带伤的她一直很安静。
前面王玖省一句:“又是私自下山,你就等着明日回去受罚吧!”
琅然一句:“哈,说得就像你没跟着我屁股后面一样。有雪滴在我怕甚?每次只要带上她,逢凶化吉那是所向披靡……雪滴姑奶奶,您慢些走,来,小心台阶。来,小心门槛。”
琅然说着转身对雪滴一阵殷勤。雪滴见他一脸的鼻青脸肿,模样滑稽,连连躲开,扶额表示真不想理那货……
琅然在南疆第一客栈挥手便是一锭金子,那阔绰劲样子,出尽了风头。最后竟然还朗诵道:“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入了客栈,可真是豪华。雪滴前脚方踏进门槛,蔓青萝后脚便跟了进去,反手关上门。
她道:“给我看看你的伤,是什么人竟能伤得了你。”
雪滴倒了杯水云淡风轻道:“你太看得起我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那些人呢?怎么样了,活捉了吗?”蔓青萝问。
雪滴淡淡道:“死了七八个,跑了七八个。”
蔓青萝登着双大眼睛,轻轻吐了句:“你杀人了?”
雪滴不语,神色微微紧张。
蔓青萝哼了一声,满是气愤:“都怪琅然这厮。明日我便告诉他,让他下次莫要再开这种玩笑。”
雪滴喝了口水,若有所思摇头道:“此事不能伸张,一个字都不能提。”
蔓青萝点了点头,未再多言,雪滴说的话,自有道理,她向来言听计从。这是入宗门两年来,无数实践与教训换来的血一般的总结。
蔓青萝围着雪滴绕了一圈才说:“既然受伤,你这衣服?”
雪滴咧嘴一笑,如实说道:“遇见个人,他给我买的。”
蔓青萝道:“如今这世道如此开明了吗?衣服这种贴身东西可以随便送?”
雪滴不明,问:“有何讲究?”
蔓青萝被这话哽咽得不行,欲言又止的样子着实难受。她道:“听你口气,给你买衣服的是男性没错吧?若非父母丈夫,衣服怎么能乱收。你可长点心吧,当心被骗了还帮别人数钱。”
什么男女情爱,礼仪廉耻,雪滴笑了笑跟本不当回事。在她看来,别人要给,当然是受之无愧,衣服如此,那袋钱更是如此,哪里需要顾及这么多。
蔓青萝替雪滴从新包扎了伤口,仍然触目惊心,就差看见骨头。
“真佩服你,也没漏出半点破绽,山间穿梭,饭馆看热闹一样没落下。时候我都怀疑,你是没有痛觉的吗?”
雪滴低着头,苦笑道:“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蔓青萝聒噪完终是回了自己房间。静下来雪滴才觉疲惫,她正欲吹灯休息,忽被一阵寒风吹得打了个冷颤,初春的夜风仍带着些许寒气。
雪滴猛地回头,以为又是什么人,见周遭依旧一如既往为的平静。她走到窗边,准备关窗,这时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
雪滴探头四处查看了翻四周,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她敢肯定,刚才有人,而且离她很近,那股感觉太真实。
从她客房往下看,长街上灯笼红染,偶尔还有三两人打伞路过,皆是匆匆忙忙。唯独有一把伞,自她的角度看去格外别致,泼墨的伞面,平添了几分信步江南烟雨的意境。
撑伞之人不紧不慢,一双白靴,踏过青石板,纤尘不染。雪滴本无意多看,只是那人走到她楼下时,忽然停了脚步,抬起了头。
隔了一楼之远,竟也能看见他那双盈盈一水的眼睛在发亮,直挺的鼻梁让整张脸纵使身在夜空,轮廓依旧格外清晰。他嘴角上扬,始终挂着浅浅笑意。
雪滴也是一笑,扬声道:“又来杀我?”
男子不语,撑起伞好像又要赶路。雪滴也没做多想,伸手拉窗关上。
只是这厢她将将转头,便一个条件反射往窗边靠去。就在刚才蔓青萝坐过的地方,此时坐了一人,一袭红白相间的长袍,这会正漫不经心地倒着茶。
雪滴很淡定,但心里还是禁不住震撼。如此快的速度,他是怎么做到的?
雪滴紧靠着窗没轻举妄动,心道:难怪刚才会生出那种看似无人却又有人的感觉,现在一点也不意外了,这人完全能达到那种效果。
男子倒了茶,冲她举了下杯自顾自喝下,柔语声响起:“我思量许久,后悔白日里没杀你,这厢我又想来杀你了。”
此人真真是阴魂不散,怎么能如此坦然地将杀一个人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好像在说:我要杀你,你答不答应。简直是奇闻怪事。
雪滴慢慢走到桌旁,想了想终是问道:“你为何要杀我?”
男子抬眸:“因为你持有武林第一令。”
闻言雪滴眸中瞬息万变,她向来以笑示人,此番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她说:“那你更不应该杀我,而是应该问我此令现在何处,不是吗?扶风。”
男子听她叫自己扶风,微微皱眉,不否认也不承认。他道:“号令群雄?称霸武林?我不需要那个东西。所以还是杀了你吧!”
雪滴:“你是没话说吗?这真不是个愉快的聊天,什么都可以商量,但我这条命,很硬,你拿不走。”
男子轻声一笑,宛若画中走出来的人,他转言冷不伶仃一句:“不知这样品味的澹台憬悟,可值得女侠一看?”
雪滴抬眸,她记起晚间好像说过一句类似的话。这下终是明白了白日里的一切反常,原来在饭馆时,此人便一直在屏风后,也听见了他们所有的对话。
雪滴当时也只是单纯地发表对街上那位肥头大耳的意见,并没有别的意思,更没有想过真正的澹台憬悟应该会是什么样子。
这下他突然问了出来,雪滴竟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她只得东拉西扯道:“我听说,非父母夫君不能乱收别人衣服,白日里我说要一件衣裳,那是我不懂,可你为何会答应给我买?”
不论雪滴是故意还是无意,此话一出,怕也是难到了澹台憬悟,总之他说不出话来,只是轻笑。
过不多时,澹台憬悟又来了兴趣,他又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雪滴回道:“不知道,我猜的。”
那厢:“………”
雪滴见他不语,直接又道:“那你还杀不杀我,扶风?”
澹台憬悟这下笑出了声,柔语又是一句:“今日我感兴趣的有两件事。第一件,你是我见过被剑刺穿后还能谈笑风生的第二人,第二件事:没人敢直呼我为扶风。”
雪滴是真的在笑,她好像已经忘记了此时此刻面对的是谁,她道:“那你见过的第一个人是谁?名字改来不是用来叫的么,为何不敢叫你扶风?”
澹台憬悟抬眸看了眼雪滴,笑而不答,只是那笑多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阴霾。他话锋一转,乃问:“你脖子上带的是什么东西?”
雪滴愣了一下,想起她中午当着此人面脱掉半边衣服,或许他就是在那时看见的,她道:“我的名字。”
澹台憬悟又问:“你一直在云岭?”
雪滴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些,淡淡道:“听说扶风组织知晓天下事,我不信你们不知道。”
澹台憬悟挑眉,语气中少了他一惯的笑意,他扔了句:“我只掌握对自己有利益往来的信息,试问为何要知道你?”
他说话总是时而像个故交,时而又将人拒之千里。
雪滴连连点头:“此话好有道理。我入云岭也才两年。”
澹台憬悟嗯了一声:“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雪滴看了眼他,默了一久,未做回答。
澹台憬悟继续问:“不方便说?”
“战乱场上爬出来的遗孤,孑然一身,没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只是从来没人问过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做答。”
澹台憬悟眉眼一挑,也是默了一会。又笑道:“我受人之托,帮别人问的。”
雪滴呵呵一笑,此人当真是扶风头目?问道:“帮别人杀我,帮别人问我,他们给了你多少钱,你不是很有钱吗?”
澹台憬悟:“不知道,可能……我很无聊吧。”
这大抵是天下最无聊的对话,雪滴竟无言以对。
许久后澹台憬悟起身,一步步逼向雪滴,长长的睫毛下那双眼睛没有半点笑意,虽不带杀气,却胜过万千杀人者。
澹台憬悟话音也不再柔软,他道:“你说你是战乱场爬出来的遗孤?”
“是。”
“你说你孑然一身?”
“是。”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那厢笑声又起,喃喃道:“雪滴。雪滴花不畏春寒,傲然开花,清秀雅致,朵朵垂悬。好名字!”
那晚澹台憬悟终是没杀她,待雪滴自神游中回过神时,他人已不知所踪。雪滴推窗看去,只见长街的尽头,一人手拿一把伞,消失在了夜幕中。
那夜雪滴再难入眠。她想起了自己颠沛流离、东奔西走、苦不堪言的儿时。父母是个什么模样?在她意识里早就已经模糊不清了。
十四年前,大泽国皇帝征战四方,挥军先后灭掉北瑞、西隅、南疆、东浔四国,一统天下。
她只记得父母定也是位高权重的侯门将相,不然大泽皇帝挥军南征,她的父母不会死在战场上。因为那场战争只针对权势,不针对百姓。
临终前,他们撕了块布用血写下她的名字藏在她衣服里。四岁的她被父母的遗体遮住,逃过了前来复查的追兵。
自此,雪滴就那般漂泊着,也曾有夫妇领养过她,可有的是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就将雪滴赶了出去。有的是因为举家搬迁,不愿再带雪滴,便将她一人留在了南疆。
如此持续两三次后,她才约莫活到十岁。
所以雪滴并不恨那些曾经收养她,最终又遗弃她的人。反而幸运能遇见他们,是他们让自己能活到十岁。如若不然,四岁的幼童,毫无生还能力,早就饿死或者冻死在某个街头。
十岁后,雪滴遇见了一生中的贵人……柳苏烟。柳苏烟一个人住在南疆最北边的慌镇上,年过半百,无亲无故,更无人知道那个女子来自哪里。
她将雪滴领回去,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教她为人处世、待人接物;教她武功绝学、生存之道。
直至十六岁,柳苏烟病逝,临终前给了她两样东西,一样便是足以为她惹来杀身之祸的武林第一令;另外一样,是一封信。
柳苏烟嘱咐她,武林第一令,一生守护,绝不能给别人。还让她持信去见当今的云岭剑宗卢庄生,见信卢庄生自会给她一个安生之处。
就这样,十六岁的她入了宗门,现在已过去两年。
直至今日,雪滴全身上下除了那块被她带在脖子上,血迹早也淡化的白布,再无别的。所以,她说自己孑然一身,一点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