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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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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似乎又过了一个年头。
周翔宇抬头望着掠过天空飞往南方的大雁,黄河水拍打在磨平棱角的礁石上,他似乎已经听惯了这震耳欲聋的声音。黄河岸的山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大雁一年年南渡,一年年北归,斗转星移,蹉跎间,共合果也已有六十多年的光景。而自己在这里,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样。
为什么那么执着,明明是可以离开的。对于这片已经物换星移许多载的土地,他只是作为过去,理应化为历史的尘土。
“先生。”一声稚嫩的童音在他背后响起。
翔宇回过头,是一个五六岁的幼童,穿着还是民国时的灰色棉布大袄,却向他作不规范的揖。周翔宇听出这幼童有明显的江苏口音,大概是金陵那带的人。
“抱歉,有什么事吗?”翔宇微笑着问他。
已经很少有人问及他了,现在像他这样滞留在地上不肯走的不管是鬼是仙都难得找到几个。
“我家先生有请。”幼童回答。“哦,我家先生说如果您拒绝的话,您一定会后悔的,所以您还是前去为好。”
真是一个自信又奇怪的人。翔宇想。
“敢问这位先生的名讳?”
“我家先生说,您去了就知道了。”幼童笑笑说。
翔宇回望一眼脚下的黄河,四周仅他一人,他离开片刻也无妨。
“好吧。”他说。“不过我想知道,阁下请我去是否有要事相谈。”
“无要事,只是请您喝杯茶。我家先生远离尘世已多年,已经不问世事几千年了。”
翔宇听到最后一句扬了扬眉毛,看来碰到了一位得道成仙的世外高人,这是他三十八年来遇到的第一个。
幼童向前一步,礼貌地摆手示意对方前行,看到翔宇的衣着,不禁笑了笑:“您打算穿成这样去见我家先生?我家先生会笑话的。”
翔宇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略有些旧的中山装,三十八年未换,他也习惯了。再说,即使换件新衣裳,又有谁看呢。
“古布裁的新衣,阁下不要介意。”幼童不知道从哪里捧出一件整齐叠好的衣物,竹绿四合云纹,的确旧了些,不过总比他这身灰暗暗的好。
“先生,请吧。”
幼童一摆手,四周的空气似乎在迅速地流通,黄河岸光秃秃的山岭逐渐褪去,取而代之是南方特有的长青树林。那件竹绿色的衣裳不知何时已经穿在身上,还挂着填有香料的藕色暗纹荷包,翔宇往脚下看,有些惊讶地看到自己竟站在广袤的湖水之上。
“这是留地。”一个声音说道。
一个散着灰白头发的老者箕坐在不远处,仅用一根玉簪闲散地拢着头发,看来是一位洒脱不羁的前辈。
老者面前摆着一张小方桌,方桌旁的香案上摆着青铜兽首香炉,散着青灰色的烟。方桌上两盏茶器,对面一张软垫,明显是留给他的。
“只可惜这留地一千多年前已被黄河水淹没,闹市宅邸不再,着实让人惋惜啊。”
“前辈是……”提到留地,翔宇自然猜出面前的人是谁。
那个在青史上被神化成谋圣的大汉开国功臣,又聪明地学会放弃,最终保全自己,得以善终。
“张良。不要叫那个封号,我不太喜欢。”张良和蔼地朝翔宇一笑,用手示意一下对面。“坐吧,别拘礼,这里只有你我。”
幼童周到地给翔宇添上茶,杯盏清香四溢,翔宇却感到有些不安,不是因为他下方流动着的河水,而是他现在面前的人,正是他一直仰慕的人。自他上私塾接触太史公集以来,《留侯世家》他已经背得全文贯通,留侯的事迹他也是出口就能成章。现在,有幸能见到自己仰慕多时而且本无缘相见的人,还真让翔宇有些紧张和不安。
“我听说你很多事情。”还是张良先开的口。“你也是开国功臣,还要操那么多心,真是不容易。”
“前辈谬赞了。比起前辈,晚辈无法及万分之一。”
“不用那么客气,说了这里只有你我。”张良说。“不过啊,我看你一人在黄河口待着,也挺孤单的。”
“多谢前辈关心,不过这是我愿意做的。”
“噢。”张良被提起兴趣。“这是为何?”
“晚辈自觉不能离开尘世。”
“呵。”张良略有讽刺地一笑。“你还对这片土地有感情,可以理解,不过,我可听说,你们这朝的开果皇帝可对你有偏见,他百般为难你,你不恨他吗。”
翔宇愣了几秒才反应到张良口中的开果皇帝是谁。“他……并非前辈说的那么差劲,他也是个很好的人。”
“在我看来,帝王都是一个样,无疑都是求权求势,打击权臣。也只有你我这样聪明的谋臣,才能逃脱此劫。”张良说。“噢对了,前阵子我似乎打听到这人的消息,他似乎和一个同样有帝王相的人在一起,这二位生前倒是纠纷多,死后倒关系不错,真是情随事迁。”
“敢问前辈……另一位是否姓蒋?”
“大概是吧。”
翔宇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这两位生前纠葛无数,现在能携手重修友好,的确是件好事。而且,这两位虽生前做了许多错事,不过他们对现在百姓的美好光景都有一定的贡献,他们也算嗯……明君吧。”
张良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示意幼童添茶,“可是我所见的明君甚少,几千年来,真正的明君又有多少。”
翔宇不语。
“这个孩子,我是在一百年前遇到他。那时金陵充斥着血光之灾,日日有千千万万的百姓丧命。我看他可怜,又怕他成为怨恨的厉鬼,就收留了他。”
翔宇看着面前侍立的幼童,眼中闪过几丝悲悯。那场浩劫,是这片土地无法抹去的伤痛。
“大汉一向是问鼎天下的共主,可如今几百年却像走了下坡路,一日不如一日了。现在人世不太平,外边也不太平,有多少人想让这里乱啊。”
“前辈不要失望,我相信今后会好起来的。”
“的确,到你这辈是好多了。”张良品了一口茶。“可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了,你和我都是过去的人,已经不能改变未来——你愿与我归隐吗,现在与我相似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翔宇听后立刻离席,朝着张良深深一揖:“晚辈能与前辈归隐,是晚辈的荣幸,但是——晚辈实在无法离开这片土地,即使这片土地已经不需要我了,晚辈还想留在这里,就算是尽一份薄力,晚辈也想守护这片土地。”
张良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就算……你留在这里,你不会被死去的人理解,也不会有活着的人察觉到你,你也要,留在这里吗?”
“是的。”翔宇坚定地说。“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愿望。”
张良自嘲地笑了,笑到最后竟咳嗽了起来,幼童体贴地拍着张良的后背,看着面前似乎很傻很倔强的人。
“不必了,咳。”张良挥手屏退幼童。“我从赤松子游,弃人间事,几千年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现在,算是败给你了。”
“前辈请不要这样说……”
“既然你这么执着,我也不强求你。”张良起身,回之一揖。“希望你能够坚持下去。”
“多谢前辈。”
张良一挥袖,四周景物又回归到离开之前,翔宇看到一切消失前张良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是鼓励,也可能是嘲讽。
黄河拍岸声依旧充斥于耳,翔宇走到河边,黄河水如穿透虚空般掠过他的手掌又归入径流。他已经离开了,但他不会离开。
他会永远留在这里。这是他的使命。
群雁划过天际,没有一只发觉地上的异样。新的一年开始,一切安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