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开头合集》卞九欢

1、残缺

　　1.
　　现在想来，我即不知晓他的名字，又从未看清他的面貌，就连那声音都只是在暗深的夜里压低的私语，若要形容，也和那夜里的风声无异，所以，我这一生是再也找不到他了。

　　但是，若说我这一生有什么真正自由的时刻，便我在十七岁夜里遇到他时那短暂的一瞬间而已。

　　在接下来的五年、十年、十五年里我不断地思念着他，那无休无止的眷恋从未淡去，时日直到如今，我重回故地，一个做刑侦的朋友告诉我——

　　我在那个夜里遇到的是一具尸体。

　　2.

　　我见到他的时候，我还是十七岁的孩子，但是当我们分离时，我已经是十八岁的成年人了。在十七岁最后的一个小时里，我发疯地从家里逃了出去，从那些把我包围的、等待着阉割我的政府工作人员中突围逃了出去。

　　我越跑越远，在极深的夜里跌跌撞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我哥哥成年礼的时候我还曾笑他，可是轮到我的时候，我却发了疯一般地害怕。

　　我们这个国家规定，孩子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就是成年了，这时候你将失去你身体的一个部位，政府要派人来将它收走。

　　我有一个朋友年复一年地蓄着头发，就为了等到十八岁那年被人一把剪去，然后在光头上喷洒药剂，从此便再也没有头发。

　　但是我的哥哥爱美，他比女生还珍惜他的头发，于是他让政府敲去他的一颗后槽牙，这样便谁也看不到他少了什么，唯有她女朋友和他接吻的时候发现了他的秘密。

　　而我，我不知道要让他们拿走我什么，头发也好，牙齿也好，眼睛，手，脚……

　　于是，我对着在我家里等待时间到临的政府人员说：你们把我的心拿走吧。

　　3.

　　我真是个傻子。我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随便他们拿走什么好了，指甲，头发，牙齿，这些东西少一个两个也没什么关系，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我为什么要他们拿走我的心呢？

　　我那时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我不想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于是我害怕起来，从家里跑了出去。

　　我不断地跑，我从来没有跑的那么快过，那时候我的就像掠过城市的那些野风一样，从钢铁机械的城市里跑了出去，跑啊跑，我跑到了城市边缘的一个斜坡上。

　　我站在斜坡上失声痛哭。

　　起初那些呜咽还有声音，但是很快，所有的声音都寂静了下去，我的喉咙嘶哑，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从来没有哭得那么大声过，因为我总觉得哭很大声很丢人，所以时常闭口不言。

　　我那时怕极了，我不想失去我的心，可是我也不想失去我的头发、后槽牙或者是指甲，我想完完整整地保留着自己——可是所有人都是残缺的，我凭什么可以保存完整的自己呢？

　　那一刻我恨透了我的父母，为什么生下的我不是一个残废，这样我生来就没有某样东西，我从来不会觉得有或没有能怎样，可是现在我已经和我的心相伴了十八年，要把她从身边带走，就像要将我杀死一般地令我难受。

　　4.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趴在山坡上的铁丝网后面。他看见了我，我却没看见他。我站在山坡上哭，我看见他，就也觉得他不好，于是我也恨他。

　　于是，我就走到他面前去，隔着铁丝狠狠踹了他一脚。

　　我看见他对我笑，他的脸隐没在阴影里，只有苍白的唇上露出一抹极淡的笑。

　　他趴在铁丝，瞪眼看着我，说：“疼。”

　　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我孤独地坐在地上，而他始终趴在铁丝网上。于是我们开始说话，先是他哑着声音问我，后来我也渐渐回答他，我们中间隔着一道网。

　　他对我说，他马上就要到十八岁了，可是因他长得丑，政府不愿意收走他的身体，于是他很难过，并且感到痛苦。

　　我觉得他真奇怪，我拼命地逃跑，就是想保存自己的身体，可是他却宁愿被人收走。

　　他对我说，这国家里的人，人人都是残缺的，若你一个人健全，便如同健全人中残缺的人一般醒目，至死都将寂寞而孤独：因为你再也寻不得一个同你一般健全的人了。

　　我觉得他是骗我，我有不少朋友也丑的很，且人世间的丑态千奇百怪，怎得判断一个人能丑到政府不愿意收留他的地步呢？

　　于是，他趴在铁丝网上笑：“那你定是没见过一个像我这般丑的人。”

　　5.

　　我和他说了很多很多话——说我是何等地爱我的心，我也说不清我怎么会说出这般离奇的话，我对他哭，对他咆哮，无论他说什么都任性地反驳，那时我只想着我再不反驳就会失去机会，因为我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成年了，成年人不能反驳别人，这是规定。

　　后来，他沉默下去，不再回答了。

　　我对他感到失望，也沉默下去。

　　后来，他对我说：“你把我的心带走吧。”

　　他说他终其一生都希望能像普通人一样成为一个残缺的人，可是没有人愿意要他的身体，他问我把心带走之后能不能好好地保留，我说我一定会好好保管，我向他发誓。

　　于是，他给了我一把刀，希望我能把他丑陋的心挖走。

　　可是他又临时反悔，似乎是怕我看到他的样子，于是他全部缩进黑暗里去，连那露在外面的带着笑的唇也消失了，他说他挖好了之后，再来送给我。

　　于是我坐在铁丝网前等他，等他。

　　我等了一整夜，他都没有出现。

　　天亮以后，我被政府和父母找到，带走了。

　　他们挖走了我的心，并且为我换上了一颗人造的心脏。

　　后来我又去找他，却再也没能找到。

　　6.

　　十五年过去了，我那个做刑侦的朋友同我说，他死于挖心。

　　心脏只能由政府来挖取，如果有人想擅自地挖出，自然会瞬间死掉。

　　最后，朋友对我说：“我们还原了他的相貌，你一定想不到他有多丑，做还原的技术人员看了，恶心地得了厌食症。”

　　朋友却拒绝给我看他的照片，因为据朋友所说，他的眼睛像天上明亮的星星，嘴唇像娇嫩的花瓣，皮肤像是没有瑕疵的白瓷——这世上再也没人比他更丑了。

　　我听了便想，一个人丑到这样，真是可怜啊。

　　可是我还是想带走他的心，就像那一年,我死都不想交出我的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