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白依山

1、十年

　　光和十年，腊月初九，淮京。
　　猎猎寒风扯动着演武场上空的军旗，浓墨写就的一个笔力雄劲的“邢”字在苍灰的天空中翻飞着。
　　今日是镇远大将军的寿辰，往日里冷清萧索的将军府前车水马龙，人云如织。
　　一辆华贵的素白云锦篷马车悠悠停到了将军府的大门前，这辆马车简直可说是贵气逼人，四匹乌蹄踏雪的高头大马，沉香木的车架，连车帘旁垂着的挂钩都是通透的青玉。
　　门口迎客的老管家神色一肃，赶忙迎上前来。
　　马车里跳下一个矫健挺拔的着一身青灰短打的男子，他往车架前搁了把脚凳，接着又伸手去扶他的主人——
　　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双手捧着一只裹着红绸的暖手炉，这人慢吞吞的弓着腰从车里钻出来，把暖炉递给侍从，把着车门踩着脚凳下来。
　　“扶风，去把贺礼拿过来。”声音倒是如泉涌，似玉碎，煞是好听。
　　老管家作了一揖：“秦公子，将军恭候多时了。”
　　这位很有钱的秦姓公子拱手还了一礼，接过扶风递来的手炉，随将军府的小厮进去了。
　　老管家回头望着这人的背影，翩翩公子，芝兰玉树……可惜啊。

　　淮梁当朝已逾三百年，皇帝是一代不如一代，老祖宗马背上打江山的精神渐渐在声色中消弭，民风浮软，好美色重文质爱美酒佳肴，铺张奢靡之风盛行，其中以淮京为最，临淮江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宝马雕车塞途，勾栏酒肆比比皆是，画舫游船络绎不绝，夜里诗酒笙箫，脂粉酒气熏醉了一江春水，红彤彤的一片灯光映的南天亮如白昼。
　　加之当朝光和帝软弱偏信，重文轻武，以致民有余富而国力不强，外敌整日虎视眈眈，边疆战事不断，民不聊生。
　　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玉器也是一样。在淮梁朝读书人更是自诩君子美质，几乎人人佩玉。秦雎是当朝最大的玉商世家第四子，亲哥秦骏在朝为相，姑姑是皇帝的亲娘，可说身份背景十分显赫。近年来家族生意渐渐被他收归手下，俨然已是秦家无冕的家主了。
　　此时他怀揣着暖手炉，身形微微瑟缩，面颊透白如玉，一头青丝用一根带子简单的束起，几缕碎发落在腮边，衬得面色更显苍白，脚步有些虚浮的跟着小厮穿过一道道回廊。
　　“少主，您服一颗吧。”扶风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有些担忧的递到自家主子面前。
　　秦雎微微摇头，服用此药便会犯困，一会儿还要见邢武。
　　远远地看到小厮引着人来了，镇远大将军噌的蹿起来，大步跑过去相迎：“子祯！你来啦！”
　　“思铎。”秦雎微微一笑，他生的本就极俊，一笑起来更是如清风徐来，令人怦然心动。
　　邢武顿觉从南疆大老远赶回京庆生值了，大声招呼着下人添火盆上茶点。

　　秦雎与邢武围着火炉品茗畅谈了许久，大多是听邢武大倒苦水，埋怨皇上给他军费少了。不过此人尚有余暇回京，说明这些时日南疆还算安定。
　　约莫到了午时，秦雎竭力撑着眼皮，听邢武描述军中趣事，他拿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被邢武眼疾手快扶住了。
　　这个人的手好凉，就像是数九寒天里摸到了结着冰花子的铠甲。
　　邢武火力壮，烫呼呼的大手包住秦雎的指尖：“还是冷吗？”
　　秦雎不动声色的抽回手：“不冷，只是有些倦了。”
　　粗枝大叶的武夫邢思铎赶忙扫榻以待：“来这边睡一会儿，我叫人做几个你爱吃的菜，外面人那么多又冷，就别出去了。”
　　秦雎颔首低眉，说道：“客房便可。”
　　“嗨！咱俩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你还不好意思啦？客房可没这边暖和，连火盆都没有，你不是畏寒吗？快来。”邢武性急，过来直想一把将他抱上床。
　　秦雎怕了他，过去躺到他的榻上，盖上他的被子，阖目睡去。

　　阴云愈压愈低，不久就簌簌的飘起雪来。
　　镇远将军住的院子叫做梅园，阔大的院里稀稀落落的栽了几棵梅树，此刻正傲雪盛开，点点艳红伴着飘飞的白雪，漆黑如浸过墨汁的树枝湿漉漉的，别有一番诗意。
　　室外湿冷，室内暖如春日，扶风俯身探了探主子的额头，又抖开狐裘盖到棉被上，便推门出去了。
　　他年纪尚幼，好热闹，到院子里看雪去了。
　　门才刚合上，屋顶上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一片瓦被掀开来，露出一张蒙着黑巾的脸。
　　那人朝屋里瞧了瞧，又合上了瓦片，轻手轻脚的从房顶翻下去，自窗口跳了进来。
　　将军大人的卧房装饰不多，物品的摆放整齐划一，透着行伍之人的简洁干练。屋里放着四五个无烟炭盆，空气中有淡淡的燃煤味，房间里热烘烘的，秦雎正蜷缩着身子睡着。
　　一只骨节修长的大手伸过来，极轻的捋开了秦雎侧颊上一丝碎发。
　　“谁的床你也睡。”
　　蒙面人一身黑衣，踮脚蹲在塌前，探着脖子仔细的端详睡梦中的秦雎，看不够似的。秦雎睡得无知无觉，任由这只大手隔空顺着他的眉眼细细的描绘了一遍。
　　听着院里脚步越来越近，蒙面人一个提气纵身而起，轻巧得如同一只云雀，无声的落到了房梁上。
　　原是他身边的小厮端来了饭菜。这孩子十七八岁的样子，正如十年前的他，带着一脸傻气，颠颠的过来，轻声哄他主子起床。
　　“稍微用些再睡吧……”
　　“都是清淡爽口的，少主爱吃的菜，还有竹米粥……”
　　“大将军说要您用些的……”
　　蒙面人蹲在房梁上听这傻孩子絮絮叨叨的劝了几句，他的角度看不到床，不过听起来似乎是失败了，这人垂头丧气的收拾了碗碟出去了。
　　十年过去了，还是秦不吃，蒙面人心想，就这么娇贵难养。他看到桌案上那对翠绿欲滴的上好的玉虎镇纸，又想：这样大方，我也蛮喜欢小老虎的。

　　秦雎睡到了下午，宴会人都散尽了，邢武过来叫他一起去面圣谢恩，说午饭那竹米粥是皇上特赐给他吃的。秦雎头昏脑涨的爬起来，嘟囔：“什么竹米粥？”
　　“咦，你送我的那对老虎呢？”邢武指着自己的桌案，“怎么没啦！”
　　“是不是吴伯收起来了？”
　　“吴伯一直在前面迎送客人啊，没人来过我的卧房，”邢武瞪大了眼睛，“难不成我堂堂将军府，竟然出了小偷？”
　　“小偷……”秦雎喃喃自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头微蹙。
　　“敢偷到我将军府来了，胆子不小啊！”邢武吩咐房门外的亲兵，“去，召集隼卫，沿街搜查，务必见物见人！”
　　“慢着！”秦雎喊道，在睡梦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梦吗？
　　“丢了就丢了罢，别找了，我再送你一对。”秦雎看向邢武，神色淡淡却不容置疑，说道，“此事传出去于你镇远大将军的名声无益，况且淮京乃是天子脚下，你的隼卫拿着兵刃飞来窜去的，皇上本就对你有所猜忌……”
　　看着拥被坐在卧榻上，鬓发凌乱，脸色白的如同透明的一般的好友，邢武突然想，这些年来这人愈发的沉默寡言了，有时候要诱他多说几句都得费半天口舌，很久不曾听他说这样长的话了……
　　“……思铎，你可明白？”
　　邢武恍然回神，应道：“明白明白！不过，子祯，你今日同我说的话，都不抵你刚才一番话长。”
　　秦雎一愣，神情有瞬间的空白，垂首去，眼中晦暗不清的情绪闪过。等再看他，又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了。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邢武美得不行，就差过去抱住他了，“你就是害羞，不好意思说呀，小祯。”

　　话说当朝的镇远大将军邢思铎，从小在军中长大，四岁读兵书，六岁能骑射，十三岁就随父兄上场杀敌了，确有一身好武艺。虽然顶着个镇远大将军的名头，他本人却直眉楞眼的，在朝廷上也是出了名的直肠子，经常被人暗地里笑话。不过将军却可说是一位福将，十来年南征北战，父亲和兄长都战死沙场了，偏偏他总能化险为夷。
　　邢武常年镇守南疆，眼看已过而立之年，他家里又一门忠烈只剩了他一条光棍，没人张罗他的婚事，此次光和帝召他回京，也是存了给他指婚的心思的。
　　秦雎和邢武到御书房时，不出意料的见到秦家大哥秦骏也在。秦骏正站在皇帝宽大的几案旁，看
　　他临摹一本破旧的拓本。
　　光和帝书法好名声远播，常赐匾额给臣子们，他的画技也是淮梁境内数一数二的，以花鸟为最。这位皇帝可说是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琴棋书画件件拿手，敏而好学才思不凡，为人稚纯可爱，性子温吞绵软。据秦雎所知，朝内事务基本上是秦骏说了算的。
　　淮梁朝气数将尽，从这位皇帝身上就可见一斑。
　　秦雎与邢武候了一会儿，等皇帝陛下写完了字，丞相大人又夸完了他，才上前觐见。
　　光和帝掸了掸身上明黄的宽袖广袍，似乎有些看不惯宫里的礼制规矩，走过来拉起跪在地上的两人，拽着他们的手臂把两人按在圆凳上：“都是虚礼，说了不用跪，何苦又跪呢？”
　　秦雎缄口不言，邢武无所顾忌，直言道：“我倒是不想跪，这不是有史官在呢，我俩不跪，不知会记些什么。”
　　立在角落里拿着小毛笔的史官手一抖，吓得跪在地上。
　　光和帝又唉声叹气的过去把小史官拉起来，十分洒脱的说：“不过是给后人评断的东西，朕死后再看不迟。”
　　“你俩来的正好，朕正有事要与你们说，”光和帝回头看看秦骏，秦骏笑眯眯的像个玉面狐狸，“厉朝那边的金莲国师押着今年的岁贡要过来，点名要见你，小祯。”

作者有话说

　　有点不敢下笔，怕写不好，大家多多提意见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