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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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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素来喜好精致的华服,也乐衷于细细描绘额上朱红的玄纹。多情的女子总爱将情愫皆赋予故事中的注定之人,她们都有着美丽的容颜与年轻丰满的身体,渴望爱情、依靠与幸福。
不过谎言。
未有友人来访时,我不喜总在屋里呆着,也爱出来到人间寻些乐趣。未曾想到去寻河边鲤鱼精作乐时,意外遇到了个多管闲事的人类阴阳师。
白狐之子,银发狩衣,风情高雅,兼有一颗多管闲事之心,不禁惹妖心生几多厌烦。
若是女子,我定倾心相与,可惜可叹,白费了那番好相貌。
我将这事当做玩乐,与大天狗徐徐道来。不知哪里惹他不快,本就冷淡的面容似凝了层稠重寒霜,眉峰紧蹙,森冷神色就连那些雪女都怵之几分。
“露出这幅神色可不合你的性子。”
我抬手虚虚按上他的眉头,如往常般调笑几句,却不曾想倏忽被握住了腕。我扬眉望去,他定定看我许久,蔚湛眼眸沉静无波,蓝如海波叠起的水天穹浪。
我出生的地方没有海,但顺水而下,天下万千河道尽汇于海涛,久而久之,也能从他人的口中描摹出三分汹涌澎湃的气势。见了我这位友人,便又觉得,剩下七分该尽在他眼中。
“勿闹。”
“偏闹。”
“……”
人前威风凛凛的大妖怪嘴角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放弃般地看了我一眼,沉默地松开了手,任我用指尖一点点把他紧拧的眉峰抚平。
他突然又道:“我见过晴明了。”
“如何?”
“有些本事,不过黑晴明大人定会将他轻易赶尽杀绝。”
“你总是对那人有过分自信。”
“这是事实。”
“那家伙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看重?”
“大义。”
“……”
“……唔。”
我若无其事收回手去,大天狗捂住被我弹过的额头露出些许吃痛的表情,却并无恼怒。
“你迟早会被那大人骗了去。”
“不会。”
“若会呢?”
“若会……”
一股旋风将圆碟小点与精致茶盏一一送上,羊羹、铜锣烧与人形烧等诸多玩意儿,充分体现出其主人的财大气粗与贵族气派。我把盏细细斟了两杯茶,柔风便自发卷起其中一杯送至大天狗手边,精细功夫令人叹为观止。
茶到手边,他不过浅尝,品茶姿态端庄雅致,我却瞧出那骨髓中流露的十足骄矜气息,是深藏在大妖怪内心的骄傲与自信。垂眸望我的模样,骄傲像是帝王在俯瞰自己的领土,眼底锐芒毕露,意气风发。
“那来便是。”
我愣上一愣,不由莞尔,扬杯以茶代酒对他遥遥一敬。
“那小生就提前祝您旗开得胜,武运昌隆了。”
他微微一笑,回敬我一杯淡茶。睫羽浅浅一弯,便潋滟了十里好风光。
8.
我就是正义的化身。
手刃过无数恶鬼,还曾与同样出身高贵的人类皇族武士并肩作战过。
审判世之善恶,明察世之污秽,高高在上,生而为王,更被人类奉为一方神祗,诸多赞颂更不必提。
辗转回想,究竟是如何与我那出身普通的狐友相识,这份记忆反倒显得不甚清晰。
不谈其他,我们终究还成了好友。
平安京郊外的冬天,今年来得分外冷而早。拂面微风中都带着细雪,沁凉入骨。
山中无年岁,妖类更不知时日。
斗转星移,石火光阴,日子如白驹过隙,匆匆而逝。待结束手上事由,再回旧友住宅,我才惊觉这里已又是银树耀华,冰天雪地,皑皑一片肃杀光影。
不知是多久已过。
新雪烹茶,饱满的草莓大福入口,是有些过分黏糯的甜。雪地上细碎的反光折映在描绘花鸟的薄纸推门上,说不尽的风雅如画。
“妖狐。”
“嗯?”
我捧着茶杯轻声唤名,他回头来,手上的蝙蝠折扇松松挑开了焚香的鹤嘴炉盖,升腾着烟雾朦胧。新换的风雅锦服大抵为了御寒,特意在衣领处多缀了层厚重毛边,将小半张脸都埋进去,愈发衬得瞳润似珠,眼睫似漆。
“近来发生了许多事。”
“是啊。”
我顺势唤风卷走了周围的落雪。他似有感悟,扬眉望我,我不由别开眼去,酝酿着言辞。
“……黑晴明大人的计划已经成功了大半,平安京的四神结界已经做好了打破的准备,荒川之主也如计划中一般被引来,大抵再过少许时日,京都就会陷入一片火海。由人类内心阴暗所滋生的恶之花,也一定会枯萎。”
我告诉他之事,本都是些不能提起之事。
“你之前便与那晴明起了纷争,如今还是离京都远些,莫要被误伤才是。”
我关心他之言,是从未倾诉与他人之语。
“妖狐。”
我唤他名讳,却不懂心底这份迟疑辗转为何物。
“你不如先离了这平安京。”
究竟是我无情,还是他真不存分毫执念。
我见他愣怔一瞬,那双狐瞳映着我的影子,片刻后方才颔首应好。晦晤的视线自他头上绒软狐耳滑过,倏忽想起许久之前,也是如今日似的寒冬,我独自涉过覆满白雪的树林,霜花凝在柔软的羽尖,拍动时会落下些许晶莹的冰簇。
那只突然不知从何处冲出来的幼狐可怜兮兮地瞅着我。露出湿漉漉的眼神,毫不客气地抱住了我的腿。
它看起来还很小,刚刚出窝的年龄,但绝不呆傻。才会毅然决然冲过来,缠着寻常妖怪退避三舍的大妖怪不放。
既非同族,也不相识,放任它在外面或许会冻死,但对我来讲也无损失。
可鬼使神差似的,我俯下身将它抱起,狐狸抖抖耳朵,绵软奶糯的叫了一声,尾巴轻轻缠上了我的手腕,绒毛触着肌肤,微痒。
世言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而宿命本身,或许就不过是场变幻无常的镜花水月。
自相遇起,其结局早已分晓。
9.
早春的薄暮。难得下起透明的太阳雨。被落日涂抹上一层昏黄光影的山岗,影影绰绰淌出片鲜稚的绿,又在雨幕中显得湿润而潋滟。
离开平安京并非一时冲动,我早就嗅到这方繁华底下涌动不息的黑暗,它蠢蠢欲动择人欲噬,腐朽破烂混浊不堪,强者高举为王弱者尸骨无存,所谓优胜劣汰。
而这一切的推手之一,即为我的好友。
临行前大天狗前来送我。我未按习俗设宴款待与他,只取来描了金边的三三九度之杯,斟满醇厚神酒,放在他膝头。
他沉默了许久,取起朱红酒碟一饮而尽。素来自持的大妖一向不擅饮酒,只是如此眼角便泛了层薄红。
三献之礼,是至死方休的契约。
他是否懂,我也不知。
我咽下神酒,倏忽冲他一笑,戏谑道:“说来。当日你还邀请小生和你一起欣赏新的世界,怎么如今如此殷切地送小生离开这平安京?要知来日方长,小生说不定就看在大妖面子上答应了呢。”
“……你也说了,不过是醉话。”
细雨濡湿了他长而浓的眼睫,大天狗放下酒碟,清湛眼底不染酒色。
“走吧,妖狐。”
“出尔反尔可是会被人嘲笑的,不若让小生渡你一回,脱离苦海如何。”
“……”
他望我,似当日般神情肃穆,正襟危坐。
“勿闹。”
我恍惚忆起那时飞花雪里,他也是这般看我,对酌小酒,醉来一字一句郑重将誓言轻歌慢诵。
“妖狐,你可愿与我一同欣赏那崭新的世界?”
不过往事。
“啊,大概小生也是醉了吧。”
我抬眸看向天边那抹宛如羽衣狐裙摆似的稠艳绯霞,透过微凉雨幕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有缘相见,吾友。”
“定会。”
他欲言又止,终是沉默,只将一根黑亮修长的翎羽塞进我手中,定定看我离去。
有缱绻温柔的风替我挡住了落在肩头的雨,而我没有回头。
才行积雪上,又踏熏风草花里。岁月无常飘零栖迟,大抵如此。
顺山路而下,雨丝渐无。我回首望向山岗,细雨依旧。
于山脚处等候已久的撑伞女子携来一身湿漉水汽,她迟疑问我,眉眼满是忧郁:“妖狐大人,您还需要雨吗?”
“不需要了,真是麻烦雨女姑娘了。”
散去雨幕后的晚霞在透明的空气中显得清亮逼人,一切犹如水洗,明净润泽。
仿佛雨只是幻觉,我作乐人间大醉一场,醒来照旧翩翩少年模样。
仿佛一切不过醉梦。
我回头冲她微微一笑,轻声道。
“姑娘你看,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