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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玉走以后齐安东进了房间,陈衍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盯着他,不似往日剔透。
“我没有把你的信息卖给别人。”他沉静地说。
齐安东心里一紧,忙说:“我知道,知道,是我傻逼了一回。”
“你对单玉做了什么?”
“没,”他愣了一下,挑词拣句地把自己说得更无辜一些,“洪有为以为我跟他有过节而已,我什么都没做。”
陈衍点点头:“你没有跟他们解释,也不跟单玉来往,处处避着他,什么都没做,等于什么都做了。”
齐安东以为陈衍要为单玉说话,至少也要怨他阴人,可陈衍什么也不说,他反倒觉得陈衍又变了一点,向他不可预知之处走去了。
他不是那种等在原地的被动类型,他走到陈衍身后环住他,说:“你要是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对,你就说出来,我不生气。”
陈衍摇头:“你没有哪里不对。”
齐安东听到这句,决心要让自己变得更容易打交道一些,让陈衍觉得没有什么事是他们不可以商量的。谁也不愿意和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过一辈子。
他事事顺着陈衍,也许是因为从前从未做过这种改变,所以矫枉过正,逐渐接近于一个宠溺孩子的父亲,不止想担起照顾陈衍生活的责任,还想给他许多生活以外的乐趣。
就像自从听说今天晚上有月全食,他就一直留着空,一定要在家里过。
陈衍看着他忙前忙后地搬桌椅,忍不住觉得委屈了他,说:“阳台上有躺椅。”
“不够,”齐安东卷着袖子,恨不得把整个客厅移到阳台去,“厨房里有外卖送来的饭菜,你饿吗?饿了就先吃。”
等一切俱备,他们坐在阳台的暮色中了,齐安东才觉得失策,他放的椅子太多了,太远了,他应该听陈衍的,就留那一张小躺椅。
天还没暗,饭点都没到,陈衍看齐安东认真等待的样子又想起自己小时候。他原来是很热衷于这些天象的,听说凌晨有流星雨就溜出门爬到高地去等,这么等过好几次才知道在家门口没法看见流星雨,要到郊外的山上才行。
月亮先要露出头来,接着才有得蚀。
一轮明月高悬在天边。
齐安东不耐烦再坐在这里,他干脆丢了自己的椅子,多的是位置不坐,偏要挤到陈衍那里去。
一人宽的躺椅坐了两个人,于是每人只得占半个身子,剩下半个交叠在一起。
齐安东看了一会就腻烦了,觉得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一个月亮明明暗暗总是变不出花来,也没有动人心魄的激烈变幻,还不如陈衍有意思。
他微微转头,看见陈衍盯着那轮黯淡下去的月亮,伸出食指点在他的下巴尖底下,往上勾了勾。
“你看这月亮,在想什么?”他问。
“想不出什么,”陈衍老实回答,“我前几天总觉得有很多灵感,有很多东西要写,这两天忽然全都想不起来了。”
齐安东心里一咯噔,只怕是文字上的天赋要心智来填,他神智上完整了,于文学上的触角便被折断了。
他轻易想到这一节,害怕陈衍也想到上面去,便调笑道:“古人看见月亮都诗兴大发,你不要也写首诗?”
“写不出来,”陈衍说,“他们对月亮奇想太多,寄托太多,因为他们不知道月亮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我一看到月亮就想到凹凸不平的表面,想到六分之一重力,想到……想到阿姆斯特朗。”
他把头歪过去:“阿姆斯特朗倒是很值得写,他属于一个典型的母题。”
齐安东不说话了,谈谈风花雪月他还可以,给他实实在在的剧本也能说出三五,这么不着边际没有主题的话他就不知怎么搭了。
陈衍叹了口气:“知道得多了,写起来拘束就大了,老师让我观察别人,我却越观察越写不出来,因为我知道了我原本想写的那些都是不合常理的,我必须遵循内在的逻辑去创作,在这些镣铐下,我变得束手束脚。”
这句话的意思倒和齐安东刚才的猜想不谋而合,他看陈衍说着说着又要低沉起来,忙去想新的话头。
这一想真想到一桩事,他“啊”了一声,从躺椅上站起来,到房间里拿出个盒子递给陈衍。
盒子打开是一样熟悉物件,他曾经见过的那枚药师琉璃光宝宝佛——齐安东在桌面上拿出来竞价,却突然收手涮了人家的那颗。
“太贵了,不要。”他合上盖子递还给齐安东。
“收着吧,我也想不出该送你别的什么。”
“你为什么要送我东西?”陈衍疑惑,“我也从来没送过你礼物。”
齐安东噎了一下,他习惯在追求别人的时候三不五时拿出点宝贝来表心意,而且这块玉佛本来就是留给陈衍的,陈衍这么一问,他倒想不出得体的回答。
“讨个彩头,祝你旗开得胜,拿下最佳编剧。”他笑着说。
天边月已尽没,只有手里这块小小的石头发出月华似的清光。
和齐安东对洪子珍说的一样,陈衍一清醒过来就忙着出门应酬,配合洪子珍为他的奖项公关。齐安东的心总不能放下,他惦记着那句“经常复发”,怕陈衍出什么意外,恨不得把陈衍关在家里。
这段时间陈衍和洪子珍走得更近了,大大小小饭局排了不知道多少。宴请评委还能和他们聊电影,宴请投资人的饭桌上则讲来讲去都是商业、价值。
比起陈衍,这些投资人显然更关心洪达的局势。
三言两语里陈衍也听到一些消息,大多数他不关心,可也有他感兴趣的,比如洪达准备和周航解除合作。
他们饭吃一半包厢门突然打开,洪子珍他爹洪有为带着一杯酒和几个人进来,说自己在隔壁吃饭,抽空过来陪他们喝一杯酒。
聊了两句洪有为就把陈衍扯出来:“这是我们编剧,卢开霁的学生,才华横溢,人品也好,我和他聊过几次,前途无量啊!”
那些人便又认识了陈衍一次,举杯和他喝酒。
陈衍和洪有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没有聊过天。
洪有为还在边上说个不停:“年轻人嘛,需要磨练,也需要适当的鼓励!这样才有热情,才能写出更多好剧本!我说啊,电影的未来还是在他们年轻人身上。”
座上的人自然纷纷附和,表示这次入围的电影都看了,还是陈衍写得好。
陈衍不知道他们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不过有竞争力的片子他也都看了,也觉得还是自己写得好。
洪有为走了以后洪子珍低声对他笑:“我爸对你真不错,他挺很看好你的。”
陈衍表示相当荣幸。
他在桌上觥筹交错的时候齐安东也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金哥打来的,他们讲了很久,挂断后齐安东就从饭桌上下去,到走廊依次联系了很多人。
他先直接找上洪有为,洪有为带着浮于表面的歉意回答他:“是,你们的新闻是洪达发的,我也点了头,这不是为了《高楼见青》嘛!你们也是受益者,是不是?……不不不不,后来那几篇新闻跟我们真没关系,我们就挑了个头。那些乌七八糟的我们也很不想看到,这属于负面影响了。”
齐安东请洪有为以后不要自作主张,然后又打电话给了单玉。单玉最近很怕他,急于否认:“我是给记者提供过消息,但是没有很多!我都不是主动说的!是他们来问我我才说。你和……你们的事我也不清楚,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们已经不在一起了。”
单玉说话还有点发抖,齐安东警告他一番,单玉还想说点别的,就被挂断了。
齐安东给好些媒体打了电话,回应大同小异:“东哥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现成的新闻引子在这儿,怎么可能不深挖?我们不做别的媒体也会做,您要这么追究责任,干脆直接让我辞职得了!”
他还和相熟的几个导演和编剧联系,接了电话的反应一致,都说自己什么也没透露。他又问那是不是有其它认识的人去爆料?他们却都默认了。
还有坦诚些的,跟齐安东直说:“陈衍这个情况,出校门没几年,没钱没势没背景,就能跟你合作,跟洪达合作,眼看着还要拿奖……东哥,你自己想,搁你好多年跑龙套,一个新人突然冒出来演你的主角,你给他当陪衬,他还拿奖,你嫉妒不嫉妒?我们都在底下熬着呐!他就一飞冲天了!不知道多少人眼睛都红了。”
又说:“你们那些事圈里都知道的七七八八,说了你也查不出是谁说的,而且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落井下石的不会只有一两个,就更不怵了。东哥,咱俩是关系近我才跟你这么推心置腹,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错?陈衍当然没错,但是他没出名的时候和他喝过酒吃过饭的编剧可不少。突然有一天跟你一样甚至还不如你的人把你踩在脚底下了,这滋味……更何况是靠裙带关系……我没有针对您的意思啊,可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是怎么发迹的。”
还有吴莎,这个小姑娘他已经辞了。还有方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也犯不着去为难。还有陈衍无数的同学,还有陈衍曾经的同侪。
金哥方才给他打电话,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事真难办。齐安东一串电话打下来才亲身体会到到底有多难办。
这么多人啊,他能干什么?他还不是土皇帝呢。
查了这么久,费了这么多心血,最后居然总不出一个推手。就像一场群体犯罪,像众人围剿,陈衍是猎场中央的鹿,谁看见都要捅一刀。
齐安东紧捏着手机,看着陈衍的名字。
他不知不觉已经得罪好大一片人。
这个不知险境的猎物现在和洪子珍勾肩搭背地从酒店大堂走出来,洪子珍问:“怎么样,要不要到洪达来?我爹对你特上心。”
陈衍笑一笑,说要考虑几天。
他拒绝了洪子珍送他回家,一个人走在夜里。他喝了一些酒,却觉得分外清醒,仿佛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