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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内心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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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霁飞见霍翕身影单薄、面容凄楚,也不忍再劝下去,只顾左右而言他道:“怎的没有丫鬟来照应?站了这许久了也不上座,也不加火。”
霍翕似乎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双手抱紧在胸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田霁飞叹了口气,绕到霍翕身后将门窗关上,屋里听不见外头风吹树动的“沙沙”声,倏然安静了下来。
霍翕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耳边萦绕,而她心里的声音也变得异常清晰。她热爱长安城繁华的街市,却讨厌这里四方的天、高耸的城墙;她渴望见到西域无边无际的沙漠,也向往着塞外天高云淡、草绿马壮。能得离开长安城、驰骋于远方,是霍翕魂牵梦萦之事。只是在遇见田承宁后,她无拘无束的梦里出现了一抹晨曦下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盔甲、威风凛凛的潇洒剪影。若少了这抹剪影,她的梦便是破碎的。
“田大哥,此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田霁飞摇摇头,“即使承宁能不娶霍五小姐,您也不可能不嫁予匈奴和亲。”
和翕公主,和则翕矣。霍翕冷笑一声,这封号原来是这个意思。“敢问田大哥,和亲之日还远吗?”
“下月匈奴使节来朝,恐怕近在眼前了。”
霍翕倚墙而立,低头不语。
她这一沉默,便沉默了许多天。
若欣哭哭啼啼地被偷偷送出府时,她一言未发;霍府上下喜气洋洋地预备着两位小姐的嫁妆时,她一言未发;就连老夫人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时,她仍旧是安静的。
霍翕仿佛突然丧失了宣泄情绪的气力,她把所有的哀怨、愤怒都埋在肚子里,等着它们腐烂。
老夫人突然就病得说不了话了,每日昏迷不醒,只靠着些参药吊着那一口气。
霍翕每日仍是天不亮便去榻前守着。
老夫人房里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见油灯燃烧时发出的“噼啪”作响。在这静谧中,霍翕将自己内心的声音听得更加真切了。
门外廊下的细声碎语打破了油灯下的宁静。只听一女子道:“小姐,听说田公子今日要回来了。”
那小姐问:“如何知道的?”
丫鬟答:“老爷与夫人提起来的,估摸着是丞相府的人来传了信。”此后便再无言,想是门外那霍五小姐已羞红了脸。
田公子今日终于要回来了。霍翕听见后温柔地捏了捏老夫人的手,安静地起身而出,正遇上朝老夫人房里来的霍瑛和她的丫鬟镶儿。霍瑛见霍翕铁青的脸,吓了一跳,忙问:“公主怎么了?”
霍翕喉头间不发声,只用气声道:“以后在老夫人这儿说话小声些,莫吵着老夫人休息。”说罢,她头也不回地疾疾而去。
田承宁今日回城,霍翕要去城门口等他。
长安城四面城墙,每面城墙开三门,共十二城门。霍翕心上虽如被烈火炙烤般急切,头脑却仍旧清楚,她算准田承宁带兵回城,自然不可能走商肆满地的狭窄街道,而南正门安门前的章台街最是宽阔,道路两旁又种满了槐树,槐树高大粗壮、遮天蔽日,使得道路两旁再难挤下商铺。于是,霍翕出得霍府便直直朝安门而去。
春雨细细绵绵地似珠帘般由天上垂下。珠帘掩映的街道上,人们撑起了伞、戴上了斗笠。可霍翕对此浑然不觉,她发梢滴着水珠、裙摆沾满了水渍,却仍只顾匆匆朝前赶路。
安门中往来之人络绎不绝。霍翕站在门前的街道旁,盯着那城门间过客,不肯眨眼。门里走来背着竹篓佝偻着背的农夫、穿着粗布衣裳挑着货物的商贩、骑着白马银辔满面春风的膏粱纨袴,霍翕盯着他们,却又全然没有瞧见他们。
守门士兵满脸狐疑之色地上前询问霍翕在此做什么,霍翕冷冷地答:“等人。”目光仍旧钉在那城门口。士兵见她是弱女子,便也不再为难。
快近正午时,雨渐渐停了,天色也亮了起来。守城士兵忽然面色端正,拱手而立,霍翕急忙跑到城门正前方,果见一队骏马骑兵朝城内走来。他们的盔甲闪着光,十分晃眼。为首一人正是田承宁,他虽也身着甲胄,却已卸了头盔,表情冷峻而平静。
霍翕走到他战马前,轻轻一拜。田承宁拉缰下马,对霍翕拱手还礼,神情由冬入夏,眼里满是笑意。
“田公子军务可急?”
“不急。”
“那请公子随我来,我有些话要讲。”
田承宁点点头,回身对一旁的副将交代了几句。霍翕在一旁看着,觉得他已然有些大将军的模样了。他将马交予部下,同霍翕信步于长安街头。
田承宁看了看霍翕的发梢,道:“看来方才城内下雨了。霍姑娘该撑把伞。”
霍翕仰头看了看已经放晴了的天,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方才下过雨了吗?我竟不知道。不过公子回城之路是晴天,那便很好。”
“姑娘回府更衣,我在府外等你。”
霍翕突然停住脚步,瞪着楚楚可人的大眼,瞧着田承宁,“公子可知皇上赐婚一事?”
田承宁只感一时呼吸不上来,挣扎了片刻,道:“可是要和亲匈奴?”
霍翕心里戚戚道:“原来田公子早就知道我要嫁去匈奴和亲一事。”她摇摇头,“和亲之事还未提,但怕是也不远了。”
田承宁感到胸口顺畅了些,却仍有异物堵在心上,“那是何赐婚之事?我并不知晓。”
霍翕仍然望着田承宁的眼,他眼里的平静并不能带给霍翕丝毫的安慰,她幽幽道:“终究是我五姐好福气,皇上将五姐赐婚给田公子你了。”
田承宁心中大惊,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何时之事?”
“今日是第六日。”
田承宁听后沉吟片刻,微微一笑,“霍姑娘莫愁,请先回府,我自当拼尽全力 。”
霍翕不知他还能如何拼尽全力,却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本来赐婚之诏定会命人送至军中,可田丞相担心田承宁知晓此事后会立马进宫请皇上收回成命,便暗自将诏书压下,只等数日后田承宁回长安,此时诏书已下数日,他便已无回天之力,自然也就不会胡乱滋事了。
可田丞相终究还是想错了。田承宁见过霍翕,便退下一身甲胄,双手捧之,跪在未央宫门前求见皇上。皇上大惊,将其招进殿内,忙问:“这是为何?”
田承宁手捧铠甲,高举过头,语调平静如止水,“臣有违圣命之罪,特来请罪。”
皇上听着只觉奇怪,“何来此罪?”
田承宁如铜雕般一动不动,“臣不能荣承皇上赐婚之恩。”
皇上冷冷地用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手中读到一半的竹简,“为何不能?”
君威如此,唤作是旁人早已吓得不敢出声,可田承宁仍是面色如初,“攘胡之梦未满,不敢居此厚赏。”
皇上将竹简愤而掷于田承宁面前:“朕旨意已下多日,你为何今日才来上奏?”
“皇上圣明,臣从未领过此旨,直到今日才得闻。”
皇上略有迟疑,觉得田承宁未必在撒谎,恐怕事有蹊跷,“朕会下令查办此事。”却不提赐婚一事。
“谢皇上。求皇上收回赐婚,臣感激不尽。”
皇上怒斥:“你脱了这身战袍,便是不再为朝廷出力,却又要如何圆攘胡之梦?你胆敢欺朕!”
田承宁淡淡道:“皇上息怒。非将帅之材,仍可充军抗敌,臣并未欺君。”
本来赐婚这样旁枝末节的小事皇上并不在意,那日也只是一时兴起便随意赐了婚,至于郎可肯娶、女可愿嫁此般儿女情长之事本丝毫不能惹怒他。今日,他怒的是自己的臣子竟敢不尊圣命,怒的是田承宁对他的威严竟然毫不畏惧。
“好,很好!既然你想充军抗敌,朕便成全了你。下月匈奴使节来朝,你便随之回匈奴戍守边关。朕念田丞相年高,又对朝廷忠心耿耿、丰功赫赫,因而不削你官级,赐婚之事也待你退敌归来再议。只是,匈奴不退,你此生便不得再入长安城半步!”
田承宁放下手中盔甲,伏地而拜:“谢皇上。”之后,便欣然离去。
皇上怒尤未消,烈火般的双眼直直地瞪着田承宁的背影。田承宁今日仍旧身穿一袭纯白,春风一阵,他长衫微卷,翩翩如仙。受到如此重罚,他却好似未感失落,皇上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对着宫人怒道:“关上宫门。”宫门缓缓而合,结束了这一场简短而又紧张的闹剧。
出得未央宫,田承宁直驱霍府。
霍翕此时已换上了干爽的衣服,拆了发髻,披散着头发伏在窗棂上发呆。若喜走了进来,“公主,有位白公子来见。”
霍翕不认识什么白公子,懒懒地问:“哪家白公子?”
若喜摇头,“不知,不过是位身着白衫的公子。”
霍翕笑着将身子探出窗外,“快带他来。”
不一会儿,若喜带着那白公子来了。霍翕一看,果然就是田承宁。她隔着窗子对田承宁笑道:“白公子。”
田承宁笑而不语。
霍翕对若喜道:“你下去吧。”待若喜走远后,霍翕才喊了声“田公子”。
“我此时不方便上霍府来,好在府上无人识得我,便随便编了个姓混了进来。”
一听此话,霍翕的神情便黯淡了。她心想:“五姐此时还未过门,他自然不便上门来。”可嘴上却仍打趣地说着:“霍府也太好混进来了。”
田承宁见她亭亭立于窗框内,柳眉微蹙,杏眼低垂,倒真真像画中人一般。他定了定神,道:“我片刻便得走,只来告诉你,赐婚一事皇上已同意暂缓。和亲一事我恐怕是无能为力了,但我会同你共赴匈奴,路上我们再想办法。”
霍翕愣了愣,只当田承宁在哄着她玩儿,“你莫是在骗我?”
田承宁摇摇头。
霍翕轻声尖叫了一声,然后迅速绕道窗子的另一边,伸出双手捏了捏田承宁的手,又立马绯红着脸放开了。他的手不暖,也不冰。
田承宁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便回去了。霍翕从他平淡的言语中,哪能想见方才在未央宫中的剑拔弩张,哪能料到田承宁是甘冒了多大的凶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