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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曲有误,周郎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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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人在绿中坐。足边便是素白色的梅花草,蔓延了一圈的石凳,是一色珍珠散在她的身环,是一粒粒星色映上那一剪纤薄侧影。
她坐在那间,好端端一女子,却学了人拉二胡,既是学艺几年,竟将一阕深稳的《绿水江南》拉得闹哄哄直喜上了枝梢去,那颇不能预期的闹哗啦一声坠下檐瓦来,猛砸上他的眉梢,他历来心思极深,冷不防也是唇畔蓦地偷出一丝笑色,不及稳住,她却迅即转了调,也不知是否识出了背后有人瞅见,却又将《喜鹊闹春》奏出泉水呜咽的泣声来。
他待哭笑不得,是棋差一招,就此先败下一阵,这才知道不按理出牌的恼人处。偏这刻石老爷忽在耳畔郎朗一声笑:“贤侄尚未婚娶,你看小女如何?”
他不妨打前被小小卒子乱了深稳棋势,后忽又被暗立一旁候机而上的老帅无刀无枪还逼上那座岌岌可危独木桥,眼中心上明明都是阖然一阕惊色,那惊色却被日光所暖意着,旖旎折出了五道琉璃色彩来,只唇边笑意无端更浓些,再与石老爷目光微接,而立年龄,本获世颇深,面色竟是微醺。而侧身抬目,寥寥半瞥目光,那不远处纤薄一道身影,为光所耀芒,竟似只待他伸出手去,竟就能一世妥贴收在手心中,怎一个美好了得,竟都不待她转身分清面目,便已知道此生必定是她了。
——是时也命也。刚刚好。
江郎山三峰一一青如削,凝天、山于一色,山巅烟岚迷乱,遇寒化烟成水,逐巉岩险壑渗下千股细浪,便作成了化龙溪,化龙溪的水流淌到烟霞岭下的一个江南古镇,那便是江山镇。
那条温顺的烟水白龙在江山镇盘尾卧居,眠去,久而久之,其身化作碧塘一方,名唤半片塘。
半片塘遥遥十里,清波浩瀚,历酷旱而不干,经涝灾而不溢半分。
民国第十四年初夏,化龙溪旁的绿牡丹茶正当采撷的时节,传出石家的姑娘待嫁了,要嫁得是一塘之隔的古家。
都道必是一段好姻缘:安得此身生羽翼,与君来往醉烟霞?
红线细细开了女儿面,卷珠帘,倚门梁孤孑孑而立。石夫人覆腰将出嫁女儿的一双红头旧凤鞋收进怀中,眼见女儿的喜奁转尾巷间不见,徒留一抹胭脂红,那红,也倏忽转过了乌檐粉墙去,怎禁得双泪涟涟,多少不舍之情,更兼得石老爷在冷旷旷大堂内,忽压低一声幽幽叹,那叹息生了脚头,自她身边贴壁走过,直追了出去,明知也是追不上。
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呀,是自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割弃不掉的血肉。
有一日的江山镇,柳丝绵软,熏风吹及十里,林木清香也是随风而及,欲掺手掺脚了那样一件嫁事。那浙西高山大壑,就听那声音呼啦啦吹刺过整片山梢,白云依据山头,久不肯去,还将半封遮面的雨云还化作青烟拢到深深河谷中去。
河水腾流,临近村庄,也安静了,也懂事了,只将一双狡狯的眼,偷偷了看取了人间热闹事。
白石滩头,眼见嫁娶的队伍一路唢呐闹哄哄开来,直惹得半个江山镇的人儿都远巴巴趴出院墙外来看。古家早些是本地的大家,中道衰落,原以为必然是一枕黄粱,颓梦难收,谁知这一辈突兀出了个古雨浓,以少年之势,力挽祖先余荫,早早就挣了个苏杭第一才子之名。
这石家却是俄几年前才迁到江山镇的,因着早几年袁世凯那一场闹,一个朝代就生生结束了,有扼腕叹息的,也有鼓尽掌心的,尚不及来个尘埃落定,北洋军团就又相互咬了起来,这年头越久,煌煌京都,到底成了危卵之地,是以虽是祖上跟满洲八旗牵扯了不菲关系,石老爷却是个极看淡世事的人,既知自己的宗族没落之意怕力不可挽,倒也不像旁支的子弟那般流连北平皇城根儿,眼见着又是复辟,又是南方也建了新权,另易旗帜,这一副内忧外患,煮豆燃豆箕的状貌,刀枪剑戟、弹片横飞不过是眼前尖儿的事,眨眼间也就乱了,遂狠心南下于这浙省西南一隅,远离人声处,寻个幽外之境,满族有族无姓,更于原名中单取了一个“石”,意寓磐石之性,倒是安安静静存了心,准备就此弥弥一生。
石家原本也是家大业大,即便逐年枝叶凋零,到石老爷膝下唯有一女,名唤石绾,虽终究是嫁出去的人,到底也是一枝独苗,父母千般宠万般爱,只恐短了呵护,少了爱,只将这个女儿养得心性也倔强异常,全不似一般女子温柔随性,跌在命运安排的枷锁中要浮波随萍流淌一世。
半片塘,石家在镇东头,古家在镇西头,中间隔着一池清塘。这一日,送亲之人至塘边,但见清波碧水,倒影半痕天际。白空当头,无云千里,水风偶激荡,那半片塘荷叶畴绸,碧波般旖旎堆至化龙山脚下,更远处,就是翠色相接。眼前,不至夏至,惟见绿叶翩跹水面,其下红鲤闲游,那荷莲却还未开绽,只无数个稚气的花苞或紫或红地懵懂看待这一场喜红热闹,再引了一两只蜓蝶也悄悄驻足其上,轻停了双翼。
那迎亲的喜船已停在半片塘边。簇簇新的一艘乌船,大红绸缎装饰了喜气,就连那艄公也是一身新皂衣,送亲的人至塘边忽然俱是停息了声响,惟无数双企盼的眼,眼睁睁瞅着那大红嫁衣的新人俯身,娉婷身姿就出了花轿,沿脚边的大红毡子一路莲花步步,踩着云朵儿似的,临踏上了渡板,便无数双眼看着,无数颗心悬着,生怕那一阕袅娜身影失脚跌进了绿水中,眼见白胡子的老艄公清亮一声啸,新人已渡上了那一艘大乌船。
渡过那头,便是抵了对岸,是另一段全然崭新而陌生的人生路,便有良人,可真会疼她爱她惜她?纵有公婆,可会谅她佑她护她如亲父母?临水这再一回头,就轻舟而去,嫁与了别家人,只身边一个迎来送往千家缘分的喜娘,说是喜事,到底是别了父母双慈,更是与半段前生了断了前缘,真真个便是孤身,重去投了一次新胎!眼见船公一摆碧水开来碎却了满湖碧纹,杏眸中怎不一个泪水涟涟,洒上那段红锦,是出嫁的女儿泪。婆娑眼,千段目光都徐徐被那黄昏色所掩断,塘边柳色也分翠成了朦胧,既去,只得缓缓还折回了身,独自立上那段船头。
船且去,一路水波激荡。水东流,水东流,纠缠不休。怎消受,心中那笔且喜既忧的幽幽情——
正少年还豆蔻,乌船红裙。
那另段桥头,又谁在等候。彩霞或映了他身后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