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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我就看着你搞事情(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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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没有请假地翘了一天班,领导扣了我工钱,并提出严肃批评。
我蔫头耷脑地接受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像一棵枯萎的葱。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不再跟部门的那些单身老男人和小姑娘厮混,下班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把书柜清理出来。
在众多中哲相关书籍里收拾出一本《精神现象学》,站了半天。
嘿,还是我本科的时候,西哲史的老师在讲台上,说这本书刚出的,新译本,他本人操刀,自觉比老版本好,同学们可以买了找他签名。
虽然我后来没念西哲方向,当时还是屁颠屁颠地去买了,排队让老师签上了他的大名。
我清晰地记得,老师当时用的是一只Lamy的钢笔,他嫌笔尖太粗,反着写的。
书柜里那些当年卖都没舍得卖的书全都蒙尘了。毕业的时候摆摊大甩卖,没舍得卖,同学劝我,说这些书逼格多高啊,放着妆点门面也好。
于是就全都妆点门面了,《纯粹理性批判》、《纯然理性界限内的宗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留下来的,倒是像《张载集》之类的书是真的出于感情。
看着搬来搬去花过我不少快递费的一柜子书,我发了两个小时的呆,觉得这么多年,自己失败得就像……
算了,不说了。
过年的时候,我鼓足勇气,给王老师打了个电话拜年。
其实也不是全无联系了,我导很潮,从读书时候到现在,常年习惯性给他票圈点赞,逢着过节要是记起来了也会发个祝福短信,但更进一步的接触就完全没有了,所以电话接通的刹那,王老师还挺惊讶,说小路同学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我脑子一空,就说,想跟您咨询一下读博的事情。
王老师:“……啊,读博。”
我差点把脑袋撞墙上。
老师又说:“这对你来说可能是一场赌博啊。”
我:“……是是是,您说得对,我这不是很纠结么。”
于是老师就说,你还在北京吗,有空过家来吃个饭吧,顺便聊聊。
尽管这正是我要达成的效果,但那一刻我仍然感到汗如浆下,说不得是什么支撑了自己的勇气,可能是那碗只加了点盐却很香的白粥,可能是满书柜遗落的青春时光。
到登门前的一刻,我都还在想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王杰希给我开了门,我立马头脑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了。
他肯定知道我要来,并不惊讶,很淡然,就像见到一个他爸的学生那样,不失礼貌,不多亲切。我胃里翻搅了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心想我怎么现在才搞明白呢,王杰希对我额外的那点小关照,曾经撩动我的细节,走了又把我从一个姓胡的神经病身边救走,收留我一晚上,都是因为我是他爸曾经的学生啊,他觉得有义务稍微关照一点的熟人。
是吧,我当年也为了一个小师妹,勇闯夜总会,单枪匹马杀破重围的。值当什么呢。
我深深呼吸,劝自己放平心态,从现在开始,从零追求王杰希,再也不抱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场拜访中最难的部分还没来呢,我抬起头,勇猛地走了进去。
半个小时过后就成了灰溜溜的被斗败的斗鸡。
王老师说,你有什么打算就说吧,甭骗我说要读博了,当年信誓旦旦怎么说的。
我几乎要牙齿打颤了。
师母和蔼地给我端了杯热巧克力上来,我顿时快要羡慕死这个家庭了,春节在家竟然煮热巧克力不是什么雨前龙井。
好想嫁进这个家啊,呜呜呜。
一半的脑子这么遐想的,一半的脑子还在为老师的提问战战兢兢,我喝了两口,小声陈述,说就是醒悟自己读的书还不够多,现在的生活很迷茫,觉得不知道以后这辈子这么长要干什么。
这是真的,本科毕业选择继续读,是不敢工作,硕士完了逃命似的找工作,是怕了搞学术,反正我就从来没有弄清楚过自己这辈子的愿望和目标。
王老师就问我,说讲讲你现在的情况吧。
唉,一开始我大概真的是冲着王杰希来的,可是在他家坐了一下午,喝完了一杯热可可两杯白开水,我都快哭了。
从十七岁开始,在北京漂泊了十年,人也老大不小了,原来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
“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吗?”老师温和地说,“我记得你本科的时候读了艺术学院的双学位,还拿过不少奖的,那三年研会的宣传工作都是你负责的,很不错了,我当时就看你很喜欢搞设计,最后才放你毕业了。”
城墙厚的脸皮使我已经不会为最后一句话暗含的意思而动摇了,我低下头,抽了两下鼻子,苦笑着说:“也不是不喜欢吧,就是觉得,压根儿没什么成就,对这个社会毫无贡献。”
老师笑了,说:“虽然上学的时候我是跟你们强调,读书要有抱负,有社会贡献意识,可是我们也要承认人各有差啊。你怎么理解社会贡献?”
我迷惘地正组织语言呢,师母就走过来了,说聊多久了,歇会儿吧,吃晚饭了都。
然后王杰希也下楼了,身后跟着个窈窕美女,险些把我吓了一跳,随后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妹妹,一个极高冷的小丫头。
王杰希对我点了点头,问:“你真想读博士啊?”
我僵硬地转了转脖子。
王老师恰巧看到了,露出世事复杂难料但老夫已经尽在掌握的神秘笑容。
后来我们又谈论了人生理想和使命的话题,王杰希和王妹妹都躺枪了,因为老师拿他们打例子,说这俩都打游戏呢,未来也不知道做什么,但我也不觉得这俩孩子养得失败,也不担心他们的未来,你呀,别把有些事情想得太艰深。
讲着讲着又说起王阳明,大概是他老人家近两年的研究方向,说了大半个小时,我很服了他们姓王的了,又因为肚子里实在没有货,只能听。
听着听着,也很感动,又想哭。
最后王老师建议,说老专业是不推荐我读了,真想梳理梳理生活的线路,回首知识的海洋,不如出国读个设计吧,反正你也喜欢。
“你是不是学过德语?”
我立刻僵硬背脊,汗颜道:“学得极烂……”
鬼知道我学什么德语,就是大二大三的时候闲出屁来跟在古典班项目里要求二外学习的室友去蹭了个课,为了装逼的不纯洁目的,又没什么压力,后来也没用,所以绝无谦虚,极烂。
王老师说:“那好吧,你可以再好好想想。”
完了又说,隔壁有个老师在搞外语补习班,你有想法可以打个电话问问。
这一天过去,我没有和王杰希取得任何进展,但是最后,我收获了老师一句话,说:“有空多过来坐坐,我这两年也不怎么带学生了。”
我险些热泪盈眶。
结果师母更让我差点泪如泉涌,她说:“天儿太晚了,杰希你送送小路。”
王杰希原本坐在沙发上跟他妹妹一起用iPad看视频呢,两尊大神抱着双臂气场强大如出一辙,我要走了他才起来送我到门口,闻言也没推辞,说上楼去拿个钥匙。
倒是我连忙推辞了,觉得这样脸皮有点厚。
师母却比较坚持,催她儿子快去,又跟我客气了两句,也说有空过来玩。
王杰希回来的时候师母正回答我说家里小儿子在美国念书,撩眼皮看了她大儿子一眼,口吻就像那种家长里短的妇女一样,端华的仪态神情却远非凡夫俗子所能及:“这个这么大了,逢年过节还搁家里蹲着,啧。”
听起来很嫌弃,却让我瞥到了王杰希、王妹妹身上那股子神仙般的气质是从哪儿来的。
这很奇妙,我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着气质这种东西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每次照镜子就只能看出傻逼之气呢,就听见王杰希回嘴,说:“前两年不在家里您不也埋怨么?”
“去去去。”师母说。
王杰希笑了一下,温和又放松,还有那种二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面对母亲时那种带着点混劲儿的亲昵,一下子就不神了,很是个温暖的凡人了。
我心里又冒酸,觉得完蛋了完蛋了我肯定是真的喜欢上这个人了,竟然会在刹那间想到以后他成家,对他最亲近的人这样的态度也会是这样,如果和他组成家庭的人不是我,现在就开始嫉妒并心痛了。
于是,我又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这趟旅程的另一重含义,我的的确确是要追到王杰希的,必须。
他开车送我回去,路上我们很沉默。王杰希可能延续了自己在家里的那种轻松的状态,跟我搭了两句话,因为我正在酝酿头脑不太清晰没接得上,随后也就作罢了。
在我的小公寓底下,他说:“我就不送上去了。”
“不上去喝杯咖啡吗?”我脑子一抽。
王杰希看着我,说:“大晚上喝咖啡?我劝你也……”
他住了口,好像是觉得不应该干涉别人的生活似的,我想说自己还有稿子要赶呢熬夜是常事儿,也默默止住了,就眨巴着眼看他。
令我震惊的,王杰希抬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睛,随后说:“赶紧回吧,注意安全。”
我差点想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车子里拽出来。
但万幸的是,这个并不喜欢我的男人至少没有那么绝情,在我还站在路边的时候就扬长而去,他拒绝了那些暧昧的意向,不下车为我开门,不答应我上楼的邀约,但最终维持了礼节,直到我走进楼里才离开。
我站在二楼的窗口,遥望那辆车远去的尾灯。
可能感情这种事,是真的没办法强求的,但是老子,就是要逆天而行。
我真的报了他们小区那个外语补习班,选了德语,每个周末都跑去,但美工狗加班多啊,我差点都打算换个工作,只是被师兄摁死了才没能行。
师兄得知我要不顾一切追求王杰希之后,咋了咋舌,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忍了很久了。我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说我已经知道了,然后内心很挫败,为什么好像每个系友同胞都知道王杰希是我导的儿子就我不知道似的。
“勇气可嘉,那我祝你妄想成真好了。”师兄说。
“你说啥?!”
“梦想成真。”他面不改色地改口。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儿显得如此不可能,我们年纪相仿,家世虽然不太相当但好歹也不悬殊——最多就是我没有他有钱,但是思想层次可以说是问题不大的啊,我觉得,感情是可以慢慢发展的嘛,我也不丑……吧。
唉,一个姑娘要是开始质疑自己的外貌是否是关键因素,那她就对自己真的没有什么信心了。
半死不活地上着那个外语班,往王家跑的时候其实也少,没什么时间没什么借口,总不能真的应了客气之语天天上门坐着等喝热巧吧。一直到开春,才算真的混得熟一些了。
可是也没见过几次王杰希,他平时并不怎么回家。
王妹妹过生日的时候,师母邀请我过去吃饭。
结果不巧那天要加班,我就提前一天,在周六把礼物带过去了,然而沟通出了点差错,家里没人,在小区里转悠了半天,结果,因祸得福,最后是王杰希打了我电话,说他回来。
我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拿了礼物就让我走的,结果还好,并没有那么凶狠,还让我坐坐休息会儿。
“等多久了?”他问,“不好意思啊,我爸妈最近都有点儿忙,也没跟我说清楚。”
然后给我倒了杯水。
我喝了小半杯水,客气道:“没事儿没事儿,小区修得真好公园儿似的,我溜溜达达就过去了。”
王杰希应了一声也没接话,拿着手机好像在回人消息。
我很不甘心这个下午就是一杯水的交情,于是绞尽脑汁谈话,说:“哎,我刚刚在楼下遇到一个小少妇,带着她闺女,跟人玩了半天来着。”
他扭头看我,简直就像在评估到底是我跟人家小丫头玩还是人家小丫头带我玩。
“多大的小孩儿啊?”他问。
我一下子就沉默了,然后硬着头皮答:“快两岁吧。”
王杰希给面子地没有笑,但是他不笑也让我觉得很不好,有点高冷,又似是我去年这时候认识他时那样高不可攀远在云端了。
我很不忿,继续话题,说:“小姑娘贼漂亮的,长大一定倾国倾城!”
“你现在就看得出来?”
“真的真的,我就没见过那么粉雕玉琢的孩子,而且名字也很有意思,你猜叫什么?”
他可能觉得我们的尬聊很成问题了,说:“你倒是先告诉我姓什么啊。”
“哦,姓周。”我说。
王杰希顿了顿,然后说:“周沫?”
我震惊,“你怎么一下子——哦,你认识啊,毕竟一小区的……”
他靠着桌子,望着我,手机也不玩了。
我觉得自己的梗没丢出去就被截断了,很尴尬,逞强,喃喃地补完,说:“我觉得这名字挺有意思的,谁会不喜欢周末呢……哦对了,你知道是哪个沫吗?口水那个沫,嗨,你说什么不靠谱爹妈啊,嘲笑自己小孩儿吐口水……”
无比尴尬了。
然而王杰希并没有特别被尬到的样子,反而是隐隐露出了一点笑意。
我一下子觉得有点紧张,结果听他说:“那好像是小名儿吧。”
“啊?这你都晓得?”
他说:“所以你不知道那个,小少妇,是谁?”
我茫然地摇头,王杰希指点:“你搜一下,叶和光。”
很快我就搜完了,还多了个心眼,把他跟这个名字一起搜了,也就在茫茫信息中找到了关键的一条花边新闻,抬起头来再看他时,王杰希悠悠闲闲地吐了一个字:“嗯。”
“你你你……”我差点咬着舌头,“前女友?呃我看奇怪的论坛上的八卦说的,如有冒犯敬请谅解。”
他并没有被冒犯的样子,想了一下,说:“初恋女友。”
我一头砸在了桌子上,好半天才抬起来,强提心尖一口气,出口却仍然超脱自己的控制:“那你看你这,人家孩子都这么大了,你还……”
王杰希没回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甚至挂上了一痕笑,我完全看不透他是个什么意思。
坐了半晌,王杰希去厨房一趟又回来了,在他露出要客客气气地请离我的倾向的时候,我开口,问他:“那,王杰希,你走出去了没有?”
“什么?”
“初恋情伤。”
“什么鬼。”他说。
我有点儿认真地说:“要是你还没忘怀人家,那我就不追你了啊。”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如果我相信论坛里的故事的话,这个男人我可能搞不定了,我也有过那么一段刻骨铭心初恋,虽然最后对方自证傻逼而我得以解脱,但大概也能理解好几年的感情真的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痕。更何况那位叶姑娘已为人妇还在这个小区里晃悠,据说是家就住这儿,青梅竹马,问题就更严重了。
我可以顽强地去消解一下他暂时还没对我心动的问题,但实在提不起劲儿去对抗一个不可能被破坏的白月光。
敏感脆弱的内心曾经有过极其多次心潮起伏,但这一刻我是较了真了,就像喝那碗粥决定爱上他时一样,眼下王杰希要给我一个放弃的理由了。
万万没想到,他说:“原来你还想追我?”
我震惊,差点把杯子摔出去。
合着这半年来你就什么感觉都没有吗!狗.日的我特么都觉得师母看我的眼光都不对了你跟我说这个!
这也快令我放弃了,可是王杰希笑了起来,他笑起来真好看。
“当然走出去了,”他说,“你也说人家孩子都这么大了。”
霎时间,我的世界春暖花开。
可是他下一秒又说:“但是你的决心,也可以再考量一下,我……呃,我劝你,别吧。”
“呸,休想,”我愉快地说,“王杰希先生,我很倔强的,希望你见识一下。”
他笑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