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七章 ...
-
柳一飞这次进京来,寻儿子是一个目的,但最主要是因为路王爷邀约一聚。这路王爷势力如日中天,柳一飞以前和他也算相熟,不过近年路王爷似有招兵买马之举,绿柳山庄便避免与他往来。今次相邀,他不能不到,却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路王爷让柳一飞等住在别院中。这天,他正想着事,门卫却来报:
「柳庄主,令公子回来了。」
「什么?」柳一飞一惊,复定下来,吩咐道:「领他进来,也去通知夫人。」
柳夫人先到了厅中,没几柳飞扬被领着进来。她乍见多日不见的儿子,激动得扑上前,拉着儿子的手,左看右看检查他有否伤了瘦了。
「儿啊,你终于回来了,想死娘了!」
「娘,我回来了。」他轻拍娘颤抖的背,忽地感到自己的离家对娘亲是多大的伤害,心中愧疚不已。
坐在堂中的柳一飞见儿子竟能平安无恙回来,微感诧异,不禁问:「那妖女没为难你?」
听见「妖女」二字,柳飞扬觉得颇为刺耳。「爹,庄姑娘不是妖女。」
「庄姑娘?」
「她是峨眉派女弟子庄如月,屡次出手相助,绝对不是妖邪之流。」
柳飞扬说得斩钉截铁,但柳一飞知道其中有异,不过那姑娘的招式确实眼熟……自己心中的疑问既未想通,便不再多话。「这样,你先下去好好休息吧。」
可柳飞扬却没走,反道:「爹,庄姑娘教了我一个治眼的法子。」
「儿,你的眼睛有救?!」柳夫人激动,带着泪光高兴地问。柳一飞听见是「庄姑娘」的法子,略略皱眉。「且说来听听。」
柳飞扬并未忽略爹话里微微的不满,连自己的父亲也对他这瞎子不耐,甚至并不想他复明?他感到灰心。为何素不相识的庄如月可以为了治好他的眼出生入死,养他育他二十五年的爹却会对自己不耐?
他叹息,不想再谈,不过柳夫人坚持问了几次,他便道:
「只要十日内用雪魄玉露洗眼,就可把毒性驱除。」
柳一飞闻言大震:「雪魄玉露?!那可是皇家之物。」
「没错。」柳飞扬点头。
「胡闹,胡闹!绿柳山庄乃名门正派,多代受皇家恩泽,岂能盗窃皇家之物私用?!」柳一飞拍桌,长袖一拂。「绝对不行!」
「相公,这、这可是唯一的希望!」柳夫人抖着嗓音恳求。
「这只是那妖女的奸计,欲置我们于不义,拖垮绿柳山庄的百世基业,此事万万不行!」柳一飞终于明白为何那妖女要劫走儿子,复又把他送回,原来是用美人计把儿子迷住,以摧毁绿柳山庄。
「爹,庄姑娘不是这样的人。」柳飞扬罕有地坚持己见,出言顶撞。
柳一飞见儿子已被迷住心窍,知道不能硬碰硬,但她的身份自己还未查明,决定先把这件事压下,顺着儿子说的接道:「好,待我修书一封予峨嵋掌门玉清师太问过明白,至于雪魄玉露之事,我会拜托周大人代求……至于能否成事,则只有听天由命。」
柳飞扬沉默良久,道:「有劳爹了。」
「你先下去休息吧。」
闻言,柳飞扬便退了出去,刚走了几步,厅里便有声音响起,是娘亲在说话:「老爷,你说这事儿怎么办?」
柳夫人以为儿子已经走远才开口,却不料他的耳力现在较从前还好上几分,听到她开口便停下了。
「还能怎办?路王爷巴不得逮着我们的把柄,我们不能妄动,甚至连有动皇家珍宝的念头都不能有!」
「你刚才不是说要拜托周大人……」
「那只是安慰飞扬的话,要知道就算周大人去求到了,路王爷也能半路把药拦下来威胁,到时不仅欠了人情,连药也失了。再说,这方子未必可靠,我们犯不着去冒险。」
柳一飞其实不是不想求药,毕竟柳飞扬是他唯一的儿子,自己的家业可是靠他继承。不过若真求药,绿柳山庄的声誉会因向路王爷靠拢而败坏,自己也不能违背祖训反叛皇室。两害取其轻,只有牺牲自己的儿子了。
「也只能这样了。」柳夫人顿了顿,又问。「那以后庄里的事儿怎么办?」
柳一飞对自己只有一个儿子不无怨怼,但也不好当着柳夫人脸面说,便道:「那也只能靠文福了,虽然他是管家之子,但事情都干得不错。」他重重叹息。「妳多多安慰飞扬,别再让他胡思乱想。」
「我晓得。」
柳飞扬听见父亲的打算,虽然明白他的心思,但心里仍然觉得不舒服。为何最亲的人会选择牺牲他来保存家族声誉?娘亲既然爱他,为何不能尽力游说爹改变决定?为何自己是如此轻易被放弃?连至亲都会选择牺牲他,又有谁会以他为重,只为他着想?
他的脑海闪过庄如月,一个连容貌他都不知道的女子。为何她能做到自己爹娘都做不到的事?为何她会比他至亲更坚持要治愈自己的眼疾?
他感到无比疲累。
召了个下人领着他回房中休息了会,耳边一静,脑子就开始转动。
没要为他寻药,她现在会在干什么?是哼着歌儿在逛街,还是在耍剑练武?她大病初愈,可有好好休息?那天为她抹汗散热,温软的触感彷佛仍在指尖流转,不知她是何模样?她这么活泼爽直,必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粉嫰艳红的双唇,乌黑光泽的长发……
他想着想着,一个俏生生的人儿活现眼前,明丽的外表与白湘湘的沉静内敛完全不同。
想起白湘湘,他心头又是一痛。以往他回府没久,白湘湘就会带着亲手熬的鸡汤来探望,与他谈武林、聊家常,不过现在她的鸡汤,大概放在别家才俊的桌上吧。
忽传来熟悉的浓郁香气,他内心一喜,问:「湘湘?」
同样熟悉的女声传来:「你就只顾着白姑娘。」
「娘。」失望涌上,「怎么来了?」
「就只许白姑娘来看你,娘就不能来么?」柳夫人坐下来,盛了碗鸡汤给儿子。「儿啊,这阵子你辛苦了。」
「娘也辛苦了。」他喝着汤,问:「你们怎么来了京城,还住在路王府的别院?」
「前些日子路王爷发帖邀约,不来不行。那帖子本来是找你的,但你……你爹便亲自来了。」柳夫人叹了口气,续道。「闻说路王爷已经连着几天见了几个掌门,你爹还在等王爷府上通知何时进见。」
「等通知?」柳飞扬奇怪。
「嗯……本来日子排在第一天,但路王府临时改了,先见洛阳的张生。」柳夫人顿了顿,轻道。「闻说白姑娘还陪着一起去。」
他沉默,柳夫人见状,安慰道:「不要紧的,待得你眼睛治好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柳夫人多交代几句便出去了,柳飞扬却已知道父亲并不会请托周大人帮忙。绿柳山庄忠君,路王爷野心却大,甚至有隐隐谋反的打算,这几年两家已几乎不再来往,柳飞扬知道除非绿柳山庄甘心为他所用,否则路王爷只会以药相逼。
所以,他双眼根本没治好的可能。
他丝毫不觉讶异,因为还没回来前已经知道会是如此结果,他会主动回来,只是不想拖累她。从她每天回木屋后的沉默,他知道治眼的药不易得,再加上他带来的刺客……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否则她会被这一切吞噬。
只剩十天了,只要这十天平安过去,他和她就会各归本位,继续自己的人生。
各自前行,从不交错的人生。
想着想着,忽觉身边有股不寻常的气息,便问:「文福呢?」
「文公子办事去了。」丫环答。
是的,难不成要文福无时无刻守在个瞎子旁么?
他坐了会,又问:「我爹呢?」
「老爷在书房。」
「我娘呢?」
「夫人回房了。」
「不老子呢?」
丫环沉默,柳飞扬先是低笑,然后哈哈大笑。「妳知不知道,人没了双眼,耳力会更灵敏?」他笑着道。「所以庄姑娘,就算妳压低嗓子,也瞒不过我。」
她默了会,叹道:「还真被你猜中了。」
「庄姑娘,妳好快的手脚。」
「柳公子,我叫冬梅。」
「好吧,冬梅。」柳飞扬从善如流,语气渗着喜悦。「妳怎么混进来了?」
「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她走过去,为他再盛了碗鸡汤。
「我爹会拜托路王爷向皇上要药。」他接过鸡汤慢慢喝着。为了增添说服力,把周大人换成路王爷。「路王爷势力庞大,皇上都要忌他三分,断不会拒绝,所以妳用不着以身犯险。」
「最好是如此。」她退回一旁,垂首敛眉扮演着丫环的角色。柳飞扬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汤,心中虽然高兴,但也微恼,他会回来就是希望她放弃寻药,现下她跟来了,万一知道雪魄玉露根本没可能讨到,岂不是会继续准备到皇城盗药?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真相。
※ ※ ※ ※ ※
夜里,柳夫人不放心儿子,吩咐冬梅守夜随时候命,所以现在柳飞扬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而「冬梅」则站在五步外的地方守着。柳飞扬想睡,却硬是觉得背后有人,怎样也睡不了。
万籁俱寂,他把脸半埋在被褥中,听到自己的声音,问出一直想不通的问题:「妳为甚么要帮我?」
她一愣,平静的心湖掀起波涛,良久,故作轻松地答:「助人为快乐之本。」
他翻身而起,对着她所站之处道:「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有人会这样做,他不相信她的理由是如此简单。连爹娘都可以放弃他,她岂会为了这么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拼命为他?
「反正事实就是这样。」
「我不相信。」他略显激动地否定,质问道:「难道今天就是个陌生人受袭,妳也会护送他、照顾他,为他奔波劳碌,为他出生入死?!」
他原本无神的眼睛透着坚定,似是洞悉一切,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彷佛重生,她再次看到记忆中的那双眼睛。
「何必要追根究底?」她叹息。
柳飞扬误解她的沉默,更是焦躁,「难道妳是菩萨转世,立志要救尽天下人?我不需要妳的善心!」
她不解他何以突然如此激动,实事求是地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好你的眼睛。」
「妳也懂说是我的眼睛?」他对着她大吼。「我的眼睛不需妳来操心,妳凭什么?妳谁都不是,凭什么要我受妳的恩惠?我告诉妳,就是妳取来了雪魄玉露,我也不会任妳摆布!」
她想说话,但发现无话可说,她甚么都不能说,只好劝道:「你的眼睛再不治,就……」
「无论我的眼睛如何,都不关妳的事!外头多的是瞎子,妳怎么不去帮,去啊!」
「柳……」
「出去!妳给我出去!」
房里静了会,她果然转身出去了,房里的他松了口气,情绪稍稍平伏。
抚着额际,他有点疑惑,明明只是想令她受不了自行离开,但为何自己会想听到答案,希望她亲口说出他是不一样的……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要清醒点,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她离开这场不属于她的闹剧。纵使过份,却是对她最好的方法。
不知她会否因此离开?如果会,那自然最好……他甩甩头,闭上眼想睡,却一夜无梦。
第二天,「冬梅」依时出现,听到她的声音,他松了口气,沉沉入睡。
※ ※ ※ ※ ※
柳飞扬提出要到花园散步,身为丫环的自然得随侍在侧。天气仍未转暖,花园的树木都无精打采,只有一两棵常青树勉强点缀。冬风刮过池水,卷起寒气扑面而来,寻常人要没穿棉袄,必会在寒风中瑟缩,冷得一抖一抖。不过这么萧瑟的天气,对一个瞎子来说其实没差,不过是脚踩下去,干枯的碎叶声会特别响亮罢了。
「这花园里有什么?」
「前方有几棵大树,下面种着些蔷薇,旁边有一个颇大的湖子,上面有白石桥和荷叶。」
走在前方的柳飞扬随意应了声,忽地在腰间摸了一会,又往怀中摸了阵,似是在找甚么,但始终找不到。「我的玉佩呢?」
「玉佩?」她近前来。
「我挂在腰间的玉佩。」他蹲下来,开始往旁边摸。
「甚么样子的?」她也跟着在附近找。
「半月形的白玉,是我爹在我出生时送我的,可以驱邪保平安。」他摸了会忽地摆手,站起来在石上坐着。
「找着了?」她问。
「一个瞎子怎么找东西,妳替我找吧。」他听到风声,指着后面的大树。「妳爬上树找找看。」
她抬首望着秃得叶子不剩一片的树,自然知道玉佩不会在上面,但他既然这样要求,她也只得照办。
「冬梅,我记得妳不懂武功是吧?」
她淡淡扫了他一眼,开始动手爬上树去。习武之人身手虽然灵活,但她这丫环「不懂」武,很是费了一番劲才爬得上去。一到了树顶,他的声音又自下面传来:「我说玉佩怎会挂到树上呢,妳下来再找找。」
待得她爬下树,他又换了主意:「可能是掉到蔷薇丛中去了。」
她没耐何又得探身满是荆棘的丛林,这下就是曾习武也不管用。小却锋利的刺尖不断扎入皮肤,她尽管避免有大动作,但柳飞扬却像怕她扎不死,在一旁凉凉开口道:「怎么半点声音也没,妳不是在躲懒吧?」
她只得更卖力去寻,细密的痛刺激着她的神经,衣衫都被那些小刀刺破,小小的洞迎来冰冷的风,渗出的红血点慢慢变冷凝固,却又再被刺破,硬是挖出里头的肉来,让嗜血的寒风好好品尝。
「够了,找不到就算了。」嗅到风中的血腥气,他板着脸把人叫回来,硬忍着满腔关心的话,强逼自己说:「怕不是掉到湖里去了,妳去找找。」
寒风忽地怒了,扫过花丛扑向他,使他不禁一抖,正要收回命令,却听到水声传来,她果然下水去了。他走过去蹲下摸了摸水温,透骨的冰寒使他全身一颤,耳边却不断传来一下又一下的水声,他恼了,大喝道:「找什么鬼玉佩,还不快上来?」
「少爷,玉佩还未找到。」她的声音微颤,显然是抵不住寒水的冰寒。
「我这不就找着了!」他自怀中掏出玉佩,不能视物的双眼未见到她神色一黯,依旧喝道。「快上来!」
她上水,他哼了一声正欲离开,却被她身上滴下来的水珠冻着,伸手一摸,发现她冷得如湖水一般,湿透的衣透紧紧贴着肌肤吸食温暖,他没来由的怒不可遏,大吼:「妳就是不会放弃吗!」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颤着声答。
他大怒,气冲冲地回房摔上门,没久又冲过来开门,对门外的她冷冷地道:「别弄脏了我的房间,回去打理好自己才过来!」
「是。」
砰!他再次摔上门,留下若有所思的她在外面愣愣站着。
「还不快去!」他隔着门板又再大吼。
她苦笑着摇头,依言而为。
※ ※ ※ ※ ※
平常没注意犹可,一留意才发现丫环是不好当的。她一早就要端着水盘进房让他洗漱,要传话要吃要喝都要她动手,有时间就拿起扫帚打扫地方,就是终于没事做也得站在一旁绝不能坐。
白天忙完,夜里该休息了吧?自从那天她被他赶出房去,夜里就没再来,但从她愈来愈沉默,他没来由的知道她晚上一定没休息。
「冬梅。」他对着空气喊。
「是,少爷。」她应声,声音微微沙哑。
捧着茶碗一把摔到地上,「茶冷了,再去倒一壶。」
「是。」
未碰茶碗,已用衣袖一把拂开,「茶太热了,叫人怎么喝?换掉!」
「是。」
「房间怎么这么冷?炭火再烧旺一点!」
「是。」
「这么热是要热死我么?把炭火灭了。」
「是。」
「这碗甜汤是甚么回事!明知道我不吃红豆,怎么把红豆一起放下去煮?给我把红豆都拣出来!」
「是。」
「妳除了是,就不懂说别的话么?」
「是……」精神不好兼且忙得团团转的「冬梅」,愣了一会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少爷还有其它吩咐?」
「妳这人懂不懂得什么叫放弃?」被他耍了几天,她仍然好脾气地完全照做,他的计策非但没得逞,甚至令他有点不该存在的内疚。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勉强打起精神,说着他这几天听了无数次的话,但声音无论如何掩饰,仍然带着倦意。
他静了会,忽地走到床边,一拍床铺道:「这床妳是怎么铺的,跟睡木板有甚么分别?」
她明白他在无理取闹,决定沉默以对,可柳飞扬没那么容易放过她,「妳给我过来!」她依言过去,他又道:「妳自己躺上去试试,这不止像睡木板,简直像睡钉床!」听得她没动,他怒斥:「我叫妳躺,妳敢不躺是不是?」
她没法,只得躺上去,软绵的被褥立刻把她吸进去,她怕再躺下去真会睡着,正欲起来,又被他斥喝:「妳也不想睡在上面是不是?那你还敢铺这么硬?我偏不让妳起来,继续躺!」
连日的疲累和紧张,再加上舒适的被褥,她没多久已撑不住沉沉入睡。听到她规律的呼吸声,他松口气,踱回桌旁坐下,喝着换了两次的茶,想着该如何赶她走。
这几天他骂又骂过,摔的摔过,能砸的都砸过,无论他如何折磨她,她硬是不肯放弃,夜里估计还是继续跑到皇城探勘。
她这么倔强,他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