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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奈何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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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一心一意地将人变老,在陈家老宅里的女人都是这种看法。
除了容颜褪去,腰身越来越粗,好像其余就没什么得到或失去的了。
苏玲珑瞧着镜中面容浮肿的自己,失去了一切扑腾与挣扎的力气。这漫漫无尽头的苦熬之法磨得人没了气性,任由命运摆布。
丫鬟鸣翠看着她将自己的脸涂得如层霜似的,嘴唇搽得又红又亮,毫无美字可言,倒像是戏台上的女鬼。苏玲珑同她讲她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有个尖下巴的女人在歪着头吐着舌头跟人说话,浑不似个常人。
梦醒时分,回味过来,那个尖下巴的女人是自己,那个听的人也是自己。
她茫然得问鸣翠:“我这是怎么了?”
鸣翠早已被她的话吓得魂不附体,半晌答不上话,末了安慰她道:“您只要跟我们比,您就已经是在天上了。您是主子,在府里要吃要穿,谁敢短了您的?不像我,大冬天想用热水洗脸,就被吴妈数落了一个早上,瞪着她那双吊梢眼问我也配?真当是气煞人了!我在家里也是能用上热水的,怎么在陈府就不可以了呢……”
鸣翠自有自己的烦心事,苏玲珑也只顾着思索自己的命途。
“原来人只要吃口饭,穿件衣服就活得下去了,是我太贪心。”苏玲珑转头望着陈旧的南窗,喃喃自语:“可我还是如斯的不开心呐。”
她穿戴后,失魂落魄得去正堂。
大太太王蔻芝依旧看苏玲珑不顺眼,板着面孔接受她的请安。苏玲珑却把小心思放开了,纵然每天都想咒她死,自个儿脸上也摆得出一团和气的面容了。
“大太太,您今儿个把我叫来,所谓何事呀?”苏玲珑一边说,一边眉眼扫向站在一侧神情恍惚的二姨太姚金铃。
她已是脱了人形了,说话不是从前那般灵光,行事不是从前那份利落了。苏玲珑心中有愧,半点幸灾乐祸的意思都没,只是疑惑王蔻芝把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还叫出来做啥?难道在她眼里,清醒的自己与糊涂的姚金铃其实是一样的?
一念至斯,苏玲珑心头又不太痛快了。怎么会是一样的?她一个看得清现状,分得清生死的人怎么会和失心疯的人一样呢?
她在思忖这个问题时,王蔻芝一板一眼得道,“过些日子,该是祭祖过年的时候了……”
苏玲珑想起了城里过日子的热闹,前些年这个时候,她和别的男同学在天台上看星星,等着夜半的烟火。懵懵懂懂的样子,还以为将来会有什么美好的事,结果尽是荒唐事。
“老爷不日也将回来了……”
一句话将苏玲珑从回忆中救出来,好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她不确信得重新问了王蔻芝一遍,“陈奉贤他要回来?”
连片的乌云当中漏了一点阳光,苏玲珑好似活过来了一般气色都好了。王蔻芝依旧是阴沉方正的脸,抬起眼皮看着她,心中轻蔑她的轻佻、伧俗以及下贱。
苏玲珑从未这样期盼过一个日子,用香水与纷繁复杂的新式发髻来填补等待的日子。她的喜悦与殷切从不遮掩,诠释了下人口中“恬不知耻”四个字。
鸣翠把这话讲给苏玲珑听时是希望她教训这些以下犯上过去还跟她有积怨的人,苏玲珑听罢却是这样思索的。
“为什么只说我一个?我瞧着那王老娘们也往头上抹了菜油,把头发梳得跟鸡毛般顺溜似的。”苏玲珑眨着漂亮的眉眼说,“我念过书,但也听过一些村话俚语,例如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种话,我瞧着你们这儿的人大都是这个样子的。”
鸣翠听这话是把自己也说进去了,大感没意思,嘀咕了几句便也作罢了,心中细想如今是谁也挡不住四姨太的好心情了。只是这府中素来是跟中了邪咒似的,往往乐极生悲。
——
院子里腊梅已飘香,年关将至。
苏玲珑是第一次见到庄子里过年的场景,热热闹闹的,年长的老妈子脸上露着焦急又喜悦的神色,杀鸡杀鸭,宰鹅买猪肉,摆盘端碗,拜佛祖,祭祖先……敲锣打鼓似的热闹。王蔻芝是不太高兴的,因为她的儿女都在省城念书,过年也不回来。如今学生运动正闹得紧,她生怕他们也加入其中了。她等着陈奉贤回来商议此事,打算把孩子们都从外头叫回来。
三十夜那日,一大清早,管家白福便带着几个小厮去河埠头接人了,只是半天未有消息,教人等得心急如焚。
苏玲珑知道王蔻芝也等得不耐烦了,但是她就是比自己能耐,沉得住气,照常喝茶摆架子。
她活得真累,活得比我还要没意思!
苏玲珑冷眼瞥了一下,轻挥着手帕,叫鸣翠给她端杯杏仁茶来,最好再加点枸杞,最近她有些上火。
大抵是日落时分,管家白福回来禀报说城里有些琐事脱不开身,老爷要过些天再回来了。
“过些天是过几天?一天,两天,还是一个月,一年或者永远也不回来了?”苏玲珑预感自己的愿望又要落空,说话已是带上了哭腔。
“你又在说什么瞎话?”王蔻芝制止了苏玲珑的满腔怨言,挪动臃肿的身体冷冷得叫下人摆上祭桌上供奉祖先。
苏玲珑对陈家的祖宗不熟,拿好奇的眼眸打量祠堂上的画像。戴着蓝色花翎,穿着前清的补子,是几个当官的;峨冠博带,手捧经史子集的,是读书人;黑布宁绸,秃了头的,想必是没什么大的来头了。说陈家是官宦世家,那祖上的顶戴未免也小了些;说是书香门第,但也没见得哪个高中状元了;苏玲珑觉得往前推个二三十年,陈家一点也不如自个家。
这世道不好,让陈奉贤那种寒士得了势,把自己扔在庄子里作践。
苏玲珑负了气,在祭拜之时,扭身走了。什么神神鬼鬼的,她一概不信。
她走出祠堂,在薄雾迷蒙的抄手游廊里碰见了几个烧元宝、蜡烛的家仆,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有个未曾见过的老妈子回她,地上过年,地下也要过年,都盼着能拿几个大钱高高兴兴得过个年。
苏玲珑一想是这个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已是有些泪光点点,哽咽着问他们是给谁烧的。
老妈子说大的那一堆是给死去的三太太烧的,小的那一堆是给刚死不久的三小姐烧的。三太太是脸烂了以后投井自尽的,煞气重得多烧些。三小姐走的时候神色安宁,想来是没什么怨气的。
“你们连对鬼都捧高踩低。”苏玲珑道,“谁好说话,你们就欺负谁。你们都是黑心肠的老妖妇。”
苏玲珑越想心里就越是凄凉的一片,突然鼻子一酸,说:“你们给我点纸钱,我也要烧一点。”
老妈子拿着元宝问她:“四太太是不是想起什么故去的亲人了?”
苏玲珑道:“没有,我是为自己烧的。我怕我死后都没人给我烧纸。到时候在下面我还得挨穷,我这辈子就是被一个钱字害的。没钱连骨气都没了,窝在这里等一个男人等到死!”
——
也许是某种诅咒应了验,开年后陈家大太太就一病不起。
苏玲珑在她身边服侍,慢慢地等着她病死。
按苏玲珑的话,从前她没这么心狠,可是现在她看着王蔻芝的脸色越来越蜡黄却是无动于衷,好像人本来就有死这回事,根本就不值得挽留。
苏玲珑跟她说管家白福上城里去找大小姐、大少爷了。过了几天,苏玲珑又跟她说管家来信说大少爷不念书了,跟着伶人唱大戏去了。苏玲珑给她来了一段昆曲: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王蔻芝对她说:“好好的一个丫头跟着老爷做什么呢?你就是做我女儿,我也嫌小。……现在你随时都可以走。”
苏玲珑眨眨眼说,“大小姐在学校里谈了三四个男朋友,现在这个时代不同了,生米煮成熟饭,人家也不一定认。”
王蔻芝打了个寒噤,哑口无声,病又重了三四分。
大太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大夫看了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从前没发作,现在病来如山倒。
苏玲珑打着哈哈说,“娘胎里带出来的病,那么生的孩子也会有这病喽。”自从大太太卧病不起后,她觉得天地间一下子开阔许多了。
她去乡宦周家,状元孙家看草台班子唱的戏,都是后花园私会、破镜重圆、皆大欢喜的故事。老太太最爱看了,她清冷地嗑着瓜子。
熙熙攘攘庄子上的妇人,普遍都是身材臃肿,脸上皆带着一点焦急神色,好像是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凑这场热闹。小孩子最高兴,拿一个铜板换炒豆子、冻米糖,吵着闹着地等散场。
年轻的小姐是不太常见的,似乎已经到了一定神秘的年纪,什么都要避讳。
苏玲珑看着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戏子,脸抹得雪白,胭脂从眼角搽到嘴唇,勾出丹凤眼,瓜子脸,叫人惊艳,却少了一种真相。
戏还未散,她就已经走了。
她把这场戏说得花团锦簇,告诉王蔻芝听,“周家的女儿嫁了孙家的少爷,郎才女貌,甚得般配。锣鼓瞧得十里八里地都听得见,太太,你有没有听见?”
王蔻芝虚笼着一层笑意,一心揪着一桩事不放,问,“老爷回来了没有?”
苏玲珑说了一句实话,“管家去了陈公馆,跟老爷说您病势十分严重,看样子就在这两天了。”
“老爷怎么说?”
“老爷说您每年都这么讲,却没见哪回你真不中用了。”
王蔻芝听了恨不得立刻就死,叫他自食其言,然而她又悲哀地想,其实他是无所谓的。
她是没多少日子了,王家的老亲,陈家的女眷都来看她了,说是送最后一程。陈奉贤还是没来,彼此夫妻一场,却是一点情分都没的。
星月夜,道士进了场,唢呐吹起来,陈家的妇女们开始有声有色地哭。陈家大太太死于某一个再是普通不过的晚上,人都道: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人一下子就没了。
苏玲珑很想告诉她们,不是的。
起初大太太的脸是蜡黄蜡黄的,后来就浮肿了,再后来胀得像是起了水泡,里头都是黄水。她们这些近亲都没瞧仔细,只有她晨昏定省地瞧着。
她拉着一只藤编的箱子,跨出陈家的大门,此时二太太姚金铃正在花园里,与她的爬山虎私语,陈家三小姐在地底下安静地躺着。
她沿着那凤凰弄长街走,看见了牌坊,看见了宗庙,过了放生石碑,跑到了河埠头。
她要回城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