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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法则之15 ...


  •   除了他指尖上的薄茧,岚棠似乎再没有哪里,令我讶异,或觉得非比寻常。

      可今日,却又不同。

      我复又抬首,瞧过岚棠平静却恍似局促的神色,试探着缓缓站起,抽出腰间丝帕,轻拭去他沁在额角的薄汗。

      理着他稍显散碎的发,我状似无意之间,脱口问出:“爷,莫不是供职在冬官第?”

      本该早早便从群青那儿打听来的事情,也是怪我疏忽,竟今日才问起。

      可我余光瞥见那长椅上倒扣的绣墩,散在旁侧的榫卯锤凿,却也不必待岚棠作答,心中便已然几分明晓。

      户部尚书岚大人的独子,六部之大,竟偏生在工部里当差。

      若依旧制,称工部一声“冬官第”,便已然万般抬举。毕竟当朝六部,最富不过户部,最贱却是工部。

      人道“户度金仓,细酒肥羊”。

      至于那“工屯虞水”,素来“白日见鬼”。

      *

      “咱们家老爷,可是正正经经的户部尚书。怎么少爷却拣了那最清冷的工部去供差事?”

      依着岚府里上上下下的性子,若恨不得只捧给岚棠最好的,便断不会任他去什么工部。

      而今看来,怕是从前岚棠执意如此,才成了这般情形的吧?

      群青原本正朝着柜子里叠放衣物,经我这突兀发问,硬是腕上一抖,生生散了手中的那摞春衫。

      “这下可好,奴婢又要重新叠过了。”

      她全然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颇是委屈地轻嘟了嘴,手上却未闲住,摊开最上面那件裋褐,耐着性子复又细细叠起。

      “这短打的装扮,昨儿我可是头一回见爷穿呢。”

      瞧准了群青手里那浅檀木的颜色,我思及昨日,书房前撞见的那个岚棠,勾唇轻笑。

      “主子您就是少见多怪。少爷他呀,除了偶尔去衙门里站站脚,平日在府里时,可都是穿着这般短打。”

      多半是怨气未消,她反手将衣服放进柜子,不曾答我先时所问,只径自讲起旁的。

      “老爷也不是没训斥过,可不疼不痒地说了两句,之后还不是任由少爷去了?咱们府上,多少也算是书香门第,少爷倒好,放着袍服深衣不爱,非要穿那些个,说是不束手脚的式样。”

      打量着群青身后那敞开的柜门,我细细回想,似乎进来岚府这几日中,每与岚棠相见,皆恰逢他外出而归。大抵昨日时值休沐,因在府中,岚棠方才作那番打扮?

      虽说窄袖短襟,亦不掩其温雅,可他到底与初见时,端得是两般情态。

      “我初来此之日,恰是傍晚,才下轿子,便被少爷他落了威风。虽说彼时多少教人心有难堪,可少爷那身月色长衫,却也如此,被我记进心里。”

      “咳、奴婢大前天拾掇屋子那会儿,可还在柜子里瞧见了那衣裳。彼时奴婢还稀奇着,毕竟少爷他自从年纪稍长,住进这跨院以来,哪里还穿过什么鲜亮颜色?”

      群青似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来,顿下手中动作,侧目瞧我。

      “若说那正儿八经的款式,许是留待宫里头召见时穿的,可是颜色明摆着也不对呢。奴婢还琢磨着,不过小半年没在府里,少爷怎么就转了性子,学起曹公子那等绮襦纨绔来了?敢情呀,少爷那广袖的袍服,竟是在主子您进门之日,特意穿的。”

      不待我回过神,群青已然抿嘴而笑,揶揄起我。

      “奴婢那会儿尚在姚府里伺候着,实在可惜。咱们家这少爷,虽说一直在工部当差,可骨子里透着的书卷气,有哪个瞧不出来?他那天竟穿了月白深衣,只可惜奴婢未饱眼福。”

      “或许,不过是群青你想得多了?少爷他哪里会花心思,为我这不相识的妾室,考量如何穿戴?”

      群青此话笃定,我却如何都不能信。

      彼时,因与嫁娶不同,岚棠不着红衫,不足为奇。可他那一身月白,我却自然而然,与那番羞辱般的明知故问归结在了一处。

      反正是欲令我难堪罢了,既然他问了为何没有喜帕,便不差一件近似惨白的袍子。

      “……就算少爷他果真是费心思,择了那身华服,以衬风度,可他对我的那一番下马威,却总不会有假。”

      “奴婢那时可不在东跨院里,少爷的心思,又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猜到。听胭脂说,他大致是问了您,缘何没有盖头?”

      群青虽浅浅赔了个笑,却对我所言之事,似乎不甚在意。

      “纳妾这种事情,除了老爷的几房姨娘过门,少爷还真就没什么机会瞧过。只是奴婢曾听芍夫人说,春暖阁那位五姨太,抬进来的那天,少爷可是又躲了出去。”

      说话间,群青恰已理好了那捧春衫。

      她俯身探手,自柜底一角,拎出双素绢的短靴来。

      “主子您瞧,莫说是靴面了,这靴子新得呀,连底儿都干净极了。奴婢从没见少爷他,穿过这么精细讲究的东西。莫不然,这又是您进门那天,碰巧曾见过的?”

      彼时,岚棠便是穿了这簇新的素绢靴子,踢开轿门。今时再见此物,我自然是认得。

      思及进门后数日以来,倒是的确,我不曾见他再穿过这浅色的靴子。

      见我一时无话,群青低低叹了,走过来替我续上杯中暖茶。

      “少爷打小就偏爱工巧一道,奈何功课学问未曾耽搁,老爷又素来疼爱少爷,便也就放任了去。谁能想到,这一放任,倒直接将人放去了苏尚书的工部。”

      “这么说来,老爷便是竟点头准了?”

      虽则岚尚书对独子纵容宠溺,可毕竟仕途不比儿戏。思及岚棠而今仍在工部,我不由得疑惑,出言相问。

      “起初时候,有大夫人在旁劝着,老爷便暂且忍了。毕竟多数人家的公子,初入六部,也皆是在工部里磨锋芒的。可等到过些时候,该将少爷他调去别处了……”

      话至此处,她顿了顿,轻轻摇头。

      “未承想,皇上竟特意在朝堂上开了金口,钦点少爷为工部郎中。如此,少爷便算被耽搁在工部里,老爷私底下可是气得不轻。就连……”

      她压低了声音,凑来我耳旁,小心出言。

      “少爷曾做过些小玩意儿,本是无意中流进了宫里的,却碰巧没少讨晴欢公主等女眷的喜欢。后来他刚升作郎中之时,老爷实在是气得狠了,在府里连‘奇技淫巧,以悦妇孺’这种要命的话也骂过。”

      奇技淫巧,以悦妇孺……

      此话,若真是上达天听,便算作将诸位公主,甚至皇上本人,都一并骂了进去。想来彼时,岚老爷也是气昏了头,才会以这般言辞,斥骂自家儿子。

      可那事情又确如群青所言,出人意料,甚至古怪离奇。

      皇上竟会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特赐口谕,仅为了封一个年轻仕子,做冷衙门里的五品官员。

      若要说此间全无蹊跷,便就连我这与人做妾的无知妇人,都是不肯信的。

      *

      “虽说最后是从爷这儿,讨走了那贱婢的卖身契,可你心里面在意着的,还不是这炉子?”

      岚棠昨日伤了的手,方换过药。他似是心情不佳,提起退下去的群青,都仅以“贱婢”二字代过。

      那姑娘,又哪里是刻意得罪于他?

      她换药时,竟显得笨手笨脚,还不是心里仍存着怕?

      紧张之余,她便就一时不慎,稍稍弄痛了他。他可倒好,登时便将人轰了出去,害群青半句辩解的机会也无。

      “妾身分得清楚,什么是想要的,什么是该要的。妾身的确已看了这炉子许久,却半点不是舍不得它。不该去奢望的东西,妾身从来不会去想。”

      虽是终答起岚棠的话,我却仍一瞬不瞬,依旧侧首,定定瞧住墙角那所谓的“御赐”暖炉。

      “那爷呢?”

      下巴被岚棠以指挑起。他结着薄茧的指尖,轻而缓地转过我的脸来,似是欲将我于虚空幻境寸寸抽离。

      “呵,回魂了?”

      他喉间似逸出半声轻笑,却又缱绻系于舌尖,糅进这一句逗弄戏言,自此踪迹难寻。

      岚棠藏得很好。

      我却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足够好的点子,好到不消片刻,便能凭此愉悦他的心情。

      “且说说,爷,你是要,还是不要?”

      他问得太过风轻云淡,甚至,调子里竟似有浅淡的玩世不恭。

      我抿唇未答。

      岚棠的问题,太过锋锐。

      表面上,无论我此刻怎样作答,都不可能讨得他全部欢心。而内心里,我本来便不知晓答案。

      户部尚书家的独子,于我,于一房卑微下贱的妾室而言,分明要不起、不该要。

      既是不该,便不能去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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