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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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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热的庭院里乍起一阵人来风,好多人都只恍惚眼前划过一片翠色的残影,还当自己青天白日花了眼,约摸是热昏头了。
有那眼力好的认得清楚,却也是一诧。
“嗳,鸢儿丫头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槐真什么都没瞧见,听身边的拾欢问起,更是惊讶:“姐姐说什么呢?昨儿信上不是说姐夫他们还得一天才能到家?”
拾欢微微嘟起嘴:“所以我才纳闷儿,方才确实是鸢儿跑过去了。”
槐真瞪大眼满世界寻摸:“哪儿呢哪儿呢?回来怎么也不叫人?哎哟,那是不是姐夫他们也到了?奇怪宅子里谁都没来告诉,动静不对呀!”
拾欢偏着头,跟槐真一样奇怪莫名。
与她们不同,在凉亭斗棋的冉云和班浔追着掠过去的身影直喊:“天咧小祖宗,这横冲直撞的,仔细磕着碰着!”
凌鸢人在空中,回头只咧嘴嘻嘻一笑,挥挥手,急得竟是连应一声都来不及,一晃便没影儿了。
路过戏鲤水榭,凉棚下打瞌睡的景翼有所察觉,拉下遮脸的蒲扇打开一只眼往声来处投去一瞥,轻轻哼笑了声,还无事假寐。
闯过伶仃阁外,楼上的傅燕生靠在栏杆边,唇畔漾起古怪的笑。
凌鸢始终不为任何人驻足,也不寒暄,一路身法疾纵,直入了静思园。佛堂静坐的尚有安耳廓轻颤,只是笑一下,兀自捻珠默诵。
才听闻屋外廊下脚步声急促,沈晴阳方抬头,向着檐廊一侧的格栅就被大力拉开了。
晴阳瞪起眼:“我的天,你怎么回来的?昨儿万里送的信,说你们还得一天才到家。”
凌鸢跑得一头汗,随意拿袖子抹了抹脸,嘿嘿笑道:“爹有事儿要耽搁一天,我先回来的呗!”说完再不管晴阳心头诸多疑问,径自过来坐到床前,手扶着膝盖作势上下打量了沈嵁一番,问他:“怎么就病了?听说摔外头了,伤到哪里没?”
沈嵁恹恹卧着,只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晴阳插嘴:“他还伤?没伤着人就不错了。人一姑娘家好心好意去搀他一下,一句谢谢没有,反把人家推得险些跌一跤。人家手上带火还是带电哦?”
“姑娘?”凌鸢眼珠子滴溜溜转,脸上的表情特八卦,“漂亮不?”
晴阳耸耸肩:“我没见着,大师哥碰巧路过捎了一眼,据说蛮好看的。”
凌鸢想了想,忽问:“哪家的小姐?”
“洛家孙小姐,洛老四的女儿。”
“噢,前年从湘南来的那个吧?来养病的,好了以后就没回去,说是老太爷舍不得,索性养在府里了。洛老四也是辛苦,家里叔伯兄弟都当官,就他一个文弱书生放了外省,还离得那老远,不知得罪京里哪个山头,自家兄长都保不住他。”
晴阳取了湿巾来与她擦脸,一边好笑道:“你这丫头,闲事儿知道得还不少。”
凌鸢由得晴阳给自己擦去汗渍,仰着脸,洋洋得意:“那是,我的地盘儿。嗳,莫无居士,”她硬是扭过头去看沈嵁,“究竟你为什么推人家呀?”
沈嵁合着眼,呼吸有些重,总不说话。
还是晴阳抢白:“问过多少回了,哥就一句话,不爱人碰,失手了。我就纳闷了,碰一碰怎么了?我还搂搂抱抱呢!你打我呀!”
说着,当真俯身去抱沈嵁。
沈嵁岂如他意?一掌按在他脸上,膝盖顶起正中他腰眼,直将他撞翻在地。
凌鸢哈哈笑:“舅舅好丢人!莫无居士病着还能打你个人仰马翻,轻功再好顶什么用哦?!”
晴阳爬起来,作势要打。凌鸢伶俐往边上闪了闪,爬了半圈又挪回来,俯身凑近沈嵁,半真半假地问:“嗳嗳,那洛小姐跟我比,谁好看?”
沈嵁还合着眼,嘴死死抿着不发一言。
料不到沈嵁对今番之事如此介怀,半点玩笑都听不起,饶是凌鸢素日百无禁忌脸皮甚厚,这工夫也觉得甚为尴尬,讪笑着挠了挠脸,拼命给舅舅使眼色。
可晴阳亦是纳罕,左右寻思只觉蹊跷,遂一伸胳膊将凌鸢揽进怀里捏她脸笑道:“叫我瞅瞅嘿!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瞧着你也没啥变化呀,黑不溜秋假小子一个,谁跟你比都是高下立见。你是不是给我哥下蛊了?还是哥你偏心?这不行啊!哥你不公道。”
凌鸢拿脑袋用力顶了下晴阳的下巴,大叫着不服:“舅舅几个意思啊?拐着弯儿骂我丑呐?我丑,我丑,我丑?我是我娘生的,你意思我娘丑了?”
晴阳一把捂住她嘴:“你这是断章取义,蓄意陷害!”
“唔唔唔——”
“我说你丑了吗?我说你小屁孩儿没长开!好看不好看,过几年才知道。”
“唔唔——唔——”
“就算你比洛葭茵好看,那也只能说明人家长相平平,不是你天姿国色,少臭美!”
凌鸢目眦欲裂,奋力一挣:“到头来你就是嫌我丑!!我要跟舅舅恩断义绝,我跟你拼啦!”
甥舅俩扭在一起,你扯我脸我呵你痒,没一个正经的。
凌鸢边闹边嚷嚷:“小爷破罐破摔,就丑了怎么的?我就是标杆,比我美的还能看看,比我还丑,那还看个屁?配莫无居士你不亏心呐?亲兄弟呢,舅舅你是亲生的吗?”
晴阳将小女娃脑袋夹在腋下,另手圈指一下接一下在她额头弹脑瓜崩儿。
“究竟是你污蔑我姐还是我嫌弃她?比你丑就不能看了?那洛家小姐是牛鬼蛇神吗?哥你说,洛葭茵难不难看?”
自方才起,沈嵁眼就没打开过,甥舅俩吵吵闹闹他一概不理。却是对他不依不饶非逼问出句实话来,沈嵁长长地呼了口气,似压着火,张开眼凛冽地瞪了弟弟一眼。
非止晴阳,同他扭在一块的凌鸢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里头直犯嘀咕:“糟了糟了,这人当真恼了!求饶还来得及么?要么我直接抱大腿得了?”
晴阳大约也是如此想法,舅甥俩默契地相视一眼,各自努嘴,想叫对方先开口。
晴阳从牙缝里挤:“他一向惯着你!”
凌鸢嘴都没张尽哼哼:“你是舅舅你长辈!”
晴阳扭凌鸢的脸,凌鸢掐晴阳的腰,谁都不肯送上前去作冲头。
蓦听沈嵁凉凉道:“我乏了。”
两人霎时一僵,又互相对视一眼。
“不对,肯定不对,这是结仇了呀!嗳,不行,我得找小海哥去,让千人面好好打听打听,出大事了这!对对对,我立马就去!”
晴阳嘴里絮絮叨叨跳起来就往外跑,凌鸢叫都不回头,兀自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院子。
留下凌鸢蓬头乱发一脸汗留在屋里,看看犹自合眼假寐的沈嵁,又望望屋外头,终于还是爬近去,扯一扯沈嵁衣袖,轻声喊他:“嗳,舅舅走了,还不理我呀?”
沈嵁半开睑,微微叹了声:“桌上有薄荷茶,你自己倒了喝。”
凌鸢咧嘴笑开去:“我不热!”
沈嵁虚弱地眨了下眼,还撑坐起来。凌鸢本想拦,被他婉拒。
“我屋里头闷,空气浊,你去将格栅打开吧!”
凌鸢嘟着嘴:“你还病着呢!”
沈嵁摇摇头:“无妨!原也是热出来的,晴阳怕我吹风不让开,怪憋闷的,去开开吧!扇子在放砚台的架子边上。”
凌鸢答应着跑去开格栅:“咱折个中,开一半,舅舅的话还是要听的。莫无居士,帮个忙呗!”她熟门熟路在妆柜里拿了木梳过来,径自将散乱的发带悉数扯了,往沈嵁跟前一坐,“头发都跑乱了,又叫舅舅揉得,真成疯婆子了。叫娘看见非骂死我,你给我拢一拢。”
沈嵁掂着梳子僵在当场:“我不会!”
凌鸢一摆手:“嗨,就跟你原先给自己梳头一样呗!归置归置梳顺了就行,回头我让姨姨们给我好好弄个。先应付我娘再说!”
沈嵁无法,只得仔细地先替她梳通发丝。
坐着无事,凌鸢旁敲侧击又问起:“莫无居士,外头是不是有人传你闲话?”
沈嵁手上一顿,沉声道:“这世上的闲话还少么?只分听见的,和没听见的。”
“你听见啥了?”
“不曾听见。”
“那……”
沈嵁停了下来,无奈轻叹:“原是我不对,几乎伤了她。”
凌鸢转过身来,满脸疑惑:“你当真同人动武了?不是拉拉扯扯?”
沈嵁颔首。
“为什么呀?我是说,你绝不会无故伤人的。这里头有什么误会不成?”
沈嵁摇摇头,抬手按上心口:“久没发作了,我疏忽大意,以为烦闷焦躁只是因为暑热。其实她本是好意,反被我疑心病重迁怒了。内力扫了一下,大抵伤不着,不过应是吓得不轻。还有老涂,也叫我得罪了。”
始知原委,凌鸢松了口气,又很是心疼,拉住沈嵁的手哭笑不得:“误会一场,说开了不就好了?你何苦犟着?方才舅舅怎么问都不肯说,你是信我呀信我呀,还是信我呀?”
沈嵁竟显得局促,抽回手撇过头去:“那姑娘对我有些误会,横竖是我理亏,倒不如就此将好感败尽了,免叫她再生无谓的心思。真再解释讨好,反显得我别有用心。何必?”
“嗯?嗯?嗯?”凌鸢抓着一丝蹊跷,笑里促狭,“误会?心思?方才又说好意,说实话莫无居士,你可是被人家栖上身吃了豆腐?”
沈嵁神情一滞,瓮声瓮气道:“没有!”
凌鸢哈哈直乐:“你呀你呀,真是珠光宝玉,忒招人待见!洛葭茵有眼光,值得夸奖。嗳不过了,我挺纳闷,江湖救急,人牵一下搭一把又能如何?你自己都说辜负人家一番好意。怎么你很忌讳男女授受不亲?过往身边丫鬟得怎么伺候你?隔着一尺拿杆儿挑?”
她本是烂舌打趣儿,不料沈嵁眸光蓦地黯然。
“我不用丫鬟,都撵出去了。”
凌鸢尴尬不已,眼珠子向上一番,随口找补:“这么些年,你还真洁身自好啊?我不信!”
“女人,我有。”
“嗳?”凌鸢猛回身,“谁呀?”
沈嵁垂睑颔首,声音闷闷的:“坊子里头好谈生意。”
凌鸢会意,干笑:“你——呵呵,没想到挺风流的!丫鬟不碰,坊子里的倒敢要,品位独特。”
沈嵁拨弄着齿梳:“坊子里的女人只认钱,没别的所求,完事儿了,一拍两散,干净!”
凌鸢霍然起身,眼里面上瞧着怎样都是气的。愤愤然走出去几步又返回来,想说什么,咬咬牙叼住下唇,终于还是没说。
沈嵁初初也只垂着头,因她无话,便侧抬头安静地望住她。
“很遗憾,我不是正人君子,更不是柳下惠。失望了,可以不再来。原是我不配教你!”
“谁说你不配?!”凌鸢失控地喊了一嗓子,又强自压下,胸口剧烈起伏地呼吸着,尝试稳定情绪。
“我没失望。又有什么好失望的?”越说声音越低,嘟嘟囔囔犹是生涩,“你病着,我不吵你,改天再来。”
没说哪天,没说来做什么,凌鸢言语中的不确定透着疏离,同她离去的背影一样陌生而遥远了。
不知不觉,沈嵁将手中的木梳捏紧了,嘎嘣一声,断裂。
话说晴阳从静思园出来,口口声声要去找冉云,最终也没有去,反而径直出府,下山去了趟无为馆。
师兄弟说话不兜圈子,晴阳对柳添一一贯敬重,对方直言问起,他便不敢隐瞒,老实承认:“我哥的身体确实不好说。”
本来意料之中,柳添一面上未显丝毫惊讶,卷起的袖下露出一截精干的胳膊,其上赫然卧着道长长的疤瘌。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大家伙儿说实话?或者,一直瞒到他死?”
听闻一个“死”字,晴阳禁不住抖了下。
“我也不确定这样做究竟对不对。”晴阳似疲倦般指节用力抵住眉心,“救活他,帮他撑着,觉得这样是对他好,可有时又觉得他可怜。他病糊涂了,胡话里说身不由己死也不由己,我猜他其实是清楚的吧!我瞒他,他瞒我,装得一家和乐。每天看着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混蛋。”
一时间室内静寂,彼此都不再言。
俄而,柳添一问晴阳:“老爷子也束手无策?”
晴阳颔首:“爷爷向来不爱扯虚话,好就好,不好便是不好,能帮我瞒住所有人已经是破了他的忌。他治过冉五爷,终究也拖不到一甲子。我哥的情况同冉五爷很像,都曾走火入魔废了内功,也都蒙人馈赠提升修为,伤过死过,一直撑下来。但又有不同,冉五爷总求生,我哥则一心求死,一个身子坏了,一个是心坏了。爷爷说他拿不准,我更拿不准!便只想着哥活一天,我就得让他乐一天,一个月一年地往回找补,想平上亏他的十五年。师哥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柳添一无目的地搓着手心里沾上的污垢,目光有些痴,有些难。
“我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没有资格评议你什么。只是活也有个活法,越之如今譬如珍兽,圈着养着,于他是否就是好的?况且目前还有更现实的难题摆在眼前。”
晴阳抬眸:“师哥是说,洛家?”
“唔!托媒的都打听到小堂这里了,街面上已经有闲话在传,洛家这是要造势呀!虽说凌容宁江湖里有分量,可面对这样的官宦人家,应付起来总是棘手。再者,越之本人的意思又如何?”
“别提了!”晴阳惨笑,“打趣儿且碰了一鼻子灰,我哥对人家压根儿没那意思。”
“是么?那就好!”
“好?”
柳添一挑眉,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恶作剧般的讥诮:“他若真有意,你是成全人家花好月圆,还是实话实说越之命不长久,恐难夫妻白首?”
晴阳肩头一震,手掌捂住半边面孔,竟吃吃笑起来。
“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会在乎他是否活得长久?恩爱相顾,一日便胜一年。可惜有的人就连一日都盼不到,死都盼不到。哼,呵呵呵——”
柳添一眉间一凛,疾风出手,扣住晴阳脉门催劲捏下,低声喝来:“醒醒!”
晴阳任他拘着,依旧在笑,哭一样。
“师哥多虑了!我不是小堂,癔症早好了,是真的好了。”
柳添一顿了顿,放开他:“好好的说越之,却又提你二叔,哪里算好?”
“我哥也罢,我也罢,这辈子和二叔还分得开么?命运这东西,信不信或者有没有,一些人就是刻在人生的某一段,拿锉刀都磨不掉。不然师哥为何躲来无为馆?”
柳添一眸光骤冷。
晴阳单手支颐,苦笑:“别这样,我什么都不晓得。”
“你不知道,冉海默知道,凌容宁知道。”
“那你可冤枉人了。千人面的铁律,两处不伸手,一个是朝廷,一个就是无为馆。没人查你,真的!”
“你觉得我会信?”
“他们连我都没查。”
“所以你也可能是他们放在无为馆的钉子啊,不是么?”
晴阳愣了下,翻起眼想一想,蹙眉撇嘴:“啧,师哥啊,你这么说我还真,不是嗳!”他真诚地笑着,“即便你信不过姐夫他们,也请相信师弟的骨气。我是我,凌家是凌家,对事对人,我有分寸。”
“你有分寸,螃蟹都会笑!”外头咋咋呼呼进来了叶苍榆,摇头晃脑显得气哼哼。瞥眼看见柳添一的模样,竟是一愣,问他:“你干嘛不去换衣裳?”
柳添一被他训得摸不着头脑,摊摊手回道:“药草没拣完,换衣裳做什么?”
“那你还不去干活,在这里磨什么牙?”
“晴阳与我说点事儿。”
“说啥事啊?天要塌下来了吗?”转念一想,忽又问,“嗳,你们俩聊啥呢?”
敢情他压根儿不知道师兄弟俩在商谈什么话题,就是随意插个嘴。晴阳哭笑不得,张嘴刚要回他。柳添一先说了:“噢,我们在说越之的病!”
叶苍榆眉角微微跳了跳,居然撇过头去显得局促。
“这个是要好好议一议,要治好了,断根。嗯,你们说着,我去药庐转转。”
说着便转身出去,快步逃开了。
晴阳摇头:“爷爷还记着当年,哥的事,他总是内心有愧。”
柳添一拍拍手托腮浅笑:“我也记着当年,一点儿没有觉得对不起越之。”
晴阳目光落在他胳膊的那道疤上,挤挤眼:“师哥向来恩怨分明的。”
随后又东拉西扯说笑几句,两人终究没有再提沈嵁的事。坐了没多会儿,晴阳便起身回去了。
柳添一没有走,也不倒茶喝,就是干坐。等了等,才幽幽道:“小师叔都走远了,你跟那儿猫着预备种蘑菇呢?”
屋子最里头几排架子的阴影里慢腾腾爬出个人来,走到光里看清,是小堂。
“不说真的好吗?”他歪着头笑得畜生无害。
“晴阳的话你也听到了,他未必不知道越之也是在瞒他。”
“不,徒儿说的不是这个。”
柳添一不解。
“思觉回来了。”
柳添一沉吟:“这丫头,很看重越之。”
“就像是人生的一场重大任务。”小堂背着手,眼望着门外炽烈的阳光,“思觉是最渴望看见沈爷好起来的人。一直以来,她都只以为沈爷心病最重,心放宽了,沈爷就能长命百岁。一旦知道了真相,她又会怎么做呢?”
柳添一蓦地叹息,未置一言,神色有些凝重。
俄而,才道:“你对思觉,其实也——”
“师父怎又提这档子事?”小堂笑眯眯打断他,“徒儿说过,我们就是兄妹的情分。”
“你担心高攀?”
“师父!”小堂还笑着,眼神却真挚,“徒儿的路掰不回来了,不喜欢的怎样都不会喜欢,喜欢上了,那就是一辈子。师父的伦理纲常若容不下徒儿这般异类,可以逐我出师门。徒儿绝无怨言!”
柳添一心到拳到,出手奇快,一股烈烈拳劲直扑小堂面门,将他发丝都撩动。可他没有挨到这一下,顶着鼻尖,那拳头稳稳停住。
“下次再有悖逆之言,为师打残了你。”
小堂眨眨眼,故意问:“残了以后呢?”
柳添一解了束袖的系带,将袖子放下来,漫不经心道:“师父养你一辈子。”
说完将围裙一丢,吩咐小堂把外头的药草都分拣好,自己则悠悠晃晃地往药庐方向去了。
小堂边挽袖边摇头讪笑:“哎呀呀,父亲大人好凶的咧!”
自从与沈嵁怄气至今已经有两天了,凌鸢一直都没再往静思园去过。家里众人固然纳罕好奇,不过也知这妮子人愈大心思越难猜,正是情绪捉摸不定的时候,便谨慎着,没人去多嘴问一声。
下了私塾后,并不想同弟妹们习武练剑,凌鸢索性一个人到园子里闲逛。下午的暑热猛烈,她眼也没在看心也没在想,整个人都是个出神的状态,反不知道累的。等晃过一处回廊,前头月门里隐隐飘来几声话音。凌鸢惊了一跳,回过神仔细分辨,听出是自己娘亲乌于秋与三叔家的常惜婶娘。
小妮子恍惚听见话里提到“越之”,遂起个念头,蹑手蹑脚摸近去,躲在月门后头暂且听她们说什么。
果不其然在聊沈嵁的事。事由竟是上午乌于秋接到底下人呈上来的一封请柬,诚意邀请当主夫人过府一叙,所详皆为与沈家接亲。落款人正是洛府老太爷,洛熹。
乌于秋本来以为自己虽与晴阳结拜,到底不是血缘至亲,落到沈嵁这一厢关系就更不清不楚了,怎好意思以长姐身份替沈嵁做这个主?何况儿女亲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彦钧高堂在上,无论如何不该由自己来越俎代庖。
本是找贺常惜来凉亭里坐坐,一道商量个对策。她倒是同意乌于秋的想法,觉得该先修书一封,斟酌了措辞好生婉拒,再将此事通知沈父知晓。事成与否,且等长辈来了再定夺。
至此,事该算暂了。只是妯娌叙话,难免又随意展开来,二人便议论着沈嵁这桃花惹得如意否。
不可否认,双方年龄差得确实忒大。沈嵁虚岁已三十过半旬,洛家小姐洛葭茵年方十九,恐怕她追着说喜欢,洛府的长辈们未必肯依。左不过是心疼这个听说身子骨不怎么样的小辈,先顺着她意两厢叙谈一番。
再讲到洛葭茵其人,常惜便问乌于秋:“她品性如何,姐姐可有打听过?”
乌于秋暧昧地笑笑:“详细的没怎么查,样貌倒是不差的,人也温婉。这要是真嫁过来,日后相处起来应当不难。”
常惜也笑笑:“性子好最是要紧。沈叔叔同晴阳哥哥可不一样,一贯沉静少言,若碰上个凶悍泼辣的,日子怕是难过。”
“嗳,凶悍泼辣就难过了?”
“哎呀,我又没说姐姐!”
“嘿,你果然是拿我比着说!”
常惜咯咯笑:“可不是姐姐自个儿往上贴的,怎还赖我?”
乌于秋拿扇子轻轻甩她一阵风,嘴上比个“去”,同她一道玩笑开了。
逗闷过了,话还说回来,乌于秋蓦地慨然:“其实活泼些未尝就是坏事,越之总是太收敛了,有人逗逗他缠着他,还热闹些不是?”
常惜点点头:“姐姐说的也是。”
“不过我们说再多也是白想想,总要越之自己愿意。他孤孤单单这些年,我倒是盼着他也能成个家,有人疼他照顾他。那洛家小姐若真能嫁进来,应是好事一件的。”
“好什么好?娘你什么眼神儿啊?”听了许久,凌鸢再忍不住,炸了毛跳出来。
也是母女俩相处从来跟姐妹似的,所以凌鸢与母亲说话一向不用敬语,没大没小惯了。
乌于秋倒不怪她听墙根,就事论事瞪起眼来同她争辩:“怎么不好?官家小姐,模样俊,又知书识礼,未必你还觉得越之配不上她?”
凌鸢不乐意了:“谁配不上谁啊?就莫无居士这样的,青衫落拓公子如玉,慢说一个官小姐,便是攀龙附凤都可当得。他就值得一个天下独一的玲珑妙人,知心解意,疼他陪他,贫贱不移宠辱不惊,有见识有担当,能给得起他一个家。可那洛葭茵什么路数啊?您都往哪儿打听去的才能歪成这样荒腔走板?还温婉?不看看她怎么训教身边丫鬟的!那一个个都跟踩着桩子过河似的,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活,主子不高兴了随打随骂。也就他们家里这么惯着,敢进我们家撒野,我大嘴巴子抽死她我!”
“你又是哪里打听来的?小小年纪,瞎议论什么?”
“用我议论吗?千人面你用我也用,你听街坊邻居的,我听洛府婆姨的。家里家外两张脸,这人得是多假多刁!再者,她就见过莫无居士一回,就哭着喊着要嫁,这是爱他的才学人品吗?明摆着以貌取人。这叫没碰着燕伯伯,不然你试试,立即跪求委身做小,保不齐还能来鸠占鹊巢呢!”
听这丫头说完,不止秋哥,便是常惜都不禁尴尬,觉得她这番话说得极是刺耳难听,未免恶毒了。
乌于秋横眉竖目教训:“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婚姻大事聚在一起商量,有意见便提,洛家小姐与我们素无恩怨,你怎生如此尖酸刻薄之言?我看你近日是越发霸道放肆了!告诉你,越之娶她也好,不娶也罢,大人说事,轮不到你个小辈置喙。滚回去面壁反省!”
不想凌鸢全无愧色,拍案而起,梗着脖子顶撞母亲:“你们说个屁!晴阳舅舅娶的什么人?三叔娶的又是谁?燕伯伯和爹不拘身份地位娶了贴身使婢,是因为大伯母和娘姿容倾城、家世显赫吗?都不是!是因为两情相悦,因为全天下的女人里他们就认准了一个人!这个人未必最美最好,但绝对最亲最爱,他们知道跟这个人在一起心就安了,活着不会让自己失望。他们能把自己的光荣拿出来炫耀,更不怕把他们的惨败和虚弱摊在你们眼前,他们敢把凌家一切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你们。为什么可以如此放开胸怀?娘您告诉我,为什么爹能这样对您深信不疑?”
乌于秋也拍桌子:“因为我无所求!他是凌家当主也好江湖小卒也罢,我只认这个人,跟着他出生入死,海角天涯。但感情不是一朝一夕,所以才要去试着彼此了解,你又怎敢说越之的缘分未到?”
“莫无居士根本不会喜欢那样的人!”凌鸢吼得嗓音撕裂,怒目圆睁,“他的心死了,把我们所有人都关在外头。我们!兄弟、朋友、师父,所有他认识的人,也都知道他的过去,可他不让我们走进他心里去。为什么呀?因为他不要过去,不要以前的自己!我们能做的只是想尽办法延长他的未来,从无到有,像修造浮屠一样重新铺设一个人的人生。您觉得那样一个养在深闺未识过江湖的官家小姐做得到吗?她此生至今慢说商事经营尔虞我诈,便只他们洛家里里外外大小分家的搞七捻三她都未必过问一二,嫁来我们家她会寂寞死。嫁给江湖人,她更得吓死。她不是三婶,她活得太安逸了,根本配不上莫无居士!”
“你又凭什么这样断定越之?你很了解他,很懂他吗?你算老几?”
“算凌家少当主,凭我这些年与他相处的时光!莫无居士如今名正言顺就是我凌家的人。娘别忘了,祖训,江湖客不结朝臣不参时局,我们是不许与官员臣子联姻的,凌家的力量绝不受朝廷利用。你们如此积极地促成我的教习与洛家结好,分明是把莫无居士当外人。你们要赶他走,摆脱他,是不是?”
乌于秋心头猛地震颤,狠狠瞪住自己的女儿,愤怒却又无言以对。
“当然不是!”剑拔弩张的气氛间,凌空抛来一声冷冽,凌鸢回头,看见了款款而来的父亲凌煦曈。他如此威仪挺拔,恰如其分地表现出当主的气度,但此刻他面对的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女儿。
凌鸢眉目间的对抗倏地收敛了,垂头显得恭顺。
凌煦曈走过来站在妻子一边,俯视凌鸢,命令:“跪下!”
乌于秋惊了一跳,常惜也急欲相劝。却见双拳紧握的凌鸢稍有犹豫,竟真的乖乖就范双膝跪地。
凌煦曈抬手示意妻子勿言,径自问凌鸢:“看来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凌鸢直挺挺跪着,垂首不语。
“顶撞母亲,出言狂悖,爹不记得教过你如此忤逆放肆,也不记得凌家有过这样的规矩。给你娘磕头赔罪!”
这一次凌鸢没有听话,仍旧倔强地挺直了背脊。
乌于秋和常惜都着了慌,连连求情。凌煦曈看看妻子,只笑笑,牵了她手握在掌心,温柔地拍一拍,目光沉着。
他侧首睥睨,对凌鸢毫不留情:“你可以不服!也料到你不服。从心而论,爹十分赞同你对越之的评价以及安排,也激赏你江湖人的敢言和桀骜。但作为凌家少当主的前提,你首先是爹娘的女儿。你面前的这个人是我的发妻,就如你所言,我选了她,就要疼她保护她,即便是自己的女儿也决不允许欺负我心爱的女人。”
父亲牵着母亲越过凌鸢身畔,相携着,如缘分的最初一样,一起走下去。
“好好想想吧!几时想通了,几时来见你娘。希望你不会笨到要想很久!”
走了几步,乌于秋忍不住频频回头,终于站下,拖着凌煦曈讨饶:“算了吧,爷!豆蔻还小,再说我们娘俩儿争几句吵吵架都是家常便饭了,不至于这样顶真。”
凌煦曈抿着唇,难得这般严肃:“前几年或还小,如今她既说得出不结朝臣不参时局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当她是普通的小孩子了。媳妇儿,宽容和纵容可就一线之隔,咱们的女儿真的该约束一下啦!”
乌于秋眉目纠结,很是为难:“孩子当然得教好,但今天这事,说实话,有我的不是。”
凌煦曈瘪嘴,眼中划过一丝狡黠:“你说给越之牵红线的事?”
乌于秋点点头:“我生气,不是因为豆蔻顶撞我,而是我知道她说的都对,都是我没想到的。说起来,以前跟爷在外闯,恨不能结交天下的豪杰,那份胸襟如今好像突然没了一样。晴阳、腊月、子恕,还有保定城的老掌柜,我都肯用心相待,可越之,他来了这么久,我只想着他吃好穿暖,像对客人一样招待他。但越之不是客人呐!这里是他的家。今天是我错了!”
“还有我!”常惜站在原地附和,双手努力要把凌鸢拉起来,嘴上也在求,“二哥莫罚豆蔻了!地上凉,别跪坏了,快叫她起来吧!”
凌煦曈揽着妻子,貌似犹豫,不置可否。
乌于秋急了,一跺脚便走了回去。
“听我的听我的,什么想不通想得通的,咱娘俩儿还有啥磨不开脸的?我错了,我承认!刚才吹眉瞪眼也是被戳了痛脚,一时下不来台,这会儿我自己下来行不行?乖囡起来,跪着丢人,咱们不给你爹看笑话!”
凌鸢抿了抿唇,眼神流露愧疚,仍只跪着,倾身扑进母亲怀里,双手环在她腰际,小孩儿一样又抱又摇。乌于秋便笑了,一把抱她起来,母女俩笑呵呵腻歪,不知不觉转了半圈。凌鸢恰侧向着父亲凌煦曈,手在母亲背后给凌煦曈比了个大拇哥。
凌煦曈抱臂乜斜,右手藏在腋下,也不为人知地竖了竖大拇哥。
敢情这爷俩默契地演了一出双簧,未经套词,却是效果奇佳。
翌日,乌于秋的回信便递到了山下洛府。言辞婉转,有礼有节,话说到头,终是将这门亲事暂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