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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1.死

      宽阔而荒芜的土地上,我的身体被粗粝的绳子束缚着,以一种军统独有的,绝挣脱不开的方式。在距离我几尺远的地方,穿着军装的陌生面孔一字排开,他们紧握着机枪的手背青筋暴起,露出本不该有的严阵以待。
      “最后一次机会,说出叛徒毒蝎所在,饶你不死。”
      那人声音里的虚张声势引我发笑,我就真的笑起来,不合时宜地。这一笑,让我嘴角撕裂的伤口隐隐作痛。我皱了皱眉,又牵动其他的伤口,因连日拷打而肿胀的眼皮,阻碍了我的视线,让我自始至终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看不清那人的样子也好,现今的重庆政府真是从里到外透着腐烂的味道。居然派出这么一条狗,企图撬开我的嘴。难道当权者以为我也一样蠢吗?
      日本人已经被驱逐出境,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就凭明台知道他们曾经和伪政府沆瀣一气,干的那些勾当,真被找到了,还有活头吗?
      对于明台,我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引导他加入中国共、产、党。最后悔的,却是自作聪明,让他当了所谓的“双面间谍”,即使我明知国共之争终将愈演愈烈。
      我眯着眼,隐约看见一支支朝我高举的枪杆子。“准备!”
      我之一生,极其短暂。前一半活在大姐的谆谆教诲和殷切期望之下,后一半投身抗日,从此注定活在阴影里,与春光诀别。
      家庭,事业,甚至爱情,均不善终。
      所幸,我得以站着迎接死亡。
      我抬头,用惨不忍睹一张脸迎接重重乌云后的阳光。
      心想:阿诚他应该到北平了吧?

      02. 北平

      穿过几条幽深的巷子,阿诚在一个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下。抬手叩门----三长一短,是“自己人”接头的暗号。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凌厉的冬风自耳边刮过,似乌鸦般“嘎嘎”的叫声随风传得很远,有些萧瑟,有些不详。
      吱呀---
      承载着沧桑的木门半开,一支黑得发亮的手枪从中伸出,枪口直指阿诚的脑门。
      “谁!”
      “是我。”
      持枪那人赶忙把枪收回去,紧接着从门里露出一张有些懊悔的脸来。
      “阿诚哥,你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是该说一声,要是你手脚再快一点,我估计就得横着去向大哥交差了。”
      “说什么胡话!“明台嘟囔着,终于把门完全敞开。这门一开,阿诚也看见了躲在明台后面一声不吭的陈锦云。
      或许是察觉到阿诚在看她,陈锦云这才迟钝地学着明台叫了一声:“阿诚哥。“向来寡淡的眉眼间有几分值得深究的防备。
      阿诚点点头,佯装没看见陈锦云的小表情。他长腿一迈,跨过门槛,转头问明台:”怎么,现在北平也不安生了?”
      明诚从局势最紧张的上海来,怎会看不懂明台清减的身形。看来国共之争战火已经蔓延,就连北平也风声鹤唳起来了。
      明台几不可见地瘪瘪嘴,有意避而不谈:“阿诚哥干什么来了?”
      “干什么,当然是看你这个混小子来了。”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屋子,陈锦云紧随其后,她谨慎地关上门后,站在离门几厘米的地方不动了。
      “你大哥让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哦……他人呢?”
      “他……”
      明诚止住话头,看看明台,又看看陈锦云,对陈锦云的忌惮之意再明显不过。明台心里不太舒服,刚想言明锦云不是外人,却听陈锦云自己说:”差点忘记给阿诚哥上茶,我去烧壶水。“
      陈锦云忙不迭地走出去,不忘把房门严实地关上。
      阿诚听见陈锦云的脚步声似是愈来愈远,这才回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他抬头,正迎上明台不满的眼光,嘴角一挑,再次无视。
      “大哥给你的信,看完即毁。”
      明台挑眉,面上疑惑尽显,拆信的手却不含糊。
      ……
      明诚本以为这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信,谁知等来明台诡异的沉默。明台的面无表情让他心头突跳,顾不上说话,已经下意识将信纸抢到自己手上。苍劲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是一段意味不明的话。
      [货无好货,不如安心戒烟。]
      “阿诚哥,我大哥他……有危险。他们……他们……”
      明台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离铉的箭一般向前冲去。房门一开,他与门外来不及隐蔽的陈锦云正面冲撞,双双倒地。他不顾疼痛,三两步上前搀扶陈锦云,手伸到半空又犹豫地收回。
      “锦云,你偷听了多久?”
      “我……”
      陈锦云下垂的双手交握,指节可疑地泛白。欲言又止的模样惹人心疼。
      明台却不耐烦等一个解释,眼见就要越过陈锦云,不想被她自身后死死地抱住。
      “明台!”
      “你干什么,放手!我要去救我大哥!”
      “明台,你不能去,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明台被陈锦云的双臂桎梏,轻易动弹不得。他转头,看见几步外的明诚。明诚向来镇定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不知所措。明台只得扯着嗓子大喊:“阿诚哥,我大哥让我安心待在这里,他很可能出事了。你快点……”
      阿诚的眼睛盯住面前胶着的两人,脑子里有几秒的空白。
      这是第一次,明楼在行动前完全没有知会过他。
      可明台的话像是刺,根根扎在阿诚的心上。他深吸一口气,将明台撇在身后,朝着大门的方向迈步。在这样一段短短的路程里,明诚的大脑飞速地运作,终于猜出了明楼的用意---一方面给明台提个醒,一方面借此把他支出上海。
      阿诚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近在咫尺的大门,毫无准备地对上门的那一边黑漆漆的枪口。
      “黎叔……你……”
      “阿诚先生,我看大家都需要先冷静一下。”
      “呵呵,你们这是打算拦着我和明台吗?自己长官的性命都不顾了?”
      “阿诚先生,不让你和明台出这扇大门,正是明楼先生作为眼镜蛇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
      “这……这不可能。大哥……大哥。”
      明台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他看看身后泪流满面却仍不松手的陈锦云,忽然,很久违地想起那个曾说:”如果你让我下地狱,我也会跳下去等你“的于曼丽。
      曼丽,曼丽……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那个无论如何都会陪着他去犯险的傻姑娘呵。
      可是久经风霜的大门在眼前,那么近,那么远。

      03.春光

      我浮在半空中,身体比鹅毛更轻,随意一阵风便能把我吹出几里。我理应乘着风,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却被日复一日困在同一个地方---一个低头就能清晰将他收入眼底的地方。
      我已经记不清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自面粉厂的爆炸后,似乎又过了一些年头。我的身影几乎遍布所有他存在的场所---政府办公厅外,明公馆的外,甚至是海军俱乐部外。我知道他的一切,无论是深夜里的辗转反侧,还是他床头柜上那张倒扣着的,我的照片。
      明明是让我粉身碎骨的凶手,却总是对着我的照片紧皱着眉静默---甚至是在无人的时候,仿佛真的用心爱过我似的。我讨厌他的装腔作势。所以始终不肯离去。
      将我困在这一方土地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是我对他经年不散的恨意。
      而今天,他就要死了。被乱枪打死。被战友的乱枪打死。
      身上陡然多出几个血窟窿,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身体里流淌到地上,从热变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不,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懂了。懂那时候的我到底有多疼,而他会比我更疼,身上的窟窿会比我的更多。
      我笑了,风从我的嘴里进去,又从我的后脑勺出来。
      我在等待他的死期。
      我想,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就会自由了。
      我俯视大地,看到他们在他面前举起了枪杆,他仰起头,阳光从我的身体穿过,照耀他浮肿变形的脸。他眯着眼,眼神空洞,毫无知觉地迎上我的眼睛。我急忙向下俯冲几厘米,想把他的惨状看得更清楚一点。他却闭上了眼睛。
      “准备----执行!”有人说。
      砰砰砰---
      枪声响彻在这片宽阔而荒芜的大地,子弹的方向都朝着他。
      子弹争先恐后进入他体内的那刻,我的身体忽然像坠入炼炉,灼烧般地疼痛起来。
      “啊---”
      是他声嘶力竭的喊声。
      不---
      我发了疯似地向下冲去,冲到他的面前。他身上有了越来越多的血窟窿,那么多而密,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要从这些窟窿里流尽。我颤抖着伸出手去接,那些血却从我的掌心漏下去,径直在地上绽出一朵血色的花。
      师哥!
      他仿佛听见我的呼唤,涣散的眼神对上我的脸。于是我看见了属于他的,短暂的一生。
      看见那个令我恨不得亲手挫骨扬灰的明镜,亲昵地把师哥抱在膝头读书。
      看见那个曾经被我拔了十根指甲的明台,在师哥背后悄悄做着鬼脸。
      看见那个我从来都看不起的仆人阿诚,被师哥牵着手领进明公馆的大门。
      我不忍眨眼,一直一直地注视着师哥的一生,想从这些影像里找寻自己的踪迹。终于,属于他的最后一个镜头在我面前定格。
      镜头里那个梳着麻花辫的,蜷曲着身体的小姑娘多么好笑,我扬起嘴角,眼泪却夺眶而出……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滂沱的大雨击打泊油路的声音。
      那个雨夜,我十六岁,站在心爱之人的家门前,求他的姐姐成全我们,成全我和他的爱情。她不知道,那时候的我愿意为了我的爱情,放弃一切,哪怕是我引以为豪的姓氏。可他的姐姐不为所动,甚至告诉我,除非她死,否则我永远别想嫁进明家。然后,她用一道铁门隔断了我和师哥之间最后的联系,任凭我再怎么哭喊诅咒,都没再能见到师哥一面。
      “别哭了。”
      耳边是熟悉的声音。
      我透过朦胧的泪眼望过去,看见站在我面前的师哥,脸上有最让我沉沦的温柔笑意。他像是要替我拭去脸颊的泪,伸出的手却穿过我的脸,触碰到了虚无的空气。
      他皱皱眉,不可置信地注视着自己的手。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师哥,你已经死了。和我一样。”
      “啊,原来我已经死了。”他的脸上露出难得的局促。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只是想亲眼看着你死,你死了,我也要走了。至于去哪里,随便。像我这样死无全尸的人,注定要做山林间的一抹孤魂野鬼。再见,师哥。“
      “曼春,我们一起走吧?”
      我的身体僵了僵,故作镇定地说:“你不打算去找那个女人吗?”
      “曼春……”出乎意料地,他没把责备的话说出口,而是顿了顿,继续说:“我想试试做我自己,而不是明家大少爷明楼。你呢,敢不敢只做真正的自己?”
      我从鼻腔里憋出一声冷哼,嘲讽道:“难得的久别重逢,师哥准备一见面就和我探讨哲学吗?”我没好气地将他甩在身后,笑容却溢满了整张脸。
      “曼春……”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温柔地唤我。
      不知飘了多远,我转过头,悄悄打量师哥的侧脸,问出那个深藏心底的问题:“师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我没有爱过你,而是一直爱着你。”
      “一直?可是那时候我……“我的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恩,一直。”师哥回头来看我,我在他深邃的眼神里展颜而笑。一阵风吹过,我们亲眼见证一朵娇艳的花骨朵在枝头绽放。远处,春的号角已经吹响。
      隆冬终将过去,就像春光终将来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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