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下》麦片儿捞

3、美梦破碎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在河北火车站看到的根本不算什么，北京的地下才是个庞然大物，这里有好多的火车，一两分钟就会过去一辆，不断上下的人在地下川流不息，而且每天都是这样，这些地下的火车不叫火车，叫地铁。

　　自从进了地下，李婶就拉着我一直小心翼翼又东张西望，她走走停停，不时的还要躲在柱子后面，她好像非常忌惮那些穿着深色大衣站岗的人，我们弯弯绕绕的走，最终李婶还是轻车驾熟的躲开了那些人，拉着我立即窜上了刚刚到站的列车。

　　站在车厢内，我有点好奇的抬头看着周围，发现了地铁和火车的相同之处，那就是有同样多的人，他们带着同样的表情，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木然的看着手中的手机。

　　“呲——”

　　耳边小喇叭的一声划带响，让我立即回望了过去。

　　李婶一手按下腰间小喇叭的按钮，一手打开挂在身上的布兜子，她又迅速牵起我的手，面部五官同时成直角下垂，肮脏的脸上凄苦的面容瞬间展现，这时小喇叭里的音乐也猛然响起，母亲这首歌回荡在方圆十米内。

　　整套动作三秒钟完美做完，更加整齐的是，原本拥挤的车厢，好像李婶瞬间发力做出了一个防护罩般，硬生生逼退了周围一米内的所有人。

　　我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奇观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发生，整个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因为我心中有了一个小小的难以相信的猜测。

　　然而这个猜测，还没来得及让我的小脑袋做出进一步的判断，就已经被李婶的动作证明了。

　　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拖着我一步步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一边佝偻腰走着一边口中喃喃自语，她的声音不大，却也没有被腰间小喇叭的音乐完全盖住。

　　“谢谢你们啊，好人一生平安，孩子上不起学啊求求你们行行好吧，一生平安啊……”

　　这些话颠来复去不断地在我耳边清晰的回响着，而那时候的我，已经傻愣愣的只剩下机械着身体随着李婶的脚步走着。

　　我今年十岁，不是四五岁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乞讨要饭的人在我们村子里边也有，那是村东头的张大爷，他早年两眼失明，右腿天生残疾，临老了听说还得了一种名叫小脑萎缩的病，说是一辈子都瞧不好，他整日蹲坐在村口处，进进出出的人看到或许会给他点什么，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后来我一年多都没有再看到过他，之后才知道，他饿死了。

　　那段时间里，村里人一直流言说弃张大爷不顾的儿女要遭报应，那老头是可怜死的。

　　想到这里，我有点茫然的抬着眼，脑袋里思绪乱飘，心里却莫名的恐惧害怕……我这样欺骗这些陌生人，是不是也有一天会遭报应？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看得懂周围那些人的眼光，他们侧身躲避的时候，眼中是满满的厌恶和反感，他们默然的无视，鄙夷的目光，嘲讽的嘴脸，带着无奈烦躁的表情掏出钱后，甩在布兜子里的不耐举动，还有口中清晰可闻的小声咒骂。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一节节车厢的，只是越往前走，越不敢抬起头，那些陌生人的举动让我觉得如芒刺背，每一个眼神都好像一根锋利的针，我只能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手牢牢抓住上衣的下摆，身体极其不协调的被李婶拉着走。

　　耳边小喇叭的歌声、李婶凄苦的哀求声、周围人冷漠的欢谈笑语声，混淆着地铁嗡嗡的行驶声，把我小小的脑袋全部掏空了，我任凭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只是假装这是一条很普通的路，只要走过了，就没事了。

　　可是没走多久，李婶突然停顿了下来，她转过身皱眉看向身后的我。

　　我感到暮然一紧，仰着头被李婶黑色的脸和竖起的眉吓得脸色苍白，被她拉住的右手也攥的生疼。

　　李婶朝我瞪着眼睛，那原本凄苦的表情在面对我时却凶神恶煞，她拽着我小声训斥：“低头看什么，鞠躬说话！”

　　这一秒的短暂训话，让我不得不面对着此时的处境。

　　李婶继续拉着我，她表情好像变魔术一样就变了回去，不断说着那些可怜话，她说完后就斜眼看向我，那刀子一样的眼神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害怕，害怕骗人骗钱，更害怕李婶吃人的表情，我已经想不了更多的事情了，脑袋里好像绷住了一根死死的弦，然后啪嗒一声，断了。

　　“……求、求求你们……行行好吧……”

　　微弱的声音，从我的口中说了出来，却变得让自己都觉得陌生无比。

　　那一刻开始，我知道完了，好像无形中有一个巨大的枷锁，将我禁锢在其中，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而且是这一辈子，都挣脱不开了。

　　而李婶的眼神终于收了回去，她好像仍然不满意我的表现一样，攥着我的右手比刚刚还要疼痛，骨头仿佛都挤在了一起。

　　在车厢中的路，忽然变得漫长无比，李婶频频向我传递眼神，我也一句句重复着刚刚的那句话。

　　说第一遍，难以出口，说第二遍，羞于启齿，说第三遍，磕磕巴巴……我数不清自己到底说了多少遍，只是越说越觉得恐惧，越说越觉得心慌……

　　因为我清楚的发现短短几个小时内自己就说的非常顺口，嘴上顺口，心里麻木。

　　那一瞬间我仿佛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深渊，深渊的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不断的往下掉，而到底是谁让自己掉下来的，也无从说起了。

　　我今天成了一个乞丐。

　　对着陌生人摇首摆尾，乞讨骗钱。

　　这一天，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转变和噩梦，尽管我十岁，尽管我没有念过什么书，尽管我曾经生活在一个贫困的山村里，可我仍然知道什么是羞耻心，什么是自尊心，什么是廉耻心。

　　我想这可能就是人类有生以来打会说话开始，就懂的东西。

　　中午李婶带着我吃了一顿路边小摊的盒饭，我捧着惨白色的泡沫食盒却只吃了几口，食如嚼蜡。直到把下午这段时间又熬了过去，在回去的路上我才有些从懵傻的状态中回神，脑袋里还回响着自己说了一天的那句祈求的话，好像怎么也挥之不去。

　　回到那间小屋里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分离一天又再一次相聚，几个人谁也没来得及说话，就在饭桌子前排排坐下，拿着碗和筷子拼命的吃起来。

　　好像吃东西也会传染，我原本没有什么的胃口，也食指大动，像是要发泄什么一样，吃的狼吞虎咽，尽管这顿晚饭和早饭一样，馒头咸菜配着粥，只是多了两个菜，我仍然吃的像是饿了十天一样。

　　小老虎一直低着脑袋坐在我旁边吃，他吧唧嘴的声音尤其响亮，吃的像条狗一样，头都没抬起来过。

　　吃饭的时间没有人说话，既短暂又沉闷，除了我和小老虎一直没吭声的埋头吃，身边的五个小孩都吃着吃着就泪眼婆娑的看着自己的碗，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

　　我抬头看了一眼他们，然后又低头继续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想哭的心情，我只是觉得闷，觉得心里堵得慌特别不舒服，或许哭是一种发泄渠道，但是哭也不能解决我的症状。后来想了一下，也可能是我天生泪腺不发达，出生那天发达了一下就从此萎了。

　　我们在这里默不作声的吃饭，也没有人看管，李婶李叔和刘叔他们就在隔壁房间里数钱，朗朗的笑声不断从屋内传出来，传到我们耳朵里显得那么讽刺，让我连继续吃饭的欲望都没有了。

　　饭后李婶把我们一众孩子都轰进了屋子里，她脸上带笑，早已经没有了白天乞讨时的凄苦神情，反而眉眼上挑，笑得正是得意，她心情非常好，连带着说话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你们这帮小机灵鬼都早点睡，明天可还要早起赚钱呢。”

　　没有人理会她，她也不在意的扭过头，随手关上门，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我钻进被窝的时候才发现，小老虎从进了屋里就一直坐在被子上一手捂着头，他一动不动的坐在那，像是摆姿势的雕塑造型。其实吃饭的时候我就有点发现小老虎今天异常安静了，他这个模样不禁让我想起之前牛大叔拍他的一巴掌。

　　“小老虎。”

　　我坐起身，侧过脸看他，一只手抬起来刚要拍过去，小老虎突然动了——

　　他迅速避开我的手，然后仰面躺下，像是一只泥鳅一样钻进了被窝里。

　　而我也有点傻了，刚刚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也清楚的看到了小老虎的脸，他额头上是一片青紫，肿的和寿桃爷爷的大背儿头一样，那红肿的块头里面还有清晰可见的血丝。

　　我就坐在那里傻愣愣的看着闷进被子里的小老虎，把被子要盯出窟窿来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老虎终于还是闷不住的掀开了被子，他转过身，顶着凸起的大额头朝我边瞪眼边说：“你不许笑！”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点点头。

　　他见我答应，他自己反倒笑了起来，那张脸笑起来也是惨不忍睹，小老虎哎呦一声说道：“疼死爷爷了，诶怎么你们脑袋都没事？就我一个弄成这样，你是不是铁做的头啊！”

　　我还没回答他，他就又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好像憋了一天终于开了话匣子，说了个没完。

　　“刘叔带我去了一个地下通道，我一天跪在那腿都麻了，你知道我磕了多少个头吗？说出来吓你一跳，一千八百多个！反正最后磕的我也不知道是多少个了，幸好我聪明，还知道中途偷懒，你不知道那个地下通道里有多少人啊，那些人来来往往的，和在火车站看到的人似的，特别壮观，我磕一下头，就有人过来扔钱，我还以为自己发了呢，谁想到最后全让刘叔自个拿走了，你说好歹也得给我留几个子儿吧，让我买根冰棍吃也成啊，不然你说我磕头到底是干嘛……我那么拼命的磕头，想的都是昨天的西餐，我就是想吃，还想到时候请你一起吃，我就拼命磕啊，磕了就能吃上好饭了，我就拼命磕……”

　　小老虎哭了。

　　我僵硬着身体，看着小老虎躺在被褥上，眼泪河水一样的流淌不止，打湿了半边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