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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相见宁知如不见 ...

  •   印无忧叹了一声,淡淡的,好像一朵漂泊的流云。
      澹台梦也叹了一声,幽幽的,好像一片跳舞的月光。
      他们的叹息是同时而发的,同时结束。
      然后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着走着,抬头,月儿凄凄,低头,身影摇曳。
      澹台梦低低吟道:“皮囊难弃色相愁,珠钏无光脂粉勾。绿鬓青丝终作雪,显达名姓土馒头。”她看着卓丁丁僵冷的身体,眼中掠过淡淡的忧伤。
      印无忧道:“既然可怜,为什么要杀他?”他是听不懂澹台梦低吟的诗,可是从澹台梦的眼中,他读得懂她的忧伤,澹台梦在读诗的时候,总是带着这样淡淡的忧伤,好像多年前的一场春梦,永远记不清楚,永远挥之不去。
      澹台梦微笑道:“福祸无门,惟人自招。终生颠倒,何须你怜?”
      印无忧最怕澹台梦这般冷淡的无羁的口气,怕她这样带着超然的冷脱的神情,带着旁观者的无情。
      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比心仪之人更美丽?还有什么比旁观之人更无情?
      澹台梦的这种笑容让印无忧陡然生出寒意。
      澹台梦秋波漫转,一双清澈汪汪的眸子里边满是浅浅的笑意:“傻孩子,既然怕我,为什么还要跟着我?”她说着,叹息一声,轻轻地拍拍印无忧的脸颊。
      澹台梦的手,湖光岚气般湿冷,星霜月色般冰凉,印无忧的脸离开涨红了,带着困窘:“谁怕你?”说了这话,他觉得自己气势都是弱弱的,忙又道:“我为什么要怕你?大不了让你杀了。”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更低了,脸更红。
      澹台梦幽幽地叹息:“傻瓜,命是你自己的,别轻易就托付给别人。你要嫌命长,可以卖了换钱,及时行乐。卖命为自己,是提前支取快乐,可是要为别人,就是愚不可及。”
      印无忧好笑道:“快乐又不是个什么东西,由得你要多少就取出来多少?”
      澹台梦幽然道:“这个世界上,看得见摸得到能感觉的都是物,放不下忘不了舍不得的都是心魔,心魔起于物之难全,而那种物又不要人去取舍?快乐、忧伤、幸福、眼泪,每个人拥有的都是有限,所以先苦后甜,不用羡慕,先甘后苦,也不须怜悯,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印无忧看着她,这时的澹台梦又是幽怨的淡漠的,带着禅定的澹然,他心中充满了疑惑,这样的澹台梦还是方才嫣然而笑,一剑穿心的澹台梦吗?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印无忧听懂了澹台梦像梦呓一样的话,想起来这句俗话。只要和澹台梦在一起,他始终都会被震撼到。只要和澹台梦在一起,他这个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好奇的人,常常在脑海里边冒出很多问题:澹台梦是怎么样长大的?在那个玄天宗里边,在天下第一高手澹台玄的眼皮底下,梦是什么样子?澹台梦受过什么的伤?澹台梦的心里埋着什么样的梦?这些问题彼此纠缠着,让印无忧每次看着澹台梦时都会不知不觉的发呆。
      澹台梦方才说的话是真的,所以他才脸红,他自己在心中已经感觉到,自己是有些怕澹台梦的。怕她生气,怕她涉险,怕她受伤。
      澹台梦无求于他,澹台梦不需要他的保护,澹台梦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澹台梦当他是朋友。
      印无忧发现自己在澹台梦面前,可以纯粹的像一个孩子,不用装腔作势,不用争勇斗狠,不用害怕惩罚,在离别谷和江湖终学到的那一套,在澹台梦的面前都用不着。
      有些澹台梦就是一场梦,一个人在自己沉迷的美丽梦境里边,拥抱着虚幻的刹那间的快乐。
      哎哟,印无忧忽然负痛叫了一声,澹台梦拧了他一下,他叫的时候,澹台梦柔软微凉的手去捂他的嘴。
      原来,已经到了白云观的大门前,这一声,惊动了大门前面站立如石的四个人。
      为首的这个穿着件古怪的长衫,大红的颜色,血一样殷红,心口的地方,绣着一个太极图。这个人的头发披散着,细眼如丝,青白的一张脸,鬼气森森,他用一条黑色丝带勒在额上,在眉心的地方,丝带上有个银质的决字。
      这个决字代表着这个人的身份,这个人就是黑水圣教四大长老之一,阴阳长老的两大弟子之一,他的名字就叫决。
      这个阴阳长老是个奇懒无比的人,能躺着不坐着,能杀人不伤人,所以他要是看中了别人,想收为弟子或者手下的,也懒得和人家父母商量,直接杀人全家,然后把自己看中的人带走。被他带走的人,如果可以驯服的话,成为了他的弟子心腹,如果不能驯服的话,就直接杀掉了事。
      这么些年,能留在阴阳长老身边的人不是很多,他身边的人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如果不是彻彻底底的丧尽天良,甘愿为虎作伥,真正成为了阴阳长老的帮凶的话,就是忍气吞声、作小伏低,为了以伺时机好报深仇。这个道理谁都知道,连阴阳长老自己都知道,可是要分辨出这两种人,实在是不太容易。不过懒懒的阴阳长老那里愿意费那个脑筋?只要怀疑谁,杀之了事。
      但是他身边的两大弟子,却是他多年来培养出来的超级走狗,一流的杀手。不过阴阳长老还是连名字都懒得取出个分别来,叫什么名字对阴阳长老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所以他的这两个弟子,一个叫决,一个叫绝。
      这两个弟子的名字,字音儿都是一样的,为人行事也是一样的冷酷无情。今天站在门外的这个是决,决用的武器是判官笔,绝用的则是招魂幡。
      阴阳长老的懒举世皆知,决也没有好到那里去,那三个人是他的徒弟,也是他杀了人家全家才擒来做弟子的,他也懒得为他们取名字,为了分别这三个弟子,他用了最简单的方式,叫他们一、二、三。
      决斜了印无忧一眼,喋喋怪笑道:“少谷主大驾光临到这深山老林,为了什么?”
      印无忧的脸上立刻变得僵冷,冷到可以冻结空气,决认识他,他也认识决,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决笑道:“怎么,这里也有什么人是少谷主感兴趣的?少谷主到这儿来,是要杀谁?”
      印无忧冷冷地道:“让!”他鹰扬的眉上都是杀气,他来栖霞山白云观,不是为了杀人,已经有两三年的时间,父亲已经不再给他杀人的任务,而是让他去漂泊江湖,了解武林,只有这样,他才能接管下父亲的离别谷。
      可这不是他愿意要的明天,印无忧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的明天究竟要怎么过,但是印无忧不想按照父亲安排的路去走,尤其认识了澹台梦以后,他更讨厌杀手的生涯。
      决阴笑道:“我们黑水圣教和离别谷向来有些交情,让我给少谷主你让路,可以,少谷主总要告诉我,此行的目的吧?”
      印无忧冷哼一声,苍冷的眼神扫了决和他的一二三。
      显然,决是不愿意得罪印无忧的,因为印无忧是离别谷的人,他们黑水圣教这些年有些势弱凋零,当然不愿意树立离别谷这样的敌人。
      可是印无忧并不买他的帐,决有些尴尬,他是到这里迎接黑水圣教的圣姑的,一日没见圣姑出观,他一日不能走,黑水圣教的教规森严,他没有完成命令,会受到很严重的惩罚。决感觉到这个命令实在无稽,圣姑已经失踪好多年了,怎么可能出现的这个荒凉的白云观?可是阴阳长老却很坚决地相信,圣姑就在白云观。
      现在的黑水圣教,没有教主,教主之位空了快二十年了,阴阳长老是四大长老之首,教主一日无人,他就一日代着教主之职,可是黑水圣教的规矩,教主只能由圣子和圣姑继承的。数月前,阴阳长老忽然得到一个消息,说是失踪的圣姑被困在栖霞山白云观,所以阴阳长老派了很多人来到这里,等着迎接圣姑下山。
      决和印无忧僵持着,印无忧的冷厉让决有些恼火。
      澹台梦叹道:“既然话不投机,还浪费什么时候?打吧!”
      决才注意到她,他对于女人从来都不感兴趣,不像绝,一天离开女人就活不下去似的。他注意到澹台梦的时候,不由得陡然一怔。
      澹台梦穿着鲜蓝色的摆夷族少女的衣裙,那些手绣的花丝卷纹,那些精致的绝美的银质饰品,让美丽剔透的澹台梦宛若仙子。
      决呆呆地看着澹台梦,印无忧怒极,决居然敢这样盯着澹台梦看,他要刺瞎决的双眼。
      怒极,剑寒。
      印无忧长剑如蛇,刺向发呆的决。决闪开,判官笔动。
      两个人打到了一起,印无忧的长剑凌厉、狠毒,他的剑法在江湖中鲜有对手,决,不是他的对手,更要命的是,决的眼光就是无法从澹台梦的脸上移开。
      决无法自控,印无忧怒不可遏。
      澹台梦笑意盈盈,她居然没有动手,居然没有拦着印无忧,因为她感觉到白云观的墙上,站着一个人,她不起抬头看,也感觉到那个人是个女人。这个人也许就是她想找的沧海道长,如果有这个可能,澹台梦不愿意让沧海道长看见她杀人。
      澹台玄既然每年都让弟子送信给沧海道长,那么沧海道长总是澹台玄的旧友,总该知道当年的事情。
      决看着澹台梦,心中有特别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个少女他在那里见过似的,澹台梦看着他,嫣然而笑,笑得娇美,这一笑,更牵引着决,以决的功夫,就算比不上印无忧,本来还可以支撑百十回合的,可是澹台梦让他不断的分神,他的分神更让印无忧怒发冲冠。
      决感觉到了危险,感觉到却无法自己。
      眼前忽然一痛,猩红一片,忽然什么都看不到了。一二三惊叫一声,印无忧一剑刺瞎了决的双眼,决剧痛,弯腰,仆然到底,脖子上,有一个血洞。决挣扎了一会儿,嘴里咕噜咕噜地说了一句:“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你是……”血在流着,决不动了。
      一二三,三个人惊呆了,师父决死了,他们一直在决的淫威之下,不敢反抗,现在杀了他们全家,折磨逼迫他们的人死了,他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时无措,然后拔出各自的兵刃,要一拥而上。
      印无忧没有打算留下活口,挺剑欲刺,手被人压住,是澹台梦的手。
      澹台梦微笑道:“决已经死了,你们就是杀了我们,难道可以不死吗?”她的声音宁静恬美,柔如春风。
      那三个人俱是愣住了,他们的师父决死了,他们回到黑水圣教,阴阳长老一定会用最残酷的刑罚处死他们,就算他们杀了印无忧和澹台梦,他们也必死无疑。
      澹台梦的笑里边,多了一些柔美:“人生苦短,为什么不给自己多一条出路?天地这么大,除了黑水圣教,各位兄台就无处可去嘛?”
      三个人对望,可是他们真的无处可去了,他们的家人都被决杀死了,他们已经是黑水圣教的教徒,他们走到那里,黑水圣教的人都不会放过他们的。回去是死,逃走也是死,恐怖的命运,让他们惶然不已。
      一长叹:“我们已经无处可去,本来我们的血海深仇也是报之无望的,现在既然决死了,仇抱了,我们活在世上也是无趣。”他说着,横刀在颈,就要自刎。
      澹台梦笑道:“黑水圣教也有处不敢去的地方,你们既然是教众,也该是知道的。”
      黑水圣教不敢去的地方,只有一处,藏龙山。
      一摇头道:“那是玄天宗的地方,我们去了也是难逃一死。”
      澹台梦笑道:“你们是男人,男人就是要死,也得死的磊落,你们觉得,死在澹台玄的手里是不是比死在那个老怪物的手里,更有尊严些?”
      二决然道:“好,我们去。”
      他们三个人毫不犹豫,也不回头,也许根本走不到藏龙山,他们就会被黑水圣教的人杀死,就是到了藏龙山,就是见到了澹台玄,他们也是一死而已,既然是死,随他去吧。
      印无忧知道这个道理,他不用动手,这三个人只怕都无法走出一个栖霞山。他现在也感觉到院墙上站着一个人。
      抬头,人已经无踪。
      可是那人的气势仍在,她应该就在这道坚固的朱红大门里边,那人应该是个女人。
      澹台梦抱拳道:“晚辈澹台梦,求见沧海道长。”她不笑,肃然地。
      门后的就是云真真,沧海道长云真真。
      云真真看见了女儿,可是她不能见女儿,看见女儿出落得婷婷玉立,宛如当年的自己,尤其澹台梦穿着摆夷族少女的衣裳,让她忽然就陷入了往事。
      澹台梦听到了门内人的呼吸,却听不到那人的回应,低低吟道:“山花烂漫浸水香,临镜缘愁似发长。松萝无兴攀枯木,”她断了一下,倾听门内人的动静,呼吸是均匀的,没有什么感触“谁复灯前话沧桑。”澹台梦的最后一句,语音凄厉,她有些绝望,本来她有种预感,这个沧海道长极有可能就是母亲云真真,或者是认识云真真的,每次澹台玄写过去的信,应该是写给母亲的,如果沧海道长不是云真真,她一定也能把这封信转交个云真真。
      她念的这首诗,应该是父亲写给母亲的,题在一方手帕上,那方帕子是浅浅的紫色,已经旧了,是女人用的东西。澹台梦好几次见过澹台玄捏着这方帕子,望着月亮呆呆的出神。
      云真真淡然道:“沧海已枯,桑田不在,你们下山吧。”
      澹台梦道:“你是沧海道长?”
      云真真淡淡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无论是不是,都不是你想要见的人。”她极力保持着一种平淡,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和女儿一门之隔,却是不能相见,云真真强忍着心痛。
      澹台梦沉默,心中波澜起伏。
      印无忧道:“晚辈印无忧……”
      云真真打断了他的话:“离别谷的人,贫道更不想见,如果你再不下山,休怪贫道不客气了。”
      印无忧皱眉,却没有发作,碍着澹台梦,他感觉到澹台梦对这个沧海道长不同别人,如果这个沧海道长真的是云真真的话,她就是澹台梦的母亲,他不能对澹台梦的母亲无礼。
      澹台梦终于笑了,笑得凄寒,印无忧的心就好像是被刀子狠狠的戳了一下似的,他第一次见澹台梦的笑居然可以如此伤人,比泪眼朦胧、梨花带雨的样子更让人通彻肝肠。他没有见过澹台梦哭,可是这凄寒的一笑,胜过了哽咽流泪。
      澹台梦凄寒的笑容,慢慢弥散、破碎、飘零在月色下,淡淡地道:“不待花谢雕梁断,泪未尽,人已去,这缠绵情场,原是丧与葬;哪堪心魔灵台驻,性尤空,障难灭,那婆娑世界,都因嗔和痴。”她微微停了一下,复有冷声道“澹台梦知道道长是认识我母亲的,请转告她老人家,六月初三是妹妹盈儿的生日,从小盈儿总是哭着找娘,然后再被爹爹打哭,盈儿最大的心愿,就是见到亲生母亲一面,澹台梦也希望那天可以见到母亲。如果母亲真的还是不肯一见的话,澹台梦无话可是。既然母亲是看得开、放得下,那么澹台梦就忘得了、过得去,女儿会带她走完她以前不敢走的路,生死由命,无所怨由。”她说到后来,连声音都是寒若霜雪的,话音未落,她陡然转身,飞驰而去,竟然和印无忧招呼都不打,印无忧惊谔,匆忙的追去。
      云真真站在门内,澹台梦的笑容她没有看见,澹台梦的话她岂能听不见?那些话语透着肝肠寸断的痛楚和遗世独立的寒冷,她忽然间打了个冷战,这个孩子究竟知道了些什么?究竟要做什么?
      门,被推开。
      云真真纵身到了门外,山风凄冷,月色迷茫,只有蜿蜒的山路,没有半个人影,两行冰凉的泪水从云真真的脸庞滑落,她回头,看看白云观,看看这个自己住了多年的地方,如果现在追,她是能追得上澹台梦的,可是白云观硕大的影子,好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束缚着她的灵魂,她幽然叹息,然后脚步沉重地走回去。
      砰。
      沉重的大门,无情地关上,隔断了两个本来血脉相连的世界,云真真在门后,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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