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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曾经沧海难为水 ...

  •   讲完和孙氏之间的对峙,孔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她又回到了那段孑然一身只剩一身孤勇的日子里。孔灵当然不知道,在她离开孙氏的房间后,孙氏凝视着她离开的身影很久,回想事情的时间很久。虽然嵇孔两家都掌握着并不完全的真相,但最终的结局却是一致的,最终的结果也不会被改变。
      钟会看见孔灵有些累了的样子,便说道:“姑娘可是乏了?不如先回去休息,改日再讲也好。”
      孔灵看了看钟会,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马上就结束。”孔灵的声音又开始响起,钟会仿佛也置身于孔灵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从孙氏的房中离开后,孔灵返回自己的住所,看到房前原本枝叶繁茂的花园已经杂草遍地,枯枝败叶随处可见,孔灵想起这些天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自己的花圃了。
      想到过几日嵇康就要从洛阳讲学回来了,孔灵心中五味杂陈,只是短短几月,山已不是山,水已不是水,广哥哥,你是否也改变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孔灵坐在房中抚着琴,抚着抚着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弹些什么,便静静地站在窗前,任清凉的月光透过窗纸洒在自己的身上。
      广哥哥,你就要回来了,灵儿该不该再见你了呢?
      孔灵正在思绪飘忽之际,突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谁?”孔灵满含警觉的问道。
      然而接下来的声音几乎要抽去孔灵全身的力气,她听到那个无比熟悉无比坚定有力的声音回答道:“灵儿,是我。”
      听到这句话,孔灵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感觉自己这几月来的痛苦仿佛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她只想紧紧地拥抱着这个声音的主人。没有任何迟疑,她推门而出,扑在嵇康的怀里,嵇康宽广的怀抱逐渐温暖了她冰冷的身体,嵇康身上特有的味道让孔灵烦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她好想一直这样紧紧地抱着他,这个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一对夫妻,没有祖父,没有父母,有的只是他们两个。
      良久,孔灵感到嵇康宽大有力的手用最轻柔的力度拍着自己的背,听到嵇康在问她:“灵儿,你怎么了?”
      孔灵好像突然回到了现实,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问我怎么了,如果你不问我我真想就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孔灵轻轻推开了嵇康,看着嵇康疑问的神色,感到无限忧伤,广哥哥,我到底该怎么办?你问我怎么了,我却无法回答你;倘若我告诉了你这些,再问你怎么办,你又会怎么回答?
      孔灵走进屋中,拿出了嵇康的琴,将自己手腕上的铃铛缓缓摘下,广哥哥,如果我什么都不说,你能懂我吗?孔灵把琴递给嵇康,问道:“你想再弹一遍广陵散吗?”孔灵看着嵇康,感觉自己每说一次话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仿佛每一句话说完都会因为没有力气而随时倒下。
      嵇康接过孔灵手中的琴,坐在了台阶上,他眼中的疑问和思念孔灵不是看不懂,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一别几月,嵇康却好像没有任何的变化,洛阳一行,好似更添了几分英俊潇洒。广哥哥,原来岁月待你是如此的偏爱,又是待你如此残忍。
      想到这里,孔灵不愿再想,避开了嵇康的眼睛,孔灵开始轻轻摇起了铃铛。乐声响起,孔灵的心绪不自觉的向外流出,她的无助,她的担忧,她的逃避,她的恨意,她的迷惑,她的挣扎,一点一点从铃铛乐声中流出。
      似是忽然恢复了意识,孔灵连忙控制住自己的心神,让自己的铃声逐渐恢复平静,孔灵的压制让铃铛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似在不满意主人对自己施以不恰当的外力。孔灵知道嵇康在看着她,可她实在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神回应他,于是只能继续低着头,只当没有看见。
      良久,她听见嵇康的琴声响起,几月未弹,却仍然指法熟练,起音悠悠,浑然雄厚,一片海阔天空的景象。然而琴声接下来像是包裹住孔灵的铃声,像是在一点点逼退铃声,琴声中的追问迷惑将铃声团团围住,最终只能栖居在琴声的中央,像孔灵一样,居于孤岛上,无处可去,无人可依。
      嵇康似听懂了铃声的后退和逃避,似读懂了孔灵的孤单和无助,忽然停下琴声,紧紧地抱住了孔灵,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但孔灵却满足于此刻的沉默,或者说她就是期盼两个人的沉默。
      广哥哥,我就这样一直抱着你,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永远都不会只有一个人。

      那个晚上嵇康回去后,第二天侍女告诉孔灵嵇康已经知道了自己即将迎娶曹璺的事情,孔灵知道嵇康把自己锁在了屋子里,但却始终不敢去找他。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嵇康,难道要告诉嵇康自己并不是因为他要成亲而难过,而是因为他的父母是杀死自己父母的刽子手,他的祖父是把自己祖父送上刑场的幕后人?
      不如就让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他的成亲而难过吧,这样他痛也可以痛的简单一点,痛的轻松一点,痛的更容易走出来一点。
      广哥哥,你说你会忘记我,然后和你未来的妻子举案齐眉相濡以沫吗?
      孔灵去看过嵇康很多次,但每次都站得远远的,不敢让嵇康发现。不知不觉间,嵇康已经把自己关在房中七日了,其实不用通过侍女,孔灵就知道嵇康这七天过的日子是怎样的痛苦,能想象到嵇康憔悴的面庞,她的心突然揪在了一起,她突然觉得可能嵇康永远都不能从这种痛苦中走出来,这让她觉得万分的不忍心。她突然就不想再去坚持什么了,不想再去计较什么了,不想再去追问什么了,不想再去恨什么了,她疯了一样地跑向嵇康的房前。
      她知道嵇康就站在门口,只需要轻轻一伸手就可以推开门,看着嵇康的身影,孔灵开始缓缓地摇起了铃铛,摇着摇着,她反而越来越坚定,广哥哥,只要你打开这扇门带我走,我愿意放弃所有的仇恨,愿意背弃所有的过去,愿意忘记所有不快乐的事情。广哥哥,只要你陪在我身边,灵儿什么也不怕,可是广哥哥,你为什么还不开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铃声终于停止,孔灵知道嵇康不会再开门了。孔灵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被彻底抽出了,自己的心也已经被掏空了,她一步一步地后退,每后退一步绝望又增加了一分,每后退一步脸上的寒意又增加了一分。广哥哥,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不想连累我,可是你为何不知道灵儿不怕被你连累,只怕在这广大的世界上再没有人能依靠。
      退着退着,孔灵终于停下转过了身,背对着嵇康房间的方向,大步地离开了。广哥哥,从此山高水远,六道轮回,灵儿愿与你死生再不复相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月,甚至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年,孔灵终于到达了许昌。
      踏入蔡府,孔灵看到羊祜正在等着她,羊祜看着孔灵苍白的面色,清癯的身体,僵硬的面庞,忙让侍女带孔灵去休息。孔灵摇了摇头,坐了下来,紧紧地攥着拳头,对羊祜说:“哥哥,我想报仇。”
      羊祜平静慈和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的神色,拍了拍孔灵的肩膀,说道:“灵儿,复仇之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你先好好休息。你放心,不管怎样,做哥哥的都会帮你的。”
      孔灵点了点头,却没有想去休息的意思,对羊祜说:“哥哥可否和蔡袭哥哥一起帮我查到近些年来受到曹爽大将军贬谪的人,还有与曹氏不睦的将领儒生,我想好好了解这些人。”
      几天后,孔灵的桌上堆着很多的资料,是蔡袭和羊祜帮孔灵搜集到的,孔灵手中执一根笔,修长的手时而盘在笔上显得十分好看。
      翻着翻着,突然一个人的名字映入了孔灵眼前——钟毓,遭曹爽大将军贬谪至魏郡,其弟钟会亦年少即有盛名,与司马氏交往颇多,多年来于曹氏和司马氏中游走,未有明确立场。钟毓所居的魏郡尚远,只怕不能随便前往许昌,孔灵便只在钟会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半月后,孔灵把一个自己所抄的新的名册交给羊祜,说道:“哥哥,这是我所认为也许将来可以为我们所用的人。相信哥哥早已也有自己心中的人选,那么我的只是做一个参考,哥哥心中自然早有打算,我也不必多说。”
      羊祜打开孔灵的名册缓缓地翻着,听见孔灵继续说道:“我知道哥哥志向不凡,做这些事情固然不只是帮我,但我仍然感谢哥哥相帮。况且蔡伯父一家对我们一家多年的照拂,灵儿铭记于心。”
      羊祜听到这句话,抬起眼来看着孔灵,不过只有几月,这个曾经纯净的像是一块玲珑剔透的璞玉一样的女孩,这个从小被自己举过头顶抱着跑,这个好像昨天还拉着自己的手撒娇说要荡秋千的女孩,何时已经变得如此心思缜密意图明显了?
      顿了顿,羊祜说道:“灵儿请放心,这几天我和关内侯已经在筹备几月后的宴会了,时间就定在你十八岁生辰的那一天。到时你名册上的这些人,与我相熟的儒生,关内侯相邀的官员都会到场。请帖会以各种不同的理由发出去,清谈、庆生、叙旧的理由都有,也可以分散有心人的注意力,在这个宴会上我便会说出你的身世,但至于有多少人相帮,倒未可知。”
      孔灵浅浅一笑,眼中的光却仍然十分冰冷,说道:“多谢哥哥,那就拜托你们了,灵儿万分感谢。”
      说完后欠了下身,羊祜忙挥手让她起来,并让她回房去休息,看着孔灵离开的身影,羊祜深深地叹了口气,心想:孔伯父,孔伯母,我们蔡家还是没能照顾好灵儿,她一心想为你们复仇,我不知道该劝她还是该帮她,究竟怎么做才是更合你们心意的?

      孔灵说到这里,不禁抬起头看了看钟会,仿佛是怕他知道自己起初利用于他而生气,但钟会还是面色平静地望着她,没有一丝表情,但也看不出愠怒。顿了顿,孔灵问道:“先生可怪我曾动了利用你之念?”
      钟会看着孔灵这副做错了事的样子,嘴角现出一丝浅笑,慢慢说道:“人与人之间本就相互利用,若说的直白一些,我不也是利用姑娘实现自己所图,利益交换而已,我又怎会怪姑娘?”
      看见孔灵脸上的担忧缓和了一些,又继续说道:“但我想问姑娘三个问题,一是正始八年的聚会前你可曾见过我?二是那次聚会上我共与姑娘谋面三次,姑娘是何时知道我就是钟会的?三是姑娘何以判断我会投靠司马氏?”
      孔灵听完三个问题,微微思索,慢慢说道:“聚会前我从未见过先生,在蔡府的小筑前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我以为先生是个不速之客,没想到先生正是我想拉拢的钟士季。第二次见面便是羊祜哥哥让我在宴会中出场时,那时我已知道先生是钟会,所以看到先生离开,我便在门前刻意等先生。至于第三个问题,我并不知道先生会投靠谁,我只是看到你没有投靠曹氏,觉得先生志向不凡势必不想只做闲云野鹤,于是觉得先生将来定会投靠司马氏,所以觉得那时拉拢先生先生也许会愿意与我联手,各取所需。”
      钟会听到这些默默点头,不置可否,投靠司马氏吗?只怕当时的我从未想过要投靠任何人呢。
      孔灵看见钟会没有说话,又轻声说道:“先生,其实当日我并不确定你会帮我,毕竟当时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但我知道假以时日你一定会答应与我合作的。不过,我的确没想到你会立刻就答应。”
      钟会看着孔灵,又浅浅地笑了,转头看着窗外,孔灵来时是中午,阳光正好,此时却已近傍晚了。钟会缓缓说道:“姑娘,天色将晚,你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如若没有什么别的事情,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孔灵轻轻站起,问道:“先生何以知道我的故事讲完了?”
      钟会未加思索,回答道:“因为后面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孔灵看着钟会,眼中竟浮出一丝忧伤的神色,突然说道:“先生是如此聪明,令人钦慕。而他为什么那么笨,若不是另有隐情,当时的我又怎么会在意他是不是已经娶了别人?”
      刹那间电光火石,这句话像闪电一样闪过了钟会的心里,是啊,那时的你一定想的是只要陪在他身边,他心中有你,你心中有他就足够了,至于旁人从来是与你无关的。
      目送孔灵的背影逐渐越来越远,钟会展开几张自己刚刚收起来的纸,满纸都被“雨”字填满了,钟会挑出其中一个还没有写完的雨字,在下面填了三个口,又写了个巫,成了一个“靈”字。用手抚摸着像支柱一样的巫字,钟会在心里想着,孔灵,要多强的支柱才能替你挡住头顶的雨,让你的泪不要倾盆落下呢?

      钟会正想着,钟勇特有的敲门声又响起,钟会叫钟勇进来。钟勇向钟会行了个礼,说道:“少爷,孔姑娘的乳母的确和奚家有别的仇怨。孔姑娘乳母的父母是嵇中散祖父逮捕的,孔姑娘的乳母和她的弟弟是被孔姑娘的祖父救下来的。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孔姑娘?”
      钟会摇了摇头,说道:“不,告诉她只能让她对这个世界更加失望而已。”
      钟勇看着钟会,疑惑地问道:“可是少爷,这样孔姑娘不是成为别人复仇的工具了吗?”
      钟会从椅子上站起,打开窗遥遥看向孔灵住所的方向,说:“她现在要复的只是自己的仇,告诉她也不能减少她心中的恨意,反而会让她对身边的人不再信任。我宁可她永远认为自己有一个没有利益纠葛的童年,有爱她的父母哥哥和乳母。”钟会负手而立,不再说话,钟勇看见钟会的样子知道他想独自呆着,便退出去了。
      原来刚才孔灵在给钟会讲到自己乳母时钟会就已生疑,既然孔灵的父母至死都不愿意说出这个秘密,那么乳母自然不会不知道孔灵父母的用意。于是钟会中途借着让孔灵休息一下的时间出去找到钟勇,让他去调查孔灵的乳母。
      钟会在脑海里不断回忆和消化着孔灵给他讲的事情,心中想道:孔灵,既然你的乳母在临死前才告诉你这些事情,可见她并未打算真正把你当成复仇的筹码,即使有这个念头只怕也是挣扎纠结的。想到孔灵度过的童年应该仍是活在真心的爱的包围下,而不是掺杂着或者至少没有掺杂着多少复仇的利用,钟会释然一笑。
      钟会推开门走出去,不知道何时月亮都挂在天上了,自从遇见了孔灵,似乎连时间都变快了呢。月光照在钟会的身上,让钟会的黑袍仿佛金光闪闪,钟会的身后留下一个颀长挺拔的影子,不知为何会显得有些落寞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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