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舞》天欲雪

1、独舞

　　忙忙碌碌一整天，施楠收拾好桌子上的稿件，看了看办公室的挂钟，已经五点了。又是一天过去了，夜晚就要降临，那个在巨大黑幕掩盖之下的城市，又要化身成为处处闪着光芒的狰狞怪兽，嚣张的吞噬着人类的残存的精神与气力。夜晚，光与暗交错出的目眩神迷的世界，这样才更彰显出自己的孤独与寂寞吧，施楠心里默默地想着，披好风衣，带着和煦的微笑与那些同事打招呼。在报社，施楠一直带着一个温和的面具。
　　“小楠，我——”施楠才走出公司大门，就看见不远处，在落日的余辉下直挺挺站着的陈旭，因为迎着阳光，施楠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那略显尴尬、底气不足的声音，
　　为什么太阳还没有落山？施楠心理苦笑了一声，脸上依然是柔弱春风的笑容：“陈旭，好久不见，找我有事？”
　　“小楠，你知道，我——”陈旭上前一步想要拉住施楠的手
　　“嗬！”施楠轻呼一声，像是惧怕什么，猛然向后退了一步。异性的接触对于施楠避之恐不及。
　　“你——”陈旭看着施楠的后退，苦笑了两声：“呵呵。”
　　“陈旭，我已经说过了，我有一个在美国的未婚夫，我们做朋友不好吗？”施楠转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模样，依旧笑得温柔，可是手却握成了拳，隐约一滴鲜血地在了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难道我只能用这种拙劣的借口来阻挡这些讨厌的男人？为什么只要在太阳之下我就要躲到面具的背后？为什么我只能把真实的自己掩藏在阴影里？为什么阳光不能给予我温暖，为什么一旦显现真实我就会灰飞烟灭？！
　　“我知道了。”陈旭垂着头转身走了，影子斜斜的拖了很长，施楠看着那还没有落下的太阳，心中愤恨起来：我受够了！为什么还是白天？我讨厌白天！
　　太阳终于落山了，施楠在夜幕肆意的铺天盖地的涌上来的时候，脸上那些温和的神情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冷淡和疏离。看着那些因为夜晚的到来而越发肆无忌惮的男男女女，施楠嘴角翘起一抹冷嘲，加速，冲到了。来到常去的酒吧，施楠锁好车子，走了进去。
　　酒吧还是一样的吵闹，那个小小的舞台上已经有一个女人在那儿舞动蛇一样的身躯，艳丽而妖娆，施楠要了一杯血腥玛丽，来到自己常待的角落，浅啜着，看着舞台上的灵动诱人女子，眼睛里模糊的闪现出隐秘的暗光。
　　“小姐，一个人？”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向她走来，一只无耻的手搭上了她的肩。
　　施南转过头来冷笑了声，拿起面前的红酒，缓缓的从男人的头上淋了下去，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了下来。
　　男人的酒似乎醒了一半，刚要发作，施楠冷笑着一句话，让男人停止了动作，嘴里嘟嘟囔囔的骂了两句，走了。谁也没有注意这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仍旧舞得快活。只有施楠自己知道，自己说出那句话的瞬间，那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的精彩，她说的是：“我是个玻璃！”
　　施楠又要了杯酒，慢慢的喝着，眼光不知道伸向了哪里：这里是热闹的，热闹的却不是自己，寂寞吗？也许。人说，每个人都有自己那半个园，两个人和在一起才完整；人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单翼天使，来到凡间就是为了找到另一半；人说女人是男人的肋骨，可是自己却是变异的那根，呵呵。施楠低低的笑了，笑声空洞且寒冷：人人都是半圆，自己的那个半圆呢？
　　舞台上的女孩儿，跳起了钢管舞，一双眼睛媚眼如丝，野性而魅惑，台下的男人们轰然叫好，一时之间低俗无耻的话充斥了这间酒吧，可是那个女孩儿全然不在意，眼睛越过众人看向那个冷清的角落，眼底妖娆无限。
　　施楠并没有去注意，喝完了自己的酒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外面下着雨，夜显得漆黑而潮湿，似乎是一种将要腐败的东西散发着倾颓的气息。施楠从酒吧里走出来，长长的风衣斜飞在雨里，她准备走回两个街区远的公寓。身后传来了一阵若隐若现的脚步声，头上的雨点突然停了。施楠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治艳的脸，殷红的唇，眉毛很淡，眼睛是琥珀色的，眼底妖娆无限。
　　“是你？”施楠认出了这个女孩似乎是酒吧里跳艳舞的女孩，衣服还没有换，或许是觉得有趣，她笑了一下。
　　“是我。”那个女孩也笑了，声音清脆，眨眨眼睛，那艳丽之中居然透出一丝单纯的味道。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施楠低下了头，缓慢的问道。
　　“喜欢你，想认识你，不行吗？”女孩儿有些调皮的歪着头看着施楠。
　　“哦？你喜欢我？”施楠的声音上扬了些许，透出不易察觉的挑逗的味道。
　　“不行吗？”女孩靠近施楠，没撑伞的手妖娆的抚上施楠有些苍白的脸，“恐怕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多么让人心动！”可能因为下雨，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女孩儿穿得太少了，她的手指是冰凉的，施楠感觉到透过那冰凉的触觉，一股香腻的暧昧萦绕在两人中间，原来如此！她知道自己遇到了同类。
　　“你也一样呢。”施楠靠近女孩儿的耳朵，细细的气息吹拂到那细致的皮肤上，端得让人脸红心跳。
　　“我叫施楠，你呢？”施楠知道自己眼睛里肯定是邪肆的光芒，也只有在这暗夜之中这双眼睛才会闪现这样的神采吧。
　　“他们叫我zero。”
　　“中文呢？”施楠饶有兴致的继续问。
　　“不必了吧。”尾音上扬，zero说话总是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有没有兴趣到我的公寓坐一会儿？”施楠的话里带着一丝笃定。
　　“好啊。”zero扔了伞，拉起施楠的风衣钻到了里面，脸上带着一丝得逞的笑意。
　　施楠看了看缩在怀里的zero，心中有些高兴：今晚，或许暂时不会寂寞了。一路上zero都在说话，施楠笑着看着她。
　　“你知道吗？在酒吧里我第一眼就看见了你，没有比你更适合穿风衣的人了。”zero趴在施楠的肩头小声地咬耳朵。
　　“是吗？”施楠搂着她走在路上，往日拥挤的马路在这大雨中有中死亡似的寂静，只偶尔出现一辆飞驰的车，慌慌张张想是去赶赴死神的约会。
　　“是啊，我还知道你也在看我，一看你的眼睛，我心就怦怦地跳。”zero的眼睛折射着路旁的霓虹，异常地炫目。
　　“呵呵。”施楠轻笑起来，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又有些恍惚，这个在酒吧跳艳舞的女孩儿真的会这样小女生吗？这是不是又是一张面具？
　　“别这样看我了。”zero小心的维持着在清纯与妖媚之间的距离。
　　“这样走太慢了，我们跑回家里去怎么样？”施楠心中突然兴起一个试探的念头，于是她提议。
　　Zero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一下，然后笑得异常灿烂：“好啊，我们走！”
　　施楠微笑着放开了zero，她们在雨中肆无忌惮的跑着，大笑着，雨水打在她们的脸上，身上，冰凉凉的。可是施楠知道自己还有一半灵魂游离于外，冷清的注视着这一切。
　　终于跑到了施楠的公寓，两人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施楠打开门，按下按钮，一时间灯光将整间公寓照的纤毫毕现：黑与白强烈的对比，强烈而直接的灯光。在那一瞬间，zero脸上的笑容碎裂了，然后像游魂一样走了进去。施楠看着zero心里隐约明白了几分，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样，于是径自脱掉衣服进了浴室。
　　热水顺着施楠的脸颊蜿蜒而下，氤氲的水气中施楠突然有种无力感：又是这样吗？看看zero的表现，好像又是同类人呢。
　　施楠从浴室出来时，看到的是zero洁白晶莹的身体，她正赤裸着在房间游荡，脸上还有雨水没有冲尽的胭脂，整个人显得异常苍白憔悴，像被狠狠捣烂的花，这样的zero让施楠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快去浴室洗洗吧，要不然会着凉的。”
　　Zero看了看施楠猛地回过神儿来，有些仓皇的走进浴室。施楠捡起地上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订好时间，由着它自己去。
　　回到卧室时。zero已经躺到了那张大得离谱的床上了，她笑着看着施楠，那笑中带着几许几不可见的苍凉与寂寞。
　　“你是个很自恋的人。”zero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记忆深处传来，分不清楚是说别人还是说自己。
　　“是吗？”施楠也躺到床上，侧着身子看着zero白莲一般的侧脸。
　　“不但自恋而且自闭，对生命充满绝望，却又牢牢的束缚着自己。”zero继续用那魔咒一般的声音说，平直的，平板的。
　　施楠没有出声，只是缓慢的抚摸着zero洁白的脸，洁白的肩头。施楠的触摸让zero清醒了过来，她冲施楠嫣然一笑：“我就一点比你好，我不受束缚。”
　　zero看着施楠：“你不奇怪我的表现吗？”
　　“奇怪什么，不过是碰到了一个相似的人而已。”施楠眼睛里有一抹了然。
　　这句有些淡然的话让zero的身体一颤，那些刚刚强装出来笑容再次化去，她转过身趴到施楠的怀里，双手挂到施楠的脖子上，声音里带着些微的哽咽，“你知道吗？看到你的公寓后，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底，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我拼尽全力也要掩藏着的自己。”
　　“是啊，看到你的神情，我也猜到了几分。”施楠回抱住zero纤细柔软的身体，苦笑了一声，“我知道又遇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人，我们这种人，呵呵。”
　　“是啊，我们都是被寂寞拖垮的人。”zero把额头贴上施楠的胸，紧闭上了眼睛，没有流泪，只是感觉疲惫，眼泪这种东西，如她们这种人是没有的。
　　听到这话，施楠嘴里溢出一连串的苦笑，笑到最后都发不出声来：“你知道吗？当我看见你在台上的时候，我就想拥抱你，亲吻你，你是那样的灵动，那样的热烈，可是我却是个寂寞的人，寂寞深植骨髓的人。我强迫自己忍耐着，我知道自己这样的人会给正常人带来恶梦，可是你却找上了我，那一瞬间你调皮的声音让我分外的高兴，我这样寂寞的人是要找一个火一样的女孩在一起的。可是，事实确实如此：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一样寂寞又带着面具生活的人。”施楠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到zero的肩窝。
　　在强烈的灯光下，两具美丽的身体静静的相拥，可是这两个人的心中却都在强烈的起伏着，好久才平息下来。
　　“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做那种工作？”施楠抬起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女孩子问道。
　　“想摆脱寂寞，结果却越来越寂寞。”zero摸着自己的脸，脸上是落寞的表情，“我知道你也是这个圈子的人，你看我的眼神让我忍不住来诱惑你，你的表现也让我以为你是个猎艳的高手，我本以为自己今天晚上又会在虚假的欢乐之中度过，没想到却是这样的。”
　　“你出卖过身体吗？”听到zero这样的话，施楠忍不住问道。
　　“你觉得呢？”
　　“什么感觉？”这回答让施楠觉得更加心疼。
　　“空洞，寒冷。”zero看着自己的身体，“我总觉得孤独，可是却找不到救命的绳索，愈寻找就愈失望。”
　　“你比我幸福，”施楠抚摸着zero的长发，努力想安慰她，但是没想到说出口的确是这样的自怨自艾的话，“我出卖的是灵魂，文字应是灵魂的歌唱，但是我却拿着一只笔写那些背叛灵魂的东西，日日深埋自己的真性情，带着假面具去面对何种虚伪的灵魂，我没办法找到救赎，谁也不能拯救我，包括我自己，于是只有日复一日的沉堕，一旦回归自己真正的心灵就会被漫无边际的寂寞淹没。”
　　Zero无声的搂紧施楠，安慰她，缓缓地说：“今晚我们互相取暖，让我们彼此安慰好吗？”
　　“我们可以吗？”施楠问道。
　　“那么，试试吧。”zero吻着施楠的下颌，两个人互相亲吻、拥抱，默默无声。
　　“还冷吗？”过了一会儿，zero轻声问。
　　“你呢？”施楠看着和自己如此接近的zero，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她看到了结果。
　　“为什么我还是感觉冷呢？”zero苦笑。
　　“是不是因为光线的关系？”施楠不想发起这次机会。强自笑了笑，站起身关了灯，顺便把一旁的被子摊开，盖到两个人的身上。
　　“我们继续吧。”施楠再次抱住zero的身子，身体是暖和的，带着些微的茉莉香，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觉得冷？施楠把头埋到被子里，厚实的被子，温暖而干燥，可是为什么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总也驱不散？
　　“够了，施楠。”zero有些绝望的声音传来，让施楠的心猛然一紧，“我们也安慰不了彼此，我们这种寂寞的人在一起只会把寂寞扩大，再扩大。”
　　“为什么？”施楠知道这是事实，还是问道。
　　“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你爱的是火一样的女子，我爱的是猎豹一样的女子，或者这些也不是我们爱的，我们爱的仅仅是一种同性之间不收回报的温存，但是这世界上哪里有不收回报的？我们都太寂寞，两个等待温暖的人又怎么会给对方温暖呢？”zero笑得很悲凉。
　　“是啊，”施楠放开了zero平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望着天花板，“我们都等待温暖，本身的温度是零，零度又怎么温暖对方？”
　　“施楠，忘了今晚吧，真是个噩梦啊。”zero平躺在施楠身侧低声说道。
　　“是啊，一定要忘了今晚，今晚我不过是做了个噩梦。”施楠笑着做自我催眠，一时之间整个房间安静的仿佛墓穴。
　　棉被下两具身体如此的近，却又是如此的远，她们睡着？或者醒着？窗外的雨依旧很大，重重的打在玻璃上，却愈加让夜显得死寂。
　　施楠心中叹了一声：这样的夜晚啊！
　　早上七点钟，施楠准时醒了，身旁已经没有人在了，看看窗外，一夜淫雨过后，阳光分外明亮。施楠穿好衣服，出门后往昨夜的酒吧走去，这是她每天早上强迫自己做的锻炼之一，日子似乎和平时一样，可是又和平时不一样了。真的能忘记吗？施楠问自己，可是被子里面的茉莉香在自己醒来时就不断地提醒自己，尽管人已经走了。
　　Zero临走时以为自己睡着了，小声地、悲哀的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倘若上天垂怜能让我们遇到对的人，那就是最幸福的事了，要不然，我们终其一生也只能在这天地之间用寂寞演绎一场独舞。
　　没错啊！施楠心理叹了一口气：我们只怕终其一生只是演绎了一场名叫寂寞的独舞。
　　来到报社，施楠锁了车，走向那虚伪的大楼，秋风吹着黄叶斜斜的掠过施楠飞扬的白风衣，她的脸上又挂上了那温和的笑容。
　　那家酒吧，她再也没有去过，换了个地方，新的酒吧叫做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