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天爱

59、十一 天命所归

　　夜以至深，狂风呼啸。
　　那支军队仿佛是带着塞北的风一起来的，他们快马行军，狂风便号呼肆虐，他们的马蹄声在城外停下的时候，风声也跟着一起停了。
　　城中双方人马对峙着，等待着。
　　一个清凌的声音从城外传入，金声玉振，沉稳嘹亮：“云中拓跋珪，特来迎家姐出城。”
　　慕容垂问道：“鲜卑拓跋氏，这邺城之中，谁是你姐姐？”
　　“慕容冲之妻，沐宸。”
　　慕容垂不禁仰天长笑，笑意带寒，道：“那你便看看，是你的大军入城快，还是我的刀杀人快！”
　　拓跋珪朗声道：“将军的刀，不过能杀几人，但我的大军若入了邺城，便是全城上下，血流成河了！”
　　慕容垂道：“好狂妄的小子！你这是在威胁我，要屠城？”
　　拓跋珪道：“若是我阿姐有半分差池，我不介意将这邺城，踏成一马平川的草原！”
　　慕容垂虽说驰骋沙场数十年，但眼下毕竟以城内十万燕军面对城外的三十万拓跋军，这几乎没有胜算仗，还是让他手心里捏了把汗。
　　再说这拓跋珪，虽说是十几岁的年纪，但自代国为苻秦所灭后，便一直在虎狼之境求生，多次命悬一线，终究还是一步步扫荡仇敌、崛起云中、走至今日。
　　此时慕容垂心中又有隐忧：若此时不除去这个少年，待他日羽翼丰满，会不会成为一个更为强劲的敌人？
　　但慕容垂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一个部落战火尚未平息，就意气用事带着三十万大军跋山涉水的孩子，又怎会有运筹帷幄、放眼天下的雄心和魄力？
　　念及此，慕容垂暗中长舒了口气，坐直了身子，道：“拓跋珪，你的锐气我见识到了，那么诚意呢？若我今日同意放人，你拿什么与我做交换？”
　　塞北荒原，有什么可以拿来做交换的？沐宸觉得慕容垂有意欺人，正欲说话，被慕容冲抓住了手腕，摇了摇头。
　　便听外面拓跋珪缓缓说道：“我在此承诺，若今日沐宸和慕容冲一行人尽数平安出城，十年之内，云中拓跋氏对燕国慕容氏，不动一兵一卒！”
　　“大话你倒是敢说！”慕容垂沉着脸，道，“再加一条，留下你们的五百匹马。”
　　沐宸冷笑道：“看来将军的军饷十分拮据！为何不直接去抢！”
　　拓跋珪道：“宸姐姐，塞北草原有的是高头大马，慕容将军喜欢，送他几匹又如何。来人，牵五百匹马出来，送入城中！”
　　慕容垂抬头看向司马曜，道：“就劳烦城楼上的那位，送他们一同出城吧！”
　　司马曜道：“将军不开城门，难不成让所有人都翻墙而出？”
　　慕容垂讽刺道：“我看你们翻墙的本事可不小！”
　　“你难不成是怕了外面的大军？”司马曜道，“现在外面三十万人马围城，城楼又被朕占据着，若真要攻城，这城门，形同虚设！”
　　慕容垂气得脸色发青，却是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挥了挥手，示意打开城门。
　　城门一开，慕容冲与沐宸等人便往外走去。
　　他们一出城，就看到门外的士兵们排列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阵，远远望去，漫山遍野都站满了人。
　　拓跋珪坐在一匹枣红色的丰骏大马上，看到慕容冲他们，便立刻翻身下马，道：“慕容大哥，宸姐姐！”
　　慕容冲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沐宸笑道：“阿珪，长高了。”
　　拓跋珪身着甲胄，英武不凡，塞北的风将他的身量吹高了，也把他的肤色吹黑了，看着更为健硕。
　　马夫听了拓跋珪的命令，便将之前挑选出来的五百匹马往城中赶。骏马们仰天长嘶，一时间疯狂地往里涌去，踩踏起阵阵尘土，呛得燕军连连咳嗽。
　　“哎哎，马夫，你怎么赶的马！”
　　“让它们慢一点！追不上了！”
　　沐宸看着这兵荒马乱的场景，不由得笑起来，只是她的笑容十分虚弱，不多久，整个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慕容冲大惊：“阿宸！阿宸！”

　　沐宸再度醒来的时候，距离邺城已经几十里路。
　　她躺在马车里，前行的速度十分缓慢。
　　慕容冲在旁亲自端着碗水，见她醒来，才长长舒了口气，道：“大夫说你劳累过度，好在没有大碍，这些日子要好好休息。”
　　沐宸道：“我没事，好在大家都有惊无险。”
　　慕容冲顿了顿，道：“四弦和五弦为了把谨言带回来……被射杀了。”
　　沐宸面色一滞，咬了咬唇，苍白干涩的唇上，一不小心就咬出了血来。
　　“我们杀敌六百，为他们陪葬了。”慕容冲心疼地亲了亲她的额头，抱着她道，“阿珪和司马曜他们在外面，等着给你道别，现在有力气下去吗？”
　　沐宸点点头。
　　慕容冲让车夫停下来，扶着沐宸走下去。
　　拓跋珪首先下马过来，道：“宸姐姐，你没事了吧？”
　　“没事。”沐宸笑了笑道，“阿珪，这次多亏有你。云中诸部落还未安定下来，你赶快回去，不要让人趁机夺权。”
　　拓跋珪道：“我都安排好了。贺讷舅舅已经率领整个贺兰部推我为主，就等着我回去，召开部落大会呢。原本想着你们可以与我一起去云中，正好赶上明年年初的登基大典，但宸姐姐行动不便，我只好先快马回去，在云中等你们了。”
　　慕容冲道：“再次先道喜了，来年，我们带着孩儿一同去云中拜访。”
　　拓跋珪笑道：“那可说好了，这孩子无论男女，都要认我做义父！”
　　慕容冲道：“好！一言为定！”
　　拓跋珪道：“我的孩子也认你们做义父义母。”
　　沐宸笑道：“你先找好孩子的生母吧！”
　　拓跋珪脸一红，羞涩地笑了笑。
　　慕容冲道：“阿珪，早些走吧，今日也不喝酒了，待大事定下，我们在云中喝个痛快！”
　　“好！”拓跋珪和慕容冲重重击了一掌，翻身上马，“慕容大哥，宸姐姐，后会有期，云中城见！”
　　“一路小心！”
　　拓跋珪策马奔去，身后，三十万大军如长龙一般，呼啸而过，烟尘滚滚。
　　拓跋珪一走，沐宸便看向站在一旁的司马曜，他的军队跟在后面很远的地方，沐允枝也不在他身边。
　　慕容冲道：“你去与他道个别吧。”
　　沐宸点点头，向司马曜走去。
　　他依旧是那个年轻的帝王，家事国事，千头万绪，却半点没有染上他的眼角眉梢，白衣飘飘，风华犹似当年。
　　沐宸淡淡一笑，道：“陛下，我们并非同路，千里送君，终有一别，就此留步吧。”
　　司马曜看着沐宸，之前的那些千言万语，忽然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待你……好吗？”
　　“若是不好，我为何跟着他？”沐宸看了看远处站在马车下等她的慕容冲，目光柔和道，“陛下，世间情感，没有绝对的相惜相斥，因时地、因机缘。好好对待允枝，别看她平日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其实对你是分外上心的。”
　　司马曜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长安、平阳、南瑶……哪里都可以。他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沐宸轻轻一笑道，“晋军现在气势也大盛，会继续北伐吧？”
　　司马曜面色微微沉了沉，道：“安石太傅去年过世，眼下幼度又病重，谨言之事，回去还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未来在哪里，当真不敢猜测。”
　　风吹过司马曜的头发，沐宸这才看到，他的两鬓，已然微微泛白。
　　沐宸道：“无论如何，有北府兵在，短期内是不敢有人再犯江南了。”
　　“借你吉言。”
　　“那……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保重。”
　　沐宸转身，向慕容冲缓缓走去。
　　司马曜看着她的背景，终究长长叹了口气。
　　乱世之中，人情如纸，而缘分，又比纸还薄，他们还能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见上一面，已然足够。望穿秋水的思量，梦回几转的执着，盼不回的，终究盼不回。
　　永别。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