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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情有所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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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沓文稿青漪读到这一截的时候,知道前事已经散逸了一部分,好在回忆录本就是个人化碎片式的,她夜夜藏在被窝里读……)
那一日我从卫生所去农场交报告,胡静言神色慌张地跑来找我,说念其远和卢苇在农场口打起来了。
我们赶到现场,只见念其远双手已经被卢苇一臂捆缚在身后,眼角嘴边伤口小股的血迹。念其远一介书生,料想不是卢苇的对手。
“还打吗,大画家?”
“你这个竖子,小人!你今天最好打死我,要不然我绝对跟你没完!你要敢动顾惜,我——”
“其远!”我厉声道,恼怒得几乎顿足。
卢苇看见我,松了手。我皱眉看他一眼。
胡静言跟过来替卢苇辩解:“顾惜你别怪卢苇,真不是他先动手的,他——”卢苇一抬手拦住她的话头,转身啐一口血水,愤愤然走了。
念其远自觉败阵,很屈辱,他一脸煞白,像做了坏事让人逮着,睫毛间抖得厉害。我很窘迫也很愤怒,一甩脸锐声喊道:“跟我去卫生所!”
替念其远处理伤口,一度默然片刻。他沉下脸来,稍稍有些怒色,“你和那个二流子,是走到一起了吗?”
“你不知道别胡说。”我将药棉往桌上一掷。
“最好是我胡说。顾惜,我们跟他不是一路人,你不要以为他是高干子弟,其实根本是个其身不正的登徒子。他接近你绝对不安好心,你可不能栽在这种人手上!”念其远虎起一张脸,义愤填膺。
“他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自己也不是白纸一张。更何况,我跟谁好跟谁不好,我自己可以做主,没人可以勉强我。”
他惊异看了我一眼,皱着眉别过脸去:“顾惜,你这么说是寒我的心,我们打小就认识,我对你怎么样,我为什么千辛万苦跟到这里来,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心里有些震动,走到他跟前,念其远的面目在天光中异常清晰。长方脸有些苍白,原本细致健康的脸上,眼窝忽然加深了,瘦得耸着肩,倦容满面。也就在几个月前,他还是剑眉星眼玉树临风的,要是没有被发配到这苦寒的北边,我兴许随了父母的意愿真的嫁给他了。
“其远……如果你都是为了我,我想大可不必。眼下我这样的情况,根本没有余力去考虑别的,我只想好好努力考大学,等我爸回家,我再一心照顾他。你要是真关心我,就别把那些无聊的事闹得尽人皆知,我就很感激了。”
这些话,在当时,确实是由衷的。大时代里蚍蜉撼树谈何容易?只是我遇到一个人诚心相待,愿意与我共同分担前途茫然的失意,那恐怕是兵荒马乱里最后一点善意了。
因而我是不自觉走进那个琉璃世界的。
那一晚天光刚刚暗下来,我在卫生所后门外面生煤球炉子,低着头扳弄那把扇炉子的破蒲扇,拿桔梗补了几道口子,弯着腰用它费力地扇着。寒冷的空气里,那白烟滚滚的迅速横飘,在暗夜中显得格外醒目。我一手掩着鼻子,忽然听见有人给烟呛的咳嗽声,抬起头来四下望去,竟是卢苇。
我立刻把他拉到上风位置避着烟。“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你今晚值班。” 他穿件藏青棉袍,勾着头笑。
进屋一拉电灯,“啪”一下亮了又灭了。
卢苇挡在我前面护栏的样子,让我跟在他身后。他摸黑在卫生所里找蜡烛,桌子椅子碰得一片声响,撞得疼了也低声惊呼一两下。我忍不住捂嘴笑。
点了两根白蜡,烛光怯怯地闪烁着,打造出一个朦胧有致的世界。
他先是一语不发地坐在那里,把头低着,俯着身子一只手肘搁在桌上。过了一会儿,他挠一挠头,问我,“那……你那个老乡,他没事吧?……我可真没动手啊,他的伤大多是揍我的时候,扑空了给自己摔的。我真要跟他打,那伤你恐怕治不了。”
“你还得意?” 我瞪他,他笑笑,捧着搪瓷缸喝水。我把玻璃罩子拿掉,用剪刀把烛芯挑了挑。“我跟他说过了,以后不会为难你。”
卢苇放下搪瓷缸,有些错愕:“不是,什么意思?我怕他为难?等会儿,你难道还为了救我答应他什么条件啦?不行,这孙子太孬了,我找他去!”
我听他说完,不知怎么怔了一怔,才连忙拦阻道:“你敢去!”
他把掀起的棉门帘又放下,脸上有些讪讪的。
“哦,差点忘了,给你带了东西。” 他从门口抱进来一个裹了花布的长条包裹,像一卷布匹,递给我。
我狐疑地摊开,是一块磨得很光滑的木头平板,黑白相间地锯开一节节,材质被漆得看不出品种了。
“钢琴?!”我微皱着眉毛向他脸上望去,他坐在那里,身子向前探着,十指交挽,有些局促。我无奈地晃一晃头,但脸上逐渐一层层泛起笑意,偏过头去望着另一边。
“笑啦?笑了就说明我做得好。你别看粗糙,就这,我也是背着大伙赶工好几天呐!你试试,虽然没声儿,但也比没有强!”
他把我的手搭在“琴键”上,他的手触碰到我时化作一种激荡的音符。
“我这都算大材小用了,要是给国家出力,导弹我也能造!”记忆里那一晚一幕幕,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忆犹新,琐碎而弥足珍贵。
“那你喜欢听什么?”
卢苇半掩着嘴问我。“你知道邓丽君吗?”
“那我不敢,靡靡之音。”我佯装变色。
“这么说你也听过?那你再要根正苗红也不可能了。反正这儿又没别人。”他断然说,温厚地笑着。
在断断续续的哼唱中,我们谈了很久。我想我是要把那过去几年来受苦的情形全都说给他听,仿佛是整个世界在听我倾诉,因为那一刻,真觉得卢苇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家难频仍之中,遇到一个人,四面楚歌中这一点温暖的回忆,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那是我的生命。
“听君一曲,死而后已。”他的声音风一样荡过耳边。后来才明白,从前他说过的话,这一句最不吉利,兆头不好。
“我爸妈是在城市里躲警报认识的,很罗曼蒂克。那时候看电影,看到一半突然拉警报,影院里跑了一大半的人,我爸我妈都坐着不动,好像觉得警报声比一伙子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好听,而且警报让电影多了情节。”
“这大概就是爱情。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死也死得从容。” 卢苇脸色略动一动,很有深意。我知道,我们的关系起了变化。
“我以后,要回南方的。”我正了正脸色,淡漠地说。我与他的距离,我心里很清楚。
他顿住了没说下去,捻起烛台里一根烧了半截的火柴在桌上划来划去。
“那我就千山万水地找你去。”
我漠然半晌,微微低头,只淡淡笑着“嗯”了一声,嗓音有些滞重,一个字也如泣如诉。
“那我们就在成片的芦苇荡里重逢。”我知道那是光脚踩玻璃的危险,却已是脱口而出。
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直愣愣盯着我看,然后很慢很慢地笑了,烛火因为他的气息而荡漾着。
人生在世金贵的不就剩下这么点儿诗意了么?
我同他相遇,并紧紧地黏合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到处游荡,走着走着,花就开了。有生之年,所爱之人也爱你,那是世间最美的事。
自那以后,因为快乐,时间的配额变得紧张。
1974年末,杨菁菁和陆振国在北定农场结婚。一帮知青村民都挤在新房门口拥着,满面笑容,唱着红歌。虽然是在黯淡的灯光下,但大家脸上都有一团喜气。我远远地望过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原来这就是结婚了。
到来年年底补拍结婚照,他们的孩子刚刚满月。这个知青娃子的名字是我起的,叫陆靖之。那个时代政治社会风起云涌,取“靖”字的平定、安宁之意,于己于人,都有一番困境中的期许。
拍照的时候两个人都没笑,菁菁胖了许多,站在陆振国身边卫兵一样的凛然神态。小靖之在我怀抱里倒是咯咯地笑。我打一眼陆振国手里的结婚证,眉批两行主席语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照相师傅权当我和卢苇也是新婚,在“要斗私批修”的围墙标语下,我没有准备,半旧雪白薄绸长裙改的临时护士服风中飘荡,卢苇倚向我那样近,笑得老练,带点匪气。
那是我和他这一生唯一的合影。
有一日我在卫生所给胡静言开假条,她硬要给我回去拿柿子感谢我,前脚刚走,卢苇就进来了。
一进门拍拍尘土,打眼看我一下,老相识的样子,也不打招呼,向墙根一倒,反手捶着腰,就躺在卫生所的床上,眯眼休憩。我悄悄踱过去,伸手去描他脸的轮廓,从眉心到嘴角。那情绪真有患难夫妻的味道。
他让我逗笑了,“像我前几天看的外国小说,女主人公也这样。”
“又胡说。看的什么书?”
“不知道啊,封皮都没了,从我爸手里抢救下来的,就剩下半本了,原是要烧的。”
他起身,我们俩就着炉子烘手,他就势拉我的手要看手纹。
“没见过掌纹这样乱的。”他一只手捧着,一只手在我掌心比划。
我把袖子一洒,“你连这也懂?就瞎说吧你!”
窗外的西北风呜呜吼着,把卫生所的木窗棂吹得格格得响。
我低头看那炉火,好一会儿,没听见卢苇的动静,抬首看他,就见他望着门口,脸上有些骇然的表情。
我心里一沉,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胡静言捧着一小篮柿子,站在门口呆住了。
“你,你来啦,进来坐啊。”我不知为什么,嗅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静言极力笑笑,把篮子放下,头发扶到耳后,一语未发地走了。
我顿时张惶起来,要追出去。卢苇拉我一把,皱眉摇摇头。看来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其实谁看不出来呢?胡静言是农场书记的宝贝女儿,不像她那霸道的爹,难得的温惠、淑慎。小巧的鼻子,尖下频,一张俊俏面庞,是北定农场一枝人人称赞的花。
她对卢苇,是一种旧社会女子无怨无尤的好。特殊时期里什么吃食都紧张,也能从口粮里挪给他,冬日里手冻得开裂,也还要帮他洗衣裳。卢苇在农场行径顽劣,不服从调配,除了有他家高干背景撑腰,究竟是远水不救近火,事到临头多半是胡静言去同她爸交涉。
“静言是个好姑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站在他的立场替他想了。
“我和她打小一块长大,她有多好,我比你知道。”卢苇恨恨的把两手一摔。“我从来当她是妹妹,谁要欺负她,我第一个不答应。怎么待我那群哥儿们,我就是怎么待她,并没有冷遇。都是两家老人给胡乱撺掇的,她才误会。别人怎么想,我不放心上,可我得让你明白。”
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心里也大石落地,但同时又觉得惘然,淡淡隐忧。
后来几日,我们几个人相聚,都不见胡静言。念其远又送来我父亲病重的消息,已经是半个月前的病况。我几次申请都回不去,心里很着急。但念其远的探亲假却获准了,我只能让他替我回南方探望父亲。
等得心焦的日子里,渐渐把一些事抛诸脑后。直到那天在农场晒场上遇到胡静言。
她穿着一件芦席花纹的天青色土布棉袄,脸上冻得红扑扑的,坐在太阳底下纳鞋底,一针一针把那麻线嘎嘎地抽出来,看到我的时候那嘎嘎的声音就停止了。
“静言!你爸爸让我来喊你,得空把你家门口晾的白菜翻一翻。”一个路过晒场的农妇远远的喊了一声。
“嗳,我现在就过去!”她不习惯大声说话,声带很紧,着急答应着。
收拾活计擦过我身边时还点一点头,“家里急事找我。”
我当然知道是遁词,便走过去拉她,她顿住,缓缓回过身来。娇小身材,皮肤细嫩,但因为瘦,像薄脆的饼干沾了水变得松软,也还是单薄的。我把一朵红梅掖进她鬓发里。“静言,咱们说说话好吗?”
她依旧立在那里,十分局促不安,一双手也没处搁,好像怎么站也不合适。
“卢苇说——”我缓缓开口。
“他那个人总爱闯祸,处处得罪人,有你在,我也放心,缓急之间都有个照应。”静言定定地说,突然之间很坚决的样子。
我听她这么说,心里有些怅然的感触,对她我毕竟是有一种知己之感。在北定农场,胡静言待我很好,我知道这其中有卢苇的关系,还是由衷感激她。想到有颗温暖的心会被伤害,于心不忍。
“卢苇有时候是脾气大点儿,但是心地很好。他呀,从小跟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多,自小是孩子王,没多少规矩……你要能管管他,别让他老闯祸,他会听你的。”
静言说着卢苇自小的生活习惯,对什么东西过敏,有哪些毛病需要注意。尖溜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怆然,说得那样恳切。几次突然哽住,别过一张凄楚的脸。
我听着森森然。卢苇的一切,胡静言都知道。无论如何,她对卢苇都有一种最高的了解,别人到达不了。
我也想过,倘若我是静言,绝然做不到如此包容坦荡。我对卢苇的感情,也还是有很大一份私我的。我的过去和将来,有形无形地都弥漫在我身边,不容我选择,也不容我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