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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阴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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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鸢阁内的灯火除了必要的之外几乎都熄了,巡守的弟子顶着连日不停的大雪尽职的守在各处,然而,二阁主的房门却悄无声息的被人推开。
门外并没有守门的弟子,似是被遣散了,柳凌辰在一片黑暗之中静坐在床边看着门口,感觉到有人进来也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正在等着来人。
来人也并不显得紧张,径自走到床边坐到柳凌辰身旁,低声开口道:“我刚接到消息,听说苍鸢阁内有个用西域功夫的人,而且还管柳凌风叫师父,大约十七八岁,据说十年前就死了,你已经见到了,怎么回事?死而复生还一身西域功夫,别是从魔教跑来的吧?”
柳凌辰在黑暗中摇摇头:“我不知道,这孩子叫柳星城,是柳凌风捡回来的,自小当亲传弟子养着,十年前去了荒原界就再也没回来,当时总共去了七个人,就回来一个,还疯了,说是受到了袭击,其余的人全死了,后来阁里出动人马找了几次,什么都没找回来,照今日一看,八成让魔教给救了也不一定,现在他会出现在苍鸢阁,是被柳星岚带回来的,也许是跟在音鬼身边被柳星岚认出来了。”
“是么?十年前,那孩子能有七八岁?那么小去荒原界做什么?”
“长见识,他自己非要跟着去的。”
来人有些不信:“一下子死了六个弟子,你们就没查查原因?”
柳凌辰瞥了他一眼:“连尸体都没有,上哪去查?荒原界到底什么地方,你不知道么?”
来人顿了一瞬,似是被触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呼吸略急促了些:“那魔教把他救回去做什么?养大了让他回来对付苍鸢阁?”
“过了十年才回来,难道是发善心让他回归故土么?”
“如此说来,魔教又有什么阴谋?怎么这么巧就让柳星岚碰到了?难道想让这孩子来引路,把咱们引到魔教一网打尽?”
“也不无可能,魔教隐匿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出了个修成冷风曲的音鬼,二十六年那一场围剿几乎屠尽了魔教中人,是你,你会忍气吞声么?不过这也是个机会,如果六大掌门加上柳凌风都死在那里,你我重伤大胜而归的话,先前的约定岂不更加完美?”
来人却不赞同:“二十六年前那场围剿有多惨烈你不是不知道,并非我看低你,你的武功能比上当年的柳无涯么?恐怕柳凌风也就勉强相当吧?而且,当年的柳无涯可是修过术法的,中原武林对术法向来不重视,当年苍鸢阁带回冷风曲之后,因魔教而兴起的一股修习术法风潮也渐渐被正统武学打压下去,如今的柳凌风不过略懂术法皮毛,而你根本不懂,如何对抗冷风曲?更何况,还有柳星岚,这小子的能力怕是还在柳凌风之上,他都不能对抗音鬼,你我何德何能,到时候弄不好全都送命在那里。”
柳凌辰的的声音蓦然变冷:“你懂什么!冷风曲那种高深到逆天的术法用多了是有反噬的,不然你以为当年柳无涯怎么胜得了魔教教主,柳无涯修习术法是没错,但他并非天生术士,修得再好不过几十年的修为,如何跟冷风曲相提并论,二十六年前围剿魔教之时,魔教教主早已受冷风曲反噬而神志不清,筋脉损伤,不然音鬼怎么不利用冷风曲的力量掀翻中原武林抢走另一半冷风曲,她何必单单劫走一个柳星岚,如今柳星城会在这当口回来,明显就是魔教无力对抗中原武林,所以才想把人引过去,在西域,他们的胜算能大一些!”
来人略略沉吟:“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还是等柳凌风查清那孩子的意图再做断定吧,这步棋,一旦错了,你我就等同于死路一条。”
“也好,那今日就到这里,你回去休息吧。”
来人很快走出了柳凌辰的卧房,悄无声息宛如鬼魅,柳凌辰一动不动的盯着门口,没多久又进来一人,单膝跪在柳凌辰跟前道:“师父,从观察以及葛大夫那里套话得知,金针封脑,柳星城失忆了,并不记得当年的事。”
“知道了,下去吧,另外,通知摩拏,借两个西域人过来。”
“是。”
那人走后,柳凌辰忽然讽笑了一声。
接下来越来越安静,他躺倒床上闭上眼睛,过了很久轻声道:“大难不死,天都觉得这该是我的。”
梦境又延续开来。
冰冷的剑,带着瓢泼的雨水刺穿了少年的身体,而他怀里的孩子却没有伤到一丝一毫。
——“醒过来吧,快醒过来吧,杀了他们,他们要把他杀死了……”他对着那仍然紧闭双眼的孩子哭着哀求,少年的血与雨水混在一起滴在孩子的脸上,冰冷掺杂着火热,仿佛古老的咒语,终于让那死气沉沉的身体有了生命的迹象。
然而,眼看那孩子有了动静,刚刚落下的一把把长剑又举了起来,却被领头人拦住,他最后一次问少年,带着无限的悲惋:“大公子,真的值得么?”
少年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反问道:“为什么不呢?赵叔,这里已经出了中原了,你不说不会有人知道,一命换一命,求你放过音儿吧……”
话音刚落,雷声骤然轰鸣起来,雨仿佛倾天一样成幕的砸在这荒地上,杀手手里的剑都有些承受不住那雨势往下坠。
然而,领头人手里的剑还是扬了起来,常年的杀手特质让他已经习惯绝对完成命令,更何况,少年身上的要害部位都受了不浅的剑伤,既然他都活不了了,剩一个瞎了眼的孩子,倒不如让他们一起死来得痛快!
只是,剑要落下的刹那间,蓦然又是一道惊雷,咔一声在他身侧劈出一道深坑,他吓了一跳,长剑不受控制的脱手而出,却紧接着被第二道紧随而来的雷劈断了剑身!
雷光如火,砸在剑身上蹦起即灭的火星,若非雨夜,恐怕这荒原都要烧起来。
当!那一声长剑崩断的响声穿透雨幕让所有杀手都后退了一步,惊愕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难道上天在护着那妖孽么?”
领头人呆站在雨里不可置信的自言自语道,盯着断了的剑,心底十分骇然。
而就在这时,仿佛响应他的话一般,那红发的孩子完全清醒了过来,从少年怀里直起身,乌紫的唇瓣一张一合道:“哥哥。”
雨声早已盖过了孩子细嫩的声音,而少年却听到了,他冰冷的指尖抚上孩子苍白的脸颊,失了血色的脸上勾起一抹宠溺的笑,很慢很平稳的凑到孩子耳边说道:“我在这里,音儿,不会再有人追杀我们了。”
“为什么?哥哥把他们都打跑了么?”孩子喜悦的问道。
少年的眉头皱了皱,隐忍着胸间翻涌的血气,继续道:“不是,是上天在帮我们,老天爷把他们赶跑了……”
长达三个月的逃亡,再加上这雨夜里的一场恶战,他说完终于无法自制的剧烈咳嗽起来,大块大块的血浆吐在地上又被雨水冲散,孩子蓦然警觉起来,抓着少年的衣襟道:“哥哥,你怎么了?你受伤了是不是?他们杀你了是不是?”
苍白的小手急切的在少年脸上身上摸索,摸出一道道翻出血肉的伤口,急的抱住少年开始大哭,然而,那双蒙了布的眼睛里,流出的却不是眼泪,而是鲜红的血。
“没事……我没事……”少年极力压抑着咳声,手颤抖着抚着孩子的后背,然而,纵然他说的再好,在这仿佛要把整片土地淹没一样的雨势里,他的体力终究到了极限。
“大公子。”领头人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扶住少年摇摇欲坠的身体惊呼道。
少年硬撑着反握住他的手,用力的攥紧,剧烈喘息着费力道:“连天都帮我们了,赵叔……我死了你就不会再杀音儿了是吧……”
他的声音根本没有透过咫尺的雨幕传到领头人的耳朵里,然而,那样的深切的执念却让领头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领头人痛苦的闭上眼,却在即将答应的时候被孩子冰冷的小手狠狠推向后面,力道之大,已经超出了一个孩子能有的界限,那童音充满了悲愤,大声吼道:“滚,是你伤了我哥哥,赵宏志,我死也不需要你来怜悯。”
然而,这话却让少年急切起来,费尽力气捂住孩子的嘴,虚弱道:“别胡说……你得活下去……你不是说等眼睛好了要去沧海道买面人师傅捏的面人吗……你听话……活下去……自己去看……好不好……”
孩子却不愿意,拉下少年的手抱住他的脖子哭喊道:“我不要……你不陪我我哪里都不去……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少年无奈的笑了笑,费力抚上她的头顶,凄凉的哄道:“可是……我活不到那时候了……”
“那我就陪你一起死!”
仿佛誓言一样,孩子的脸紧紧贴着少年的脸在他耳边大声喊,却良久都没听到少年答应,然后她觉得头顶的手滑了下去,少年的身体忽然变得沉重。
“哥哥,哥哥?”
孩子小心翼翼的叫,少年没有回答她,雨沉得像石子一样砸得皮肤生疼,却依旧没有唤醒少年的意识。
苍白的小手试探的摸向了少年的脸,比雨水更加冰冷的温度,她掐他的脸颊,却毫无反应。
“你不要死,不要死啊!”血泪瞬间浸透了整片眼前的白布,孩子惊恐的大喊,疯了一样在少年身上拍打,直到拍的手掌剧烈的疼痛,那冰冷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却是最终的诀别,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孩子抱进怀里,颤抖的嘴唇伏在他耳边,很轻又很沉重的说道:“音儿……我就是死,也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记得……活下去……”
——“不要,不要啊!”
——他在梦境的边角泪流满面,痛苦的抓挠着面前无形的屏障,他又被锁在了这里,过不去,走不掉,每一次都要亲眼看着他死在面前,一遍又一遍,被折磨得撕心裂肺,体无完肤。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他在屏障之后怒吼,看着孩子不可置信的僵在那里,徒劳的抱着少年的脖子,却阻止不了那丧失了生命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
“哥哥,你说什么?”
“我没听见,你说什么?”
“你告诉我呀,你说了什么?”
“你说话,说话,说话!”
孩子一遍又一遍轻轻的问,却始终得不到少年的回答,最后她仿佛生气了一样把少年的身体推开,自己也向后仰去,狠狠地摔在地上,却等了很久也没见少年来把她扶起来,像往常一样问她疼不疼。
雨砸的人都喘不过气,良久之后,孩子终于爬了起来,像是疯了一样一把摘掉了眼上的布,那双眼迎着雨水倔强的睁开,竟是赤红的颜色,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杀意,在接连的闪电映衬下,迷途的恶鬼一样仰头望天。
“如果你还有公道,就让我哥哥活过来,让我去死!”
那小小的唇瓣微微翕合,带着绝望与祈求,仿佛念动咒语一样向着天空说话。
然而,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就连一直未断的闪电都少了。
孩子蓦然冷笑了一声,脸上挂着不符合年龄的绝望,低下头凭着感觉走向少年的身侧,她没再哭,觉得到了地方就跪倒伸手摸向少年的身体,那眼睛红的似乎能滴出血来,涣散的看着少年的脸,一动不动,仿佛真的能看到他的容颜一样。
“都是因为你他才会变成这样的,可是你却救不了他,那我还要你做什么呢?”他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呢喃,忽然伸手抠向自己的眼睛,小小的手指用尽了力气要把那双赤红色的眼眸剜出来,却没等眼球往外移动就剧烈的疼痛起来,仿佛火烧一样顺着眼睛烧到了脑子。
从未有过的痛苦,却让孩子轻轻的笑了起来——疼吧,如果这样死了才好,她就能去找他,不需要在这恶毒的人世不知何时才能终结的活下去。
然而,随着这股疼痛的加剧,眼球竟涨裂般的开始不断震颤,似乎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恢复生机,她难耐的按住眼眶,感觉湿热的液体透过指缝流到她手背上又被雨水冲刷干净,眼前仿佛出现了不同的黑暗色彩,有零星的光亮,像是曾经看到过的闪电的颜色。
——竟然,能看见了……能看见了。
——在他死去之后,她能看见了!
“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悲痛的张口大笑,雨水顺势灌满了他小小的口腔,她却咽了下去,咸涩悲苦,一直到了心底,聚焦的视线不由自主的望向少年的脸,棱角初现,俊美的像雕塑一样,然而,那惨白如纸的脸上墨色的眼睛却没有闭上,灰黯的半张着,充满了不甘和惦念。
赤红的眼睛继续在少年的周身看了一圈,小手颤抖着摸上他接近心脏的伤口:“哥哥你又长高了……哥哥越长越俊了……”
然而,说不下去了,原本克制的泪水蓦然就在触及那张脸的刹那间汹涌而出,孩子终是扑到少年身上嚎啕大哭:“你为什么要救我啊!”
所有的杀手都没有离开,仿佛被这一幕所定住了一般,直到孩子那双血红的眼睛充满恨意的看向他们,隔着层层雨幕看见那小小的唇瓣张张合合——我要你们,自相残杀!
仿佛灵魂被下了诅咒,所有人同时举起了剑砍向自己的同伴。
刹那间血液飞溅,肢体破碎,却是连一声惨叫都没有的相互屠杀。
——那样惨烈的场景,他却蜷缩在梦境的角落对这一幕视而不见,静静的盯着少年的尸体,不再疯狂,不再喊叫,痛苦堆石一般一块块的累加在心上,却只有眼泪横流,呆滞的像个木偶——要结束了,终于要结束了!
仿佛一场声势浩大的掩护,所有的杀手都死了之后,雨骤然停了。
漆黑的夜里什么都无法再看见,孩子摸回少年身边,小手死死抓着少年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哥哥’。
寂静的荒原里响彻着孩子凄冷冷的声音,却连雨滴的应和都不再有。
黑暗掩盖了一切,像是地狱最深处的绝望一般。
直到远处飘过来一盏灯,慢慢的靠近,橘黄的光亮并不显得诡异,却没有引起孩子一丝一毫的注视。
灯被一个白衣人提着,最后定在孩子身边:“你愿意跟我走吗?”
拿着灯的人问道,孩子却没有说话,仿佛没听见一般,手抓着少年的手,伏在他身上一声不吭,就像这天地间只有了他一个人的存在,依赖而眷恋,死都不愿意离开。
“他还没有死,如果我能救活他,你愿意跟我走吗?”
顿了一下,又是一声询问,陡然被戳痛了灵魂,孩子赤红的眼睛猛地就看向了提灯而来的人,然而,刹那的灯光晃过,蓦然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你能救活他?”她毫无焦距的盯着那人迫切的问道,满脸的茫然无措,却又带着深切到了极点的渴望。
那人肯定道:“我能。”
“真的?”小手凭着感觉抓上了那人的衣摆,音调带着不可置信的喜悦,紧得手都开始发颤。
那人忽然一声轻笑,手握住了孩子的手,笃定道:“当然是真的,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不只能救活他,还能医好你的眼睛。”
……
“我答应你。”
一声喟叹般的应答,岑琴蓦然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