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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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迫暮，夕阳西沉，霞光万丈。屋中烛火摇曳，屋外人声渐稀。市内门户紧闭，坊内炊烟袅袅。同宫外不同，偌大的寝殿之内，压抑着近乎窒息的气氛。太医令、丞立于左，寺人立于右，另有两名太医俯身于铺塌之上为嬴政切脉。
这一场病，来得并不急，是昨晚就有了征兆的。可惜当时嬴政批阅奏章，百斤之数未满，他自然不肯搁笔——这是他在等位之初就给自己定下的任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守住嬴氏宗族的万代千秋。待奏折批阅完毕，嬴政已是面如土色，他未曾召幸宫人，只叫身边的黄寺人将自己扶至塌边，也顾不得换上衾衣，倒头便睡。到了早朝前的半个时辰，黄寺人因见他睡意正浓不忍打扰，便让他多睡了约莫一刻钟，这在以往还是从未有过的事。嬴政醒来后，爆发了雷霆之怒，宫人黑压压跪了一片，听着他训斥。黄寺人额头冒汗，哪里知道自己打小看大的至尊接下来如何处罚老迈的自己和那两个担当漏刻之责的年轻娃儿。自己一把年岁了，荣华富贵算是享尽了，那两个小人儿可才十五六，都是爹妈生父母养，连富贵的门儿还没看见，怎么就跟着自己造此横祸。
真是千不该，万不该。
他心里打鼓，忽然屋里静了。嬴政骂完了，便又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他似乎也想到黄寺人是为自己好。两人相处那么多年，主仆之间总有感情，于是他发泄够了，便罚了三人一个月的俸禄作为惩戒，众人都明白，这是嬴政高抬贵手，遂高呼谢恩。
事情到这里却没完。两个多时辰的休息没能弥补昨日批阅奏章的辛劳，早朝时，嬴政又发虚汗，刚坐了一刻钟，衣襟已然被汗水浸透。不知为何，今日众臣所奏之事亦比平时多上一倍，三公九卿没一个停嘴，每人口中所言都是顶要紧的问题，山要开，路要修，六国余孽要防，桩桩件件都是国之大事。好不容易到了扶苏奏请出巡之事，嬴政将手一摆，不愿再说。扶苏却似担心老父安全，定要直言，于是从路线到布防，从侍卫数量到宫人数量，……之前同天明等人商议好的计划便如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出来，将原本退朝的时间又拖了将近半个时辰。
“陛下，臣所言至此，还请定夺。”扶苏说到最后，声音有了些许变化，似乎他是从嬴政今日极少的言辞中听出了端倪，他的父亲不再像平日一样犀利地品评着众臣的奏请，口中亦不字字掷地有声。
但李斯始终低眉垂首，丝毫不敢马虎，毕恭毕敬地默记着自高堂之上传下的命令。那不是一个又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名字，而是一个个阻碍着帝国长治久安的恶毒蛇枭，时刻觊觎着这广袤的土地和雄伟的宫殿。
扶苏屏息静气等候秦王接下来的命令。殿上一片沉默，犹如死寂。时间也仿佛静止似的，无以计算究竟过了多久，才闻秦王字斟句酌后的回应：“准奏。”
扶苏松了一口气，身边的高似乎也为兄长而庆幸，不过——
“扶苏，寡人出巡后，监国之责就交到你的身上了，旧地遗老蠢蠢欲动，你明白该如何办吗？”体力不支的帝王终于抬头看向一直不类父的长子——他亡妻留下的唯一子嗣，强打起精神应对着眼下极为要紧的问题。
柔和的语气像是在询问，而扶苏知道，这不是询问。帝国的主人不会询问他的继承人，他明白父亲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服从。对他的女儿来说，撒娇是一种服从，对于她的儿子来说，谨顺父亲心意的回答是另一种服从。所以天明每有惊人之举仍能堂而皇之迈入寝宫，他却只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因为天明了解嬴政，就如他母亲一样，而自己，自己却不如母亲一样了解父亲，他所了解的，甚至不如父亲身边的太医丞。但眼下，嬴政的提示过于明显了，别人能懂，扶苏也能懂，而且必须懂。
“大秦统一已经三年，各国之将相英才为我所用，十二万豪杰齐聚咸阳，如今旧楚余孽已是秋后舴艋，不值一提。”话未说完，蒙恬深深地看了一眼扶苏。
公子，继续说下去。
是的，继续说下去，你的父亲还在等着你的答案。
王绾也在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教养大的长公子。
“但——”扶苏的话的确在继续，仿佛之前的话只是简单的铺垫，指斥着旧楚贵族的草芥本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秦的天下，天下人是秦的臣民，这世上再无荆国、荆人。”祖父成王之后，名字中的“楚”字就成了忌讳，不再见于此后的书籍简册之中，七国统一后，推而广之，楚人就成了荆人，永远不能再提及自己的旧名。今天，嬴政说到六国余孽，扶苏下意识地想起那些和自己有着相同血脉的人。天明说过，如果有一天嬴政真的要为帝国的长治久安肃清余孽，那么，流淌着六国王室血脉的公子必须舍弃他们身上的那一半，在此之中，深孚众望的公子扶苏必须是第一个起身向楚国贵族挥刀的那个。无他，这是让嬴政相信父子连心的最佳方法。“若荆州之人对帝国心悦诚服，诚信归顺，则帝国大业可事半功倍，如若不然，就该费力清除，哪怕虫豸蝼蚁，也不能在大秦的土地上思虑过去，否则，只能如伯夷叔齐一般。何况，我大秦军师势如猛虎，即便平山填壑，亦不可放过丝毫。”
话终于说完了，公子高、蒙恬和王绾都松了口气，一向温和、仁慈的扶苏终于能在嘴上顺从起父亲的心意了，尽管他的话远不如周青臣等人悦耳，但父子天性是任何甜言蜜语都无法逾越的。
嬴政又道：“去办吧，退朝。”
众臣躬身道：“是！”互相交触的视线中都有着犹疑，今日的嬴政似乎大不寻常。
从宝座上走下，嬴政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虚汗一滴接着一滴自面上淌下，骇得扶持他的黄寺人心惊肉跳。“陛下！陛下！……”几声尖利的呼唤声逐渐渺远，嬴政知道，自己倦了，可他现在，还没有疲倦的时间。
“怎么样？”两名太医起身，黄寺人赶紧问了一句，夏萧歌和她身边的程无疾反而没问，因为那两名太医的面色较之方才好看，显然这病不是什么大病。
果然，一名太医转身回道：“黄寺人不必担心，陛下只是操劳过度，只要安心静养，必定无虞。”另一名太医转身也道如此。
“那便好了。”人吃五谷杂粮，自然生病，只要不是大病，对黄寺人来说，都不算什么。
于是两名太医分别开了方子，让太医令、丞看过。方子大同小异，都是些补气的药品。二人既无补充，又无反驳，两名太医便顺理成章带着小童前去取药，黄寺人则将他二人送至门口。
“今日，实在辛苦两位。”黄寺人一贯客气，那二人却不敢消受。“哪里，分内之事，岂敢言辛苦二字？”程无疾说完，夏萧歌亦在旁侧附和，一番恭维、辞让之后，三人好歹拜别。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