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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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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蒋柏烈一边以一种极其优雅的姿势踩着脚下的登山机,一边用一种喘到快要死掉的声音,重复着董耘刚才的问题。
“这实在……是个……哲学大题……”医生继续道。
董耘看着医生,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说:“你能下来说话吗?”
医生又猛踩了好几下,才逃也似地从登山机上跳下来,大口喘着粗气。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意健身了?”董耘忍不住问。
医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喘了好一会儿,才说:“死亡可以说是一种结束,也可以是一种开始。”
董耘眯起眼睛来看着他:“你的回答可以说是真理,也可以说是狗屎。”
蒋医生擦干脸颊上的汗,但很快又有新的冒出来,这在十一月的天气来说,看得董耘有点起鸡皮疙瘩。
但是医生似乎对董耘的吐槽不以为意,只是耸了耸肩:“哲学本身就是这样,当你把一个简单的问题无限放大去看,你会发现由此产生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你可以想得很深入,可以把问题分成很多个面,甚至是很多歌层次,去一一解答……但是你也可以把这个问题当做是狗屎,根本用不着去解决,因为‘存在即是真理’,你不需要去寻找答案。”
“……”
“经过这么多年的研究与总结,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真理……”说到这里,医生停下来看着董耘。
“?”后者虽然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直觉会是要损人的话。
“哲学家都是些闲得蛋疼的富二代。因为只有当一个人不用为生计发愁,也没有任何压力的时候,才有时间和精力去钻精神世界的牛角尖。”
“……”
“所以,”医生继续道,“你也很有成为哲学家的潜质。”
董耘皱起眉头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听到你这么说……我怎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医生耸耸肩,一副“那随你便”的样子。
“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会想起这个命题的。”蒋柏烈似乎终于喘过气来,声音听上去也没那么恐怖了。
董耘叹了口气:“因为我自己的经历啊。”
“你是说你太太?”
他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丁浩。”
医生大约是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丁浩是谁,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你知道吗,”说到这里,董耘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看着蒋柏烈,“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怀疑你是故意送我去的。”
“?”
“其实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你觉得我跟丁浩能够互相治愈,所以才把我送去那里。而是……你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你不想面对死亡,所以你找了个人代替你去。”
说完,董耘看着医生。有那么一瞬,他有点后悔,因为医生的眼神是那么清澈,好像所有关于医生的揣测,都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在他感到有些抱歉的时候,医生缓缓地、平静地开口道:“没错。”
董耘叹了口气,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似得看着医生:“你、你、你……”
“所以你想出来了吗,”医生总是能很从容地面对董耘的各种质疑,“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董耘果然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每一次当我经历死亡——我是说,当我认识的人经历了死亡——之后,我都觉得……难以接受。”
医生没有说话,而是安静地继续等待他说下去。
“我觉得……那种感觉就好像死掉的并不只是他们,好像我身体中的一部分也消失了。”
听到这里,蒋柏烈终于认真地开口道:“这叫做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症。”
“……”
“人在面对别人所受的伤害时——尽管那种伤害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也有可能受到伤害。当然,我说的是,精神上的、无形的伤害。”
“……”
“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是其实你也受了伤。所以你可能感到恐惧、怀疑、迷惘,甚至会改变你的世界观……不过你放心,这是很正常的反应,当面对死亡的时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这样类似的反应。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暂时的。会持续一段时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董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么相对的,对一小部分的人来说呢?”
医生抬了抬眉毛:“这种伤害会持续很长时间,甚至于最终会成为永久的伤害。”
董耘下意识地皱起眉头。
“但无论如何,”医生继续道,“这些伤害都是可以治疗的。最关键的是,你必须面对它。”
这天晚上,当董耘牵着狗来到书店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整个城市又变得湿冷湿冷的。狗呜呜地叫了一声,冲到书店的角落里蹲下,蜷缩成一团,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从窗外望去,与书店门口灰色的砖墙相反的,是室内金黄色温暖的灯光。董耘在橱窗外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冷得开始发抖,才推门走了进去。
书店里客人很少,或者准确地说,是店员比客人更多。也许是要重新布置橱窗的缘故,总之在孔令书的指挥下,整个书店都在忙着。
董耘忽然觉得,在这样一个微冷的夜晚,在这冷清又忙碌的书店里,他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他曾经在蒋医生那间狭小的诊室里感受到这种安全感,然而随时时间的推移,这感觉的强烈程度在渐渐地减弱。然而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又充满了这强烈的感觉。
身后的玻璃门上的铃铛又“叮叮”地响起,董耘回过身,发现是徐康桥如踩着风火轮的哪吒一般冲了进来。
“嗨,”她一向都是这么风风火火,“孔令书那家伙呢?”
董耘指了指地下室,直觉有人要“倒霉”了。
徐康桥毫不犹豫地冲了下去,很快在藏书室找到了正在整理东西的书店老板。
“你这周六晚上有空吗?”她问道,“不准没空。”
孔令书放下手中的书,转过头来,用一种充满了鄙夷的眼神看着她:“你想干嘛?”
“做我男朋友!”
“……”
徐康桥话音未落,晚一步跟来的董耘已经按耐不住了:“康桥,你……没病吧?”
说完,他伸出手打算去探她的额头。
徐康桥一把拍开董耘的手,斜了孔令书一眼:“我没病——但是我老妈有病!”
董耘愕然:“什么病?”
“神经病。”
“……”
徐康桥“啪”地把一张纸拍在董耘胸前:“你自己看吧。”
董耘拿起那张纸,看了半天,说:“这什么东西?”
“诊断书的复印件,”徐康桥说,“看不懂是吗?我读给你听。”
说完,她像模像样地念道:“患者经常腹痛,伴有便血,经肠镜检查,发现内有肿瘤一枚,直径16mm。建议住院观察。”
董耘瞪大眼睛对着那堆歪歪扭扭的字,佩服道:“写成这样你都能认得,真是太厉害了。”
“我认不出来,”徐康桥轻蔑地眨了眨眼睛,“我只是把我老妈跟我讲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已。”
“……”
“我老妈现在为了逼婚真是什么招都想得出来!”说完,她愤恨地咬了咬牙。
“那个……”一直站在旁边没出声的书店老板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刚才好像是在跟我说话?”
“是!”康桥终于回过神来,打起精神说正题,“你周末要做我男朋友。”
书店老板看着她,沉默了一下,才道:“怎么做?”
“……照我说的做!”她有点咬牙切齿。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书店老板白了她一眼,就像根本没听到这个提议一般,转身继续整理书去了。
徐康桥垂下头,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一般,当她再一次抬起头的时候,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必死的信念。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随便什么要求,”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只要我做得到。”
孔令书根本没当回事:“拜托,那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你都直接说你做不到不就行了。”
“我还没有无赖到那个程度。”
“那你先给我把接下来半年的房租给交了。”
“我做不到。”徐康桥脱口而出。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愣了一下。
书店老板却仿佛早就猜到了似的,习以为常地摊了摊手:“你看吧。”
“我……”徐康桥瞪大眼睛,似乎第一次变得有些百口莫辩。
孔令书把一叠书搬到一旁的架子上,头也不回:“除非你能无条件答应我的要求,否则这件事我不会考虑的。”
这句话说完,整个地下室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诡异到……连董耘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那好吧!”像是纠结了一个世纪一般,徐康桥终于咬着牙答应,“但你别让我造宇宙飞船,那明显我是做不到的。”
“废话,”书店老板挑了挑眉,似乎也有些意外她竟然会答应他的要求,“你能造宇宙飞船的话,地球就完了。”
“……”
“不过,”他忽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看着她,“为什么是我?”
“?”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假装董耘是你男朋友?”
“……你还是干脆杀了我吧。”没等徐康桥回答,董耘自己先抹了一把冷汗。
“因为,”徐康桥却一脸认真地抬起头,说道,“因为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可以……”
听到她这样说,书店老板和董耘都诧异地看着她。尤其是孔令书,在他那张因为很少晒太阳而一直有些苍白的脸孔上,有一抹可疑的红晕。
然而康桥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而是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继续道:“应该可以在我跟我老妈对骂的时候帮我一把!”
“……”
董耘从地下室走上来的时候,邵嘉桐正在书店的角落里逗小狗玩。尽管外面仍然下着雨,尽管他刚在地下室经历了一场诡异的“谈判”,尽管……尽管这一天对他来说并没有发生什么能让人高兴的事,然而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他却感到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放松。
好像,一切都变得轻松起来了……
原本背对着他的邵嘉桐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一般,回头朝他看了一眼。那只是很短暂的一眼,也许只有几秒钟而已,然后她就转回头继续抚摸着March的额头。它的额头上有一撮很深的棕色的毛发,形状像是一只细长的眼。邵嘉桐似乎很喜欢这撮毛,每次见到March都会很高兴地抚摸它的额头,直到它对她露出不耐烦的眼神。
“你什么时候来的?”董耘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低声问。
“五分钟之前。”邵嘉桐的声音,也很难得的温和。
“最近忙吗?”
“还好。”
在这段极其简短的对话过后,两人就十分默契地沉默了。
董耘看着邵嘉桐纤细的手指,以及March那哀怨的眼神,忽然忍不住笑起来。
尽管他没有笑出声来,邵嘉桐却像是头顶生了眼睛一般,抬起头来看着他:“笑什么?”
“没什么……”他没办法忍住笑,却也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邵嘉桐眯起眼睛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警告他。
“好吧,好吧,”他投降,“我只是觉得……你像是March的姐姐,你跟它有点像。”
邵嘉桐腾地站起身来,没好气地地瞪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董耘却还在笑,他抿着嘴的时候,脸颊两边的酒窝很好看。
这似乎是几个星期以来——哦,不,也许应该说,是他回到这里之后,他们之间难得的平静时刻。董耘觉得他们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她没有生他的气,也没有故意不理他,她总是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然后没有一句怨言地帮他完成那些他无法完成的事……
她简直就像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吃过晚饭了吗?”他看着她,笑笑地问。
“没有。”她回答地有些生硬,表情还是一本正经的,甚至还在对他刚才说她像狗的事忿忿不平。
“那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笑起来,觉得她的表情很有趣。
“……不要。”她愣了一下,果断地拒绝了。
“干嘛,”他下意识地要跟她撒娇,“还在生我的气?别这样好吗,我都这么放低姿态了。”
邵嘉桐看了他一眼,表情有点奇怪,像是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董耘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忽然有人推开书店的玻璃门走了进来。
“邵嘉桐,可以走了吗?”那人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用一种温暖的声音说。
“当然可以。”她说。
董耘看着站在门口的詹逸文,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冰冷,连眼神也是冷的。就好像一分钟之前出现在他脸上的那种微笑,从未出现过。
温暖的灯光下,邵嘉桐的脸色却显得有点苍白。然而她还是如往常一样镇静地拿起背包,对董耘说了句“再见”,然后,就跟着詹逸文一起走了出去。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直到March站起身来用额头上那撮棕色的毛发来蹭他的膝盖,董耘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里有一种平静到令人窒息的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