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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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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眼前一花,却是她将他的书卷按下,眉眼尽是娇俏的风情,樱唇含笑轻启。
——山无棱,江水未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他仰面倒在黄土尘沙飞扬的战场上,望着天空,眼前仿若又出现她的言笑晏晏,刀锋般的薄唇染了血色。他阖眼,牵出一个无奈又疲惫的笑。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生死茫茫,十年不忘,百年心。
*
阳春三月,京城。
此时正是早春,风光正好,垂柳依依,红粉嫣然。
然而,坐在茶楼之上的连家两兄弟,此刻却看见人流纷纷向一个方向涌去,那阵势,比集市还壮观。
连纵端茶淡笑:“哥,你猜,这人群奔涌,所为何事?”
连恒放下兵书和茶盏,望了一眼楼下街道,冷峻的眉目丰神俊朗,却依旧岿然不动:“想是看见了奇观。”
连纵茶盏一磕,揪住也要往外奔的店小二:“喂,你们这么急急忙忙,是去看美人,还是看热闹?”
“都看!都看!”店小二忙不迭道:“客官您有所不知,今日丞相府的杜氏千金在兰汀楼与人斗诗,那杜氏千金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啊,这个热闹不可不看!”
连纵松手,店小二立马跑得没影了。连纵对连恒一挑眉:“哥,去不去凑热闹?”
连恒微蹙眉不说话,显出有些不大赞同的神色,连纵忙道:“去看看那杜氏千金斗诗也无妨啊哥!”
连恒无奈合上兵书:“好,阿纵。”
店小二所言,杜氏千金容颜倾人城,的确不假。
连纵与连恒赶到的时候斗诗会已开始,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子于桌旁侧身而坐,身姿娉婷袅袅如仙,艳红的裙裾铺在她身上竟无半分大俗之感,连纵拉着连恒又上前挤了挤,再抬眼瞧时,连纵已是满眼惊艳,连恒冷峻的眉目亦为那艳色倾国一动。
京城人云,见了这杜氏女子始信,不只牡丹真国色,容颜亦可动京城。
京城人云,杜家女子的眉眼,素容天成已是极为合适,施粉则升仙施朱则化妖。此刻的她,侧颜清丽姣好,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一切美好的词儿堆在她身上都不为过,勾唇一笑宛如烟上月,黛眉素手宛如杯中酒,身形亭亭写尽花下风流,雪白脸庞有如初冬之雪,三千青丝有如水墨丹青。这是唯一一个,一颦一笑,皆可动京城的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
连纵无意识地喃喃:“见了真人,我才发现以往颇显浮夸的京城人云,竟然句句不假……”
连恒脸色已如常,淡淡道:“且看她如何斗诗。”
说是斗诗,斗的却不仅是诗,还有对子。
坐在杜氏千金对面的女子姓姜,名怀柔,是本次斗诗的主办人。那女子也是个大家闺秀,此刻站在含笑的杜氏千金的座位对面面对台下众人,环视一圈,淡淡道:“前两局由杜小姐夺魁,这一局,由我出题。”
杜氏千金掩口笑得饶有兴趣:“怀柔你可出了,前两局让你急了好久。”这二人竟是好友。
姜怀柔冷哼:“云裳你别太高兴。”这好友虽为京城第一美人,却不是个大字不识的花瓶,反倒博览群书,驳倒过不少所谓的才子实际的酸儒。
她顿了顿,随即扬起一个戏谑的笑:“上联是,水面影。镜里花,诗榭美人。”
自家闺中好友在对面斜她一眼,姜怀柔当没看见,这个斗诗会被杜丞相拜托她办成一个变相的招夫会,没办法,已近双十年华的女儿还没有嫁人的意思,可让杜丞相极为着急。
“可否我先对一句?”
连恒偏首,连纵笑容灿烂得像朵花。
姜怀柔眼前一亮,连纵眉眼虽不像其兄连恒一般轮廓冷隽,但却爽朗英气,不失为一个飒爽少年。
“请。”姜怀柔瞟了一眼斜后方淡然挑眉的好友,微笑道。
连纵朗声道:“下联是,烟上月,杯中酒,花下风流。”
台下哗然,姜怀柔淡笑摇头:“公子好会投机取巧,可惜新意不足。”
连纵摸摸鼻子,随意一笑,却听身后连恒沉静的声音:“我来。”
原本淡静地撇着茶沫的女子此刻忽然抬眸与人群中那长身玉立的英俊青年对视。
她怔然,随即一笑,垂头吹了吹茶盏的热气,抿了一口。
青年沉静的声音继续:
“璧上雪,龛中莲,沙场青锋!”
女子的茶盏轻轻搁到桌上,唇角盈了笑。姜怀柔斜眼一瞥,心中有数,刚要说什么,却是自家闺中好友起身出声:
“怀柔,这诗会,可以散场了。”
姜怀柔抿唇,心知这两人间确然有什么,却不好明问,只好顺了她的意宣布散场,再转眼时,好友和那青年都已离去。
*
“……姑娘,留步。”
女子袅袅婷婷的身影一停,回首看他。
“请问,”连恒直视着她,心中的熟悉感挥之不去:“我们是否在哪儿见过?”
“确然,刚刚还见过。”女子不以为意地一笑,“每天都有许多人说和我见过,我怎么记得住?”
“……”他一滞,心下暗诽自己怎么会问这么唐突而大俗的问题,“还不知姑娘何许人氏。”
女子挑眉:“先说说公子的?”
“京城,连恒。”他顿了顿,看了眼身后远远一边抱怨一边追上来的人:“胞弟,连纵。”
女子含笑:“好名字,一纵一横,方行天下。”她颔首,声音温软。
“衡中,杜陵梦。”
“字,云裳。”
*
衡中,杜陵梦,杜云裳。
连恒坐在书房里蘸墨练字,心中却总回转着这三个名字,仍然是莫名的,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连纵这时跑进来:“哥!……你又在练字?”他凑到桌前:“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哥,你什么时候也摹乐府情诗了?”
连恒一怔,看着自己无意识地写下的《上邪》,随手拂开这张纸,“阿纵,我幼时是否去过衡中?”
“衡中?”连纵一愣:“似乎不曾,不过你忘了?娘是衡中人,许是小时候回衡中探亲也带了你吧。据说杜姑娘是衡中人?”
“嗯。”
“……哥。”连纵眯眼笑,“最近你似乎对杜姑娘颇为上心啊。”
连恒抿唇,沉默不言,连纵也并未过多追问,他双手放在脑后闲闲道:“不过哥,我记得你说过,长门一战完胜之前绝不娶亲……”
“大少爷!”
婢女匆匆跑进来,垂首行礼道:“丞相府杜小姐请您到府上一叙。”
连恒停笔,连纵回首看他,笑意染了戏谑。
*
连恒泰然行至丞相府来到花园时,正好看见这样一幅盛景。
女子已经换了一身粉红曲裾静静坐在院中央石桌旁,一手握着书卷读得专心。桌上摆了一套茶具,此刻忽然风拂院内桃树,乱红飞过秋千去。她侧头看了眼身后飞花,含笑站起放下书,纤白玉指拈住桃枝上一朵开得正盛的,细细打量。
连恒呼吸一顿,脚下差点不稳。
听见身后声响,杜陵梦回过头浅浅一笑:“雁青?”
连恒怔了半晌,方想起回话,“来得稍迟,抱歉。”
“无妨,茶未凉,便不迟。”杜陵梦款款行回石桌旁沏茶:“雁青,坐。”
连恒蹙眉,有些不大习惯杜陵梦的称呼:“……杜姑娘缘何会得知连某的字?”
“因缘际会。”杜陵梦答,见他似乎存疑,便含笑继续,“你告诉我的。”
连恒心中存疑,他并未记得曾经告诉哪个女子他的字,但他觉得这场景似乎似曾相识。他先品一口茶,眉微舒,赞道:“上品敬亭春雪,唇齿留香。”
杜陵梦眼前一亮:“雁青果然不俗。”她坐在他对面,笑盈盈地撑着下巴,娇俏风情落在连恒眼底也是极为熟悉:“你不记得我,我可还记得你。”
连恒微愕,她却不顾男女之嫌附口到他耳边:“你可还记得,你第一次喝这敬亭春雪时?”
“五年前,衡中,沁芳别院。”
见他愣着没反应,杜陵梦抿抿唇,叹:“罢。”转身离去:“你若想不起来,徒我一人记着,又何苦。”
乱红翩舞,连恒目光落在她放在桌上的《汉乐府诗集》摊开的一页上,忽觉眼前一晕。
那翻开的一页,正好是——
《上邪》。
*
五年前,衡中。
尚是少年的连恒跟随母亲来到杜夫人娘家串门,连夫人一见杜夫人便迎上去亲热叙旧。
“你我同乡又是闺中好友,连氏名门望族杜家皇亲国戚,可要常来走动才好。”杜夫人笑笑。
连夫人道:“听说你女儿小小年纪便承你姿容饱读诗书,如眉,可否让恒儿认识认识她?”
“也好。”杜夫人微弯腰,冲连恒慈爱地道:“恒儿,陵儿就在府中沁芳别院。”
他不置可否般点点头,心中却些微好奇,见过的女孩子不多,这个是什么样的?
一路行至别院,他一只脚踏进去,抬头,愣住。
少女婷婷坐在院中央石桌旁手握一卷书读得专心,桌上一套茶具,周围几棵高大的桃树,树下有个秋千。一只蝴蝶落在书角,她看见,脸上便荡开春风般的笑。
而连恒,保持着一只脚进门的姿势,怔怔地看着她,颇有些滑稽,此刻他眼前,仿佛出现大片大片花团锦簇,晃得他的心也随那笑一荡。
少女微微偏首,看见了他,笑意清浅:“你就是连恒?”
他这才回过神,身材颀长的玄衣少年平日性子沉稳此刻却有些无措,“是,敢问姑娘……”
她笑意微漾:“衡中,杜陵梦,字……云裳。她们都叫我陵儿或者云裳。”
“恒……字雁青。”他忙答,继而又犹豫:“云裳……”
“嗯。”杜陵梦点头微笑,“过来坐啊雁青。”
他走到她对面坐下,杜陵梦斟茶,他拿起茶盏慢品,眉一挑:“好茶!”
“雁青果真喜欢?”她撑着下巴,小女儿态般的娇憨,“这茶名字也雅,叫敬亭春雪,姑姑捎给我的。”
连恒一顿,他怎么忘了杜家是皇亲国戚,杜陵梦的姑姑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敬亭春雪……莫非是今年新进给皇室的贡品?他喝了贡品?!
他的手放也不是抬也不是,僵住了,对面的姑娘扑哧一笑:“雁青,无妨。”
连恒僵硬地放下茶盏,杜陵梦桃红的曲裾在他眼前铺成一片晃来晃去,她说:“雁青……喂,雁青!要不要我教你读乐府诗歌?”
她拿着书摇了摇,果真是本乐府诗集,他张口又闭口,只好点点头。
一个少年与少女,一见如故熟稔至极。此后的几天,连恒日日待在沁芳别院,品茶念诗。每次来时他都看见及笄少女微笑着坐在桃树下秋千上冲他招手,身后乱红飞花,当真是乱红飞过秋千去。他坐下,从善如流地斟茶,每日读《上邪》给她听。乐府诗何其多,她却独爱这一篇。
连恒只能待七八天,连夫人还要去乌州办事,临走前一天午后,连恒照常坐在石桌边摊开书。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书卷忽然被按下,现出她眉梢眼角的娇俏风情,樱唇微动。
“山无棱,江水未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轻柔的声音终于落下,连恒怔然,忽轻吁一口气:“云裳,我明日就将离开衡中。”
杜陵梦顿了顿:“……这么快。”
二人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杜陵梦开口:“雁青,下一次相见,会是什么时候?”
连恒凝视她,忽然拥她入怀:“……我也不知道,不过下一次再见时,我会登门提亲,求娶杜府长女。”
杜陵梦蓦地睁大眼睛,忍不住扬唇一笑:“好。”
*
“云裳!”
连恒猛地起身拉住杜陵梦,双眼闪烁着微光:“我都想起来了!十七岁那年在离开衡中的船上我落水昏迷,醒来后忘了一些事,母亲见我无碍便也没有提起……云裳……”
杜陵梦看着他,忽然弯着眼睛笑了:“那雁青打算何时来提亲?”
连恒一顿:“云裳……”他仔细地看着她,她早已不是五年前的云裳,出落得越发好看,如果说及笄的她只是少女娇俏的媚,那如今的她就是倾国倾城的美,“我曾感觉到我似乎曾许诺于你,没想到真的如此……”
“云裳,再等等,”他想起即将到来的战争,心中纷乱,“再等等,好吗?”
杜陵梦静静地看着他,淡淡笑了,素手抚上他面庞。
“无妨,反正……已等你这么久。”
*
杜陵梦回到府内大堂时正好看见皇后来探亲。
她脸上现出温柔的笑:“姑姑。”
“陵梦。”姑姑笑了笑:“长兄和兄嫂还好吗?”
“父母一切都好,姑姑在宫中如何?”
“还好。”姑姑微蹙眉,“陵梦……我这次回来,不仅回来看你们,还是来传圣旨的。”
见她欲言又止,杜陵梦勾唇,斟茶:“姑姑但说无妨。”
姑姑叹气:“皇上的旨意大致内容如此:封丞相长女杜陵梦为云裳公主,前往塞北和亲。”
杜陵梦手里的茶盏,突兀地落在了地上。
“陵梦,”姑姑有些无措:“塞北那边蓄势待发,似乎是塞北可汗原本要发兵攻打长门关,却不知从何得了你一幅画像,只给了皇上两个选择,一是让你去和亲,二是开战……”
“呵。”杜陵梦脸色苍白,拾起茶盏,“谢姑姑,侄女知道了。”
*
子夜时分,连恒出现在丞相府后花园,杜陵梦抬头:“雁青?”
“云裳,皇上的旨意,不必挂怀。”
他大力拥她入怀。这个女子有着足以承担五年寂寞等待的强大心志,却在此时花前月下面无血色。
“没有什么能再让我遗失你,云裳。”他喃喃,“我已向皇上禀请自愿成为将军率军死守长门关,你不用去和亲,等我,等我便好。只是这一去,要不知多久。”
“你会回来吗,你还会回来吗,雁青……”她向来不是脆弱如蒲柳的女子,此时也未落泪,只是脸色更白了几分。
“我答应你,云裳,如果我能回来,必以极速返回京城,”连恒凝视着她的双眸,此刻她浸着水光的眸子,比天上的繁星都要美,“若我战死,我也一定会让自己的尸骨回到你身边。”
她抹抹脸,脸色终于如常,扯开一个苍白的笑:“若你战败,我岂非一样去塞北?”她沉吟,“可以用一个女人解决的事,朝廷怎么会让你率军去长门关?”
“长门之战迟早爆发,要求和亲不过是挑衅,这点皇上心知肚明,他只是……有些自私。”连恒拥着她,脸深埋于她秀美馨香的如瀑黑发,“云裳,我不能败,也不会败。”
那晚月很亮,院里清冷而寂静,杜陵梦抱着这个已经高大起来的男人,他已不再是那个强装老成的青涩少年,她心里却还有一个柔软的少女。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和离别,她想,我等你,恒。
*
连恒出征那日,杜陵梦站在三尺高台之上相送。
她知道他是个才气焕发的青年将领,倍受君王赏识,却从未见过他穿战袍的样子,不失为一大缺憾,现在她看到了,果然英姿飒爽,十足风范。她在高台之上目送着他,想喊他,却又合了口。
连恒也没有回头,他一直看着前方,看着远方自己将要去的边沿,看着自己将去守护的门关,看着自己未知的前路,看着自己与她的未来。边关情势险竣,塞北可汗已对中原虎视耽耽,无数次企图发兵进犯中原,都被险而又险地避过,这次,怕是逃不过死战。
他望着天,长吁一口气。
云裳,云裳……我要怎么告诉你,我有可能……再无归期。
*
连恒出征的第一年末,杜陵梦收到从边关飞来的信。
“云裳:
见信如面。
汝可还安好?此信到汝处市应年关将近,天转寒,多添衣物。
吾甚思汝,云裳。
塞北战事果不出吾所料,其连番进军,皆被吾挡回,只是归期遥遥,一大憾事。勿过多担心,吾知自行照料,自有分寸。
吾于战中闲时粗略一描汝吾之合婚庚帖,图样附上,望汝点评修改。
恒字”
杜陵梦看完这寥寥数行,笑了。
他不常写信,她甚至能想象出军营之夜,他挑灯在桌旁蘸墨苦思,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每一封信都不长,但都极用心。
她从信封中抽出那封合婚庚帖,眼前一亮。边角描了花边和桃花的图样,中间的字体苍劲有力,她取了笔细细勾描细节,打开庚帖,从里面又掉出一张字条来。
“云裳,我不喜塞北,这里没有你,也没有你眼中的,倾世桃花。”
傻瓜……
她叹,脸红了红,手指抚过每一个字,不会在“吾甚思汝”那里多写几句么,笨蛋。
后来夜半时分回房的婢女回忆,那时入夜已深,小姐还在描那封庚帖,脸上的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温柔。
第二天,杜陵梦吩咐婢女去买上好的红绸子来,在回信中又附上一句:
“嫁衣图样一同附上,雁青,望汝能见到吾穿上的样子。”
连恒收到那封信时怔了好久,已磨出了茧的手指细细抚摸那精致华美的图样,笑意忍不住漫上唇角。
“云裳,我现在就想回去,怎么办呢……”
*
第五年了。
连恒站在长门关之上,望着满是尘土硝烟的战场,悲凉地闭上眼。
决一死战。他怕是,回不去了。
朝廷援军后力不足,他能撑到这里已极为不易。可这回……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吧。
闭眼,再睁眼,他脸上渐染决绝之色,拔剑,锋利的刃光直逼天地不仁黄土飞扬。
“将士们,随我最后一战——杀!”
杀!杀!杀!
连恒已是杀红了眼,更衬脸色苍白,如嗜血修罗。
身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杀光一圈,还有更多的敌人如潮水般汹涌而上。他身边,营长倒下了,队长倒下了,副将也倒下了……
他看着身边围上来的塞北骑兵,忽然很想仰天大笑。
哈、哈哈……到最后,终于还是要死在这里吗?
后心一凉,有什么东西捅入又拔出,温热的液体四溅开来。连恒忽觉全身力气一乏,向后倒去。
他仰面到在尘沙纷扬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望着被战火烧得苍白泛黄的荒芜的天空,眼前仿若又出现十五岁初见时,沁芳别院花开如雪,她自落花缤纷中回眸,美貌倾城,言笑晏晏间醉了一地娇红,春风拂面,桃花惊世。
“云裳……”
他喃喃地唤着,又似叹息,最终阖眼,失了血色的刃片般的薄唇本想牵起一个笑,笑意还未暖心就已冰冷,边关的风卷着尘土怒声嘶号,他听到城墙上士兵喜极而泣的喊叫。
“援军!援军到了——”
剑锋插入身旁土地,他终于坠入黑暗沉沉睡去,再不醒来。
*
“小姐小姐!今日就是连将军班师回朝的日子,您怎么还不去迎?”
婢女在门外焦急跺脚,门内杜陵梦轻斥一声:“急什么,绿猗。”她穿戴好衣物,又取出压箱底的红绸嫁衣细细抚摩,眉梢眼角皆喜色。
雁青,你终于回来了……
她行至城门,大军已返,左看右看遍寻不见连恒,心下越发疑惑与不安,叫住一个副将:“您是……吕副将?连将军在哪?是否已回皇宫受赏?”
吕副将认出她来:“杜姑娘……不,连夫人。”他亲眼见证了那一场血气杀伐,此刻对着杜陵梦期冀的眼竟有些不忍:“连将军……阵亡。”
杜陵梦的脸立刻白了一层:“……吕盛,你说谎。”
吕副将看着她几乎是立刻失了血色的脸,叹气:“我并没有。长门之战几近败绩,多亏最后援军赶到,将也已兵力奄奄的塞北蛮夷全部歼灭,只是……为时已晚,连将军被毒矛捅入后心,已死去多时。”
一滴眼泪,终于滑下她侧脸。
他看着身形不稳的杜陵梦,微闭了眼深行一礼,随即跟着军队离去。
杜陵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连家的,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到连宅时已一身狼狈,当任连家家主连纵正为长兄办理后事,见她精神恍惚地来,吓了一跳:“陵梦?!”
她几乎是要扑到棺材前去,连纵见状连忙拦住她,却听她声音沙哑。
“放开我……”她喃喃,“五年了……五年不见,雁青,你当真狠心至此,都不让我看看你……”
连纵一怔,手下一松,杜陵梦立刻扑上去,站在棺前直勾勾地盯了一会儿,踏进棺材在连恒身边躺下,冷冽而决绝地一扬手:“钉上。”
“杜陵梦你发什么疯!”
连纵冲上去把她拉出来,握着她双肩眼睛通红地大吼:“他已经死了!死了!你明白吗?!”
杜陵梦垂了眼,声音空茫:“……可他说过要娶我,还寄来了合婚庚帖的图样。”
连纵说不出话来,他松开她,她身形一晃,静静看着他。连纵深呼吸,疲惫命令道:
“来人,将丞相千金送回杜府。”
*
杜陵梦被送回杜府后一直在闺阁里待到半夜,其间婢女绿猗进来看过一次,见她静静坐在妆台前看着那嫁衣一动不动,红着眼眶退了出去。
杜陵梦安静地看着那做工精致华美的嫁衣半晌,忽然起身,熄了桌旁红烛。过了一会儿,她穿着那身绯红的嫁衣打开门静立在门口,像一团火在夜里无声地燃烧,月光下,她的脸色被映得惨白如鬼魅,却也美得更加惊心动魄。
那一晚,没有人看到名动京城的杜府千金悄悄从后门跑出了杜府。
她一路径直来到连府祠堂,此时连家下人和连纵都已休息,只有连恒的棺木静默地躺在祠堂的中央,仿佛在等待着她的到来。
杜陵梦扑到棺木前,流着泪似哭又似笑,她一寸寸抚摩着他已拭净血迹的脸:
“恒,你在等我……是么?”
“你看,我穿给你看了……”
她在棺木旁转了个圈,又扑到他身前,眼泪止不住地滑落:“雁青……我们本不该止于此……”
她迈进棺材,躺在他身侧抱紧他,同时将手里的一枚金戒指,仰首吞了下去。
廊外的风飒飒作响,撩动着院里的凤尾竹与祠堂里的烛火。
第二天早上,连家下人第一个发现,杜陵梦安静地死在了连家长子的棺材里。在连恒的身旁,杜陵梦美得惊心动魄的眉眼宁静如斯,火一般的嫁衣铺在她身上,她像极一只扑火的蛾。
*
那年晚春,郑国多事,丞相之女杜陵梦被安排以公主之礼下葬,与连恒连将军合葬。
长门一战胜,连恒牺牲,追封永昌侯。
二零一二年的某一天,考古队和游客都离去后,整个墓室重归于黑暗与宁静。不知哪里飞来一只火红的蝴蝶停在那宗室女子的红衣上,衣裙立刻成了尘土。
——山无棱,江水未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少年微沉的嗓音仿佛穿越千年,重新回荡在空旷的墓室,红蝶停了一会儿,飞走了。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世倾城,终为尘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