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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一八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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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的傍晚,深灰色的浓云遮满了西边的天空,也早早隐住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紧跟着便像是承不住自身重量一般,纷纷扬扬地抖落下铺天盖地的雪花来,却勒塔格山上旧雪未融,顷刻间就又蒙上了新雪。
“赛尔旦统领,天很快就要黑了。”一个全身戎装的中年汉子抬头望着天空,忧心地说道。在他身旁一匹赤骝马上的赛尔旦统领回头看了看,见全队士兵已经有十分之七八穿越过了山口,便点了点头,先对身旁的传令兵道:“全军准备奔袭!后队跟上,掉队者斩!”然后猛地一抖缰绳,□□的赤骝马当即会意地喷了一个响鼻,前蹄在原地乱踏了几下。与此同时,听到统领命令的士兵纷纷迅速抛下厚重的斗篷,亮出鲜明的护甲长刀来。
“坎吉,我的兄弟,”赛尔旦抽出军刀,向身旁的汉子道,“天黑之际我们一定要打下拜城的城门!前方是通畅的平路,开始跑吧!——骑兵队跟我来!”说罢不等坎吉答话,双腿一夹,那马长嘶一声,箭一般向前冲去。转瞬之间,原本刻意压制着行动声音的队伍如沸水般大响起来,一千五百精悍的和卓骑兵紧随其后,顷刻间腾起沙尘与雪花混杂的烟尘。
坎吉是军队的副统领,也是赛尔旦多年的好友,此时见主将一马当先,便转身大声喝道:“步兵第一队向左,第二队跟我向右!真主保佑我们打败翠羽黄衫,攻取拜城!”众兵士一举长刀,齐声叫道:“真主保佑!”每队两千人的步兵队伍向两侧奔了出去,一如前锋骑兵队的两只翅膀一般,从却勒塔格山北坡的山口处左右展开,穿过山脚下平坦的木扎提河原,凶狠地扑向已在视野中出现的拜城。
突然之间半空中“叭”、“叭”两声脆响,跟着前方喊声大作。赛尔旦本能地一勒马缰,竟见河原的另一头,一排排士兵揭去白色的斗篷,便如从冰雪覆盖的地面下猛然跳出来相似,最前面一排弓箭如林,弓弦已绷得紧紧,瞄准了正冲过平原的和卓军队。
“有埋伏?”赛尔旦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但转瞬已看出对方规模不过三个百人队,弓箭队之后一匹青骢马,马上人身穿鹅黄外氅,头上一根翠绿的羽毛正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间微微颤动。“翠羽黄衫!”赛尔旦心头一紧,情知不容多想,军刀前指,叫道:“骑兵队冲!得到翠羽黄衫首级的,赏一千两黄金,升为队长!”
和卓骑兵一齐发一声喊,奋力向前冲去,堪堪奔出数十丈,见霍青桐举手在空中一斩,跟着一团团红光划过半空,竟是弓箭手放的火箭。那火箭的来势极怪,并不射人射马,只向天上射去,半天才像没了力气一般落下,直插入地面。猛然间只听“轰”的一声,炽焰腾空,就在已拉开队伍的骑兵阵中倏忽升起一道四尺余宽的火墙,迅速绵延到里许开外,和卓骑兵猝不及防,竟有一半直直冲入火中,一时间人马惨叫,火光加倍明亮起来。
此时天色渐沉,平原上却被那道火墙照得明亮如昼。前面的十数骑已能看到对面霍青桐的样貌,却见她面上清冷如水,嘴唇微微向内抿着,一双眸子中闪耀着锐利的光芒。突然又是抬手虚斩,身前弓箭队唿哨一声,向后退去,露出她身旁一排齐刷刷三十名火枪手,“砰”的只一声,却是三十支火枪一同开火,和卓军当先数骑应声倒地。几乎与此同时,只听背后“嗵”、“嗵”几声巨响,数道火舌直冲天际,那道横亘的火墙竟如决口的洪水一般交叉蔓延开来,将河原分割成一块一块,军队首尾不能相应,建制全乱,精悍的和卓士兵也终于惊惶失措,辨不清东西南北,只顾向没火的地方躲避。
霍青桐情知自己兵力与对方相差太远,并不号令出击,只命:“继续开火放箭,一刻也不准停!哪里缺了弹药箭支,补给队立即斩首!”一时间乱箭齐发如雨,没头没脑地射进河原之中,三十名火枪手则紧紧盯着斜斜向两翼游走的骑兵队伍射击,和卓军避了火又要避弓箭枪弹,听到赛尔旦命令“全体集合向西撤退!”的竟是少之又少。火光中只见满地冰雪狼藉,被烧焦的衣甲和鲜血混在一处,死伤士兵不计其数,而剩余的约三千和卓军,终是没能再前行一步,便沿着封冻的木扎提河向上游退去。
一口气奔出四十余里,统领塞尔旦这才勒住马缰,整理部队。一眼见坎吉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冲自己露出个苦笑的表情:“冰天雪地的,翠羽黄衫那个死丫头怎么能点得起火来!”
“石油。”塞尔旦简单地回答,随即绷紧了面颊。他只道霍青桐会把埋伏设在山中地形有利之处,是以一路谨慎前进,不想仍是被她突出奇兵,竟不及应对,平白损了一半人马。恼火之余又有些心悸,想她安排下的火阵只在西方有个缺口,显然是故意将自己引往此处。正思忖间,空中又是两声枪响,众人都已成惊弓之鸟,立时紧张起来。果然见不远处火把晃动,映上一片片白色的斗篷,沿河滩望去竟有数千之众,忽地向两边一分,一骑白马当先纵辔而出,正是霍部副首领、翠羽黄衫霍青桐的胞兄霍阿伊。
“啊,塞尔旦,我猜到了会是你!”霍阿伊像见到好朋友一样开朗地笑道,似乎两人并不是相遇在充满火与血的战场,而是城市的街道上,或是清真寺的大门前。但只是片刻之间,他的笑容就变得冷了下来,如同众人脚下冻成坚冰的木扎提河。“塞尔旦,我不想和你成为敌人。□□兄弟都不应该成为敌人。”
“你忘了吧,阿尔斯兰,是你的父亲先投降了清朝!”
“是你们的和卓大人先挟持了我的妹妹!”霍阿伊怒视着对方,眼中似烧着一团火,“为了强迫我的父亲,我的部族与他合作,他什么手段都敢使用。他是混入□□中的一头狼!你以为他不会这样对待你吗,塞尔旦?你失败之后,他不会把你留给清朝的军队当作替罪羊吗?”
“我失败以后吗?”塞尔旦也怒吼起来,“那么就来看看谁先失败吧!”军刀在空中一挥,划出一道锐利的寒光。和卓军虽然刚经历了一次挫败,但见到统领号令,仍然齐声高呼,顷刻间与霍部军队战到一处。
这一番交战与之前不同,是刀对刀枪对枪的正面厮杀,一时间河滩之上尽闻金戈交击之声,与双方士兵的呼喝混于一处,漫天遍地的雪片尘沙被卷起老高,几乎谁也看不清三尺之外,直是闭了眼睛斗狠。霍阿伊带领的是拜城两千余精兵,早熟知河滩地形,又是以逸待劳,天时、地利、人和尽占,不到一时三刻已成包围之势,将和卓军向中心愈压愈紧。塞尔旦正挥刀向左右乱砍,一眼见不远处坎吉半身溅满鲜血,猛然倒地,惊怒之下纵马冲去。还没来得及下马细看,只听坎吉嘶吼道:“骑兵队!向我集合!”跟着一个翻身跳起,一手撑着腰间道,“统领!你要冲出去!必须!快!”手中长刀向河流下游指去。众骑兵一齐呐喊,将塞尔旦挟裹在当中,奋力前冲,竟于阵中杀出一条血路,生生将包围挤开一个缺口,掉头向东北方奔去。
那却勒塔格山与天山山脉之间只有狭窄的一条平地,塞尔旦与余下二百多骑兵跑了三十多里,便已看到天山的山脚。见霍青桐并不派兵追击,他心里倒疑惑起来,想她不知又在何处设伏,一路行来,竟是草木皆兵。又想霍部军队在西,此时已无法回阿克苏,东边库车又是前线对峙之地,不免左右为难起来。恍惚之间见不远处似是一座黑沉沉的城池,既无灯火,又无人迹,走近才知是山丘沙石被大漠风沙侵蚀形成的天然景观,在戈壁中多被称作“魔鬼城”的。众人对此早已熟知,也不恐惧,奔了半夜都是疲累不堪,便找那高大的“楼阁”、“城堡”底下背风挡雪之处,下马歇息。
这时的天空依旧堆满了浓密的乌云,几乎见不到半点月色,只有雪地上反射着些许微光。寒风卷过“城”中,在诸多形状怪异的山石间穿梭盘旋,便发出如哀号一般的“呜呜”之声,听上去更为心悸。猛然间一个士兵从地上跳起,指着半空道:“魔鬼!魔鬼!”众人循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一座巨石顶端立着个隐隐约约的白影!
忽听仿佛有人低低轻笑,虽在风声呼啸之中,仍然听得清清楚楚。跟着笑声渐长,转为歌声,随风送入众人耳中。但听那歌声清越中不掩豪迈,与回疆曲调迥异,歌词却不明其义,只有塞尔旦粗通汉语,大略辨出唱的是: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一曲既罢,余音和入风中,又兼夤夜萧索,飞雪漫天,众人心中都不由得涌起一股苍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