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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一〇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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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天宏拍手笑道:“闷坐饮酒无趣,玉娘子这个主意倒好,只是要了我这土包子的短儿了!我下去给你们斟酒罢!”说着就要离席,心砚把他推了回去,道:“斟酒有我呢,七爷平时那么多的心眼,行个令还难为死你了?”李可秀一直缄口不语,见他们轻松说笑,似乎毫无敌意,也闹不清这场宴饮究竟有什么目的,这时便插言道:“我是个带兵的粗人,行酒令不在行,不如跟徐老兄一起豁免了吧。”
陈家洛见隆海极有兴致,微一顾盼,便道:“诗文上头我也有限的,何况当着晓岚先生这‘天下第一才子’,宁可藏拙的好。不如就行个雅俗共赏的令,以我为先,依席轮下去,每到一人不拘诗词曲赋唱上一段,实在不能的也不勉强,自饮三杯销酒。”众人都无异议,隆海便看着玉如意笑道:“既这样,玉娘子少不得也要入席才是。”纪昀本来坐在他左首,闻言起身,将玉如意让了过来,自己挨着福康安坐了。
那玉如意早见到隆海看自己的眼神,又是属意,又要矜持,心里暗笑,这时也不一味贴上去,只过片刻向他微微一瞟,右手却悄无声息垂到桌下。果然过不多时,手指上被轻轻触了一下,跟着便被一只宽大的手掌包覆住了。她暗中侧目,见隆海与自己对视微笑,也一翘嘴角,递过一个会心的眼神去。见那边陈家洛饮了门杯,便笑道:“陈公子是世家子弟,今日倒该一展芳才,叫我们也见识一下的。若不嫌奴家手拙,奴家就为你扫上琵琶着。”
“我这也是头一回下海,做主人的总不好扫了大家兴致。若有玉娘子帮衬,倒少出些丑。”陈家洛爽然一笑,随即伸手在桌上击着节拍唱道,“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唱罢自饮了一杯。隆海听他唱的又是纳兰词,注视着他微微颔首,却没说话。
次后该徐天宏,便道:“早说过我没读过书,这些是不行的,有个讨饭的玩意儿胡乱应个景儿吧。”也不要琵琶,拿筷子敲着酒杯,打了个莲花落道,“看看爷娘不是亲,有钱且去敬别人。三年侞哺成何用,娶了媳妇就要分。好酒好肉老婆吃,不怕爷娘饿断筋。生前不曾见碗米,死后谁人来上坟?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兄弟不是亲,三窝两块说不均。同胞也要分彼此,争多争少要理论。有酒只和旁人吃,自家骨肉作仇人。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老婆不是亲,三媒六证结婚姻。嫌贫爱富窦家女,半路辞了朱买臣。墙西有个刘寡妇,守到五十还嫁人。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莲花落,莲花落。
“看看朋友不是亲,吃酒吃肉乱纷纷。口里说话甜如蜜,骗了钱去不上门。一朝没有钱和势,反面无情就变心。孙庞斗智刳了足,那有桃园结义人?莲花落,莲花落。”
心砚不待他唱完已经笑喷了出来,问道:“七爷,都不是亲,就让人光棍儿着过一辈子不成?”徐天宏一哂,自端了杯道:“这是叫花子唱的,但凡有个三分亲的肯拉一把,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隆四爷跟大人们想必没这烦恼,听个乐子罢了。”
徐天宏右首轮到福康安,仍是满脸傲色,饮了门杯,便抱臂唱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声口虽不脱少年稚气,却也是一派豪迈。隆海先赞了一声“好”,道:“倒真个是年少周郎,英风豪气不肯让人的。”陈家洛也笑道:“蒋子翼到东吴军中,周郎设‘群英会’相待,又对他说‘大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托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因此决不会动心归降。福统领自比周公瑾,确也恰当得紧。”
福康安听出他讽刺自己得居高位,不过仗着皇帝是自己姑父,有“骨肉之恩”的缘故,忍不住哼了一声,双唇却闭得紧紧地,似不屑与他交谈。纪昀在旁看出尴尬,忙打了个哈哈,道:“糟糕!老纪这副嗓子,唱起来非要了人命不可!我就认了罚罢!”说着端杯欲饮。
“晓岚先生是当世才子,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你去!”陈家洛笑道,“听说先生有部著述,记的是天下奇闻秩事,就请讲一段也好。”
“老纪那算是什么著述!闲录的些稗官小说、街谈巷议罢了,虽不伤诗礼法度,总没有什么大好处,难为秋山兄听说过,岂不叫我汗颜么。——罢了,今日难得大家同乐,就献丑说个故事,为诸君解闷。”纪昀微一思忖,便开口道,“这是听先师何励庵先生讲的,说他有位姓聂的朋友,一日到西山深处上坟,那时节天寒日短,回返途中已经是暮色四沉。聂先生独自一人身处山中,不免心惊胆战,只怕有虎出没,不得不勉力前行,远远望见山间一座破庙,忙跑了进去。向晚时庙中一片黑漆漆的,忽听墙角有人说道:‘这里并非人境,檀越请速速离去。’聂先生听他这般称呼,心知必是庙内僧人,便问道:‘我师为何在此暗坐?’僧人答道:‘佛家不打诳语。我实乃缢鬼——’”
“什么是缢鬼?”李沅芷在旁听得入神,忽然问道。
“就是——吊死鬼!”纪昀一挤眼,冲他吐了吐舌头,“那僧人道:‘我乃缢鬼,正在此等人相替。’聂先生听得毛骨悚然,但想了半天,又不愿出去,便道:‘与其遇虎而死,还不如遇鬼而死。我今日便豁出去跟你同宿罢了!’那鬼也没奈何,道:‘你不去便不去罢。只是你我幽明异路,你受不得阴气,我也受不得你的阳气,还是不要彼此靠近的好。’当下一人一鬼便各自占了一墙角,遥遥相对。
“那聂先生这时心惊尽去,倒好奇起来,便问道:‘人之生死自有轮回,你怎么成鬼还要等人相替,方才投生?’鬼道:‘上帝好生,是以不愿人自戕其命。若有自尽者,是忠臣死节,烈妇完贞,乃为全礼义,仍为正命;或者是情势所迫,再无求生之路的,怜悯他事非得已,亦可入轮回往生。只有那因一时小忿,或者欲牵累他人,逞一时意气而自缢投缳的,分明有可生之机,乃是违背天地生物之心,故而不得归轮回,必要待替,以示惩罚。因此像我们这班自缢之鬼,在冥冥之中徘徊,动辄百年无法往生……’”
众人听他讲得声情并茂,不禁都有些动容,玉如意便忍不住道:“这……这也太可怜了!”纪昀点点头,续道:“那聂先生也是心生同情,突然心念一动,问道:‘我听说吊死鬼往往诱人上吊,就可以之相代。你怎么不效之而为?’那鬼叹道:‘一回想起自缢之时,全身血脉倒流,肌肤欲裂,种种苦楚不堪,我至今仍觉得太过惨酷,便于心不忍了。每见到自缢之人,只肯极力劝阻,哪还能引诱别人呢!’聂先生也感叹道:‘我师既然心存善念,必然为天地神明所察,终有返生之日。’一人一鬼这般相谈,不觉间天色已蒙蒙亮了起来,聂先生再问话时,却听不到回音,庙内遍处看过,什么也找不见了。”
“阿弥陀佛!这和尚倒真是个好人——不,好鬼!”李沅芷一直睁大了眼睛听他讲,这时不禁叹了一声,又忙着问道,“后来怎样?”
“后来嘛,聂先生每逢上墓之时,也都携了饮食纸钱,专程来庙中相祭,祭拜之时,总有旋风盘绕左右,就知道是鬼僧到了。终有一年,久等旋风不至,料想是那鬼僧终得解脱,转生去了。”纪昀说罢,轻轻呼了口气,又道,“可见一念之仁,终得善果,无论人间鬼域,皆循天地之正理也。”
在座众人正默默品味他话中之义,玉如意“噗哧”一声笑道:“纪先生又掉书袋子了!讲个故事,也扯上这么多大道理!奴家却想问先生,这世上当真有鬼魂么?纪先生可曾见过?”
“哈哈!娘子这个问题倒难住老纪了!传说鬼魂无形无影,我又没有通灵之术,不过一介凡人,哪里能得见?”
“唉,听先生说得绘声绘色,奴家还以为——”玉如意刚叹了口气,忽听李沅芷在旁点头道:“鬼魂当然是有的,不然怎么到处都有人说?”跟着向纪昀一望,像是等他肯定。纪昀见众人都盯着自己,也是一哂:“怎么倒兴起这么一篇题目来了?鬼魂之说本来虚无飘缈,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得见,也有人说都是‘疑心生暗鬼’,见鬼的人自己吓唬自己罢了。我倒还听说这么件事:说胡文伯胡中丞的弟媳妇,死了一天之后,突然又活过来了——”
“是、是诈尸?”李沅芷被他的语气吓得一抖。隆海却不以为意地笑道:“病人死而复苏,也不是什么奇事。”纪昀咧嘴一笑:“主子说的是。但奇的是这女人醒来之后,竟变得谁也不认识了,就连她丈夫也不容近前。”
徐天宏听他说到这里,眼光一闪,插嘴道:“这叫……离魂症?我之前仿佛听说过。”说着似乎有意无意地向玉如意一瞥。听纪昀续道:“家里人也都这么以为,谁知那女人却另说出一番话来:她本是别家之女,意外病死,再醒过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就到了这里。家人总以为她久病之后说的昏话,她却把原来所居之处、家人亲眷、屋内陈设都说得一清二楚,也不像是随口捏造的。胡家人这才诧异起来,听她说的那家人住处不过几十里之遥,忙派人去打听,果见那家人刚死了女儿。因办丧事,亲属俱在,听了事情始末也不胜惊奇,赶着来到胡家。那女人见了这些人,上前称姑认嫂,一丝不爽,众人这才相信她所言是实。”
“这么说来,竟是借尸还魂了。”隆海笑道,“她人是胡家之妇,心却是别家之女,这事倒也难办。”
“可不是!那女人当场便要回家,胡家却哪里肯!她丈夫——哦,就是胡家媳妇的丈夫,拿了镜子来对她说:‘你自己照照。’那女人一照之下,才知道容貌皆非,以身而论,自己已是胡家的媳妇了。她娘家自然也无可奈何,只得就把女儿嫁给胡家,才算了结这桩公案。”
“这……”玉如意正想说话,猛听李沅芷抢着道:“这事断得不公平!那女子要是不愿意嫁给胡家,亦或自己别有意中人怎么办?”玉如意听他竟和自己想法相同,不由得注目微笑。李沅芷终究年轻,见她笑靥如花,娇美可人,忍不住脸上一热,眨了眨眼,低下头去咳嗽一声。只听纪昀道:“不过‘借尸还魂’这说法本来就荒诞不经,这个例子开了,往后谁都能以这个借口逃责避难,左右是无凭无据,律法又管不到,岂不都乱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