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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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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少年
1 梦里征程
闻韶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他成了即将出征的将军,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在街上游走。魑魅魍魉横行无忌,人间成了鬼域,他临危受命,满怀豪情壮志,却只有一匹马,一把刀,一个人。
街头空寂无人,蝙蝠呼啦啦而来,遮蔽了整个天空,使得这永夜的黑更浓。一只猫头鹰蹲在不远处的飞檐上默然相看,眸中锋芒毕露,带着噬血的冷。
妖风肆虐,一瞬间好似天旋地转,乾坤颠倒,随着一道寒光,一把刀出现在他脖子上,刀锋寒光凛冽,在风里铮铮鸣响,而后,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天际遥遥传来:“再进一步,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他既然敢来,就不会退,只有看过一丝光明,才会对黑夜深恶痛绝,而在黑夜里摸索太久,才知道光明的可贵。
夜色如此久长,已经不堪忍受,总要有人刺破这块黑幕,不是他,也会有别人,而他身强体健,总比别人多一点血肉,能肆意燃烧一回,为后人指出通往光明的路。
他主意已定,霍然亮刀挡开脖子上的刀,两把刀相撞,火花四溅,天地骤然明亮,转瞬之间,魑魅魍魉逃之夭夭,而猫头鹰和蝙蝠不甘失败,四散之后又围拢,以黑压压之势扑来。
刹那间,他听到天际的隐隐雷霆,更听到人间的哭喊求救,他痛心疾首,想振臂高呼,召来万千勇士冲锋陷阵,想腾云驾雾,请来各路神仙降妖除魔。然而,他自始至终只有单枪匹马,一切努力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挡车。
放眼望去,天下之大,没有一处热血志士的立锥之地;人世之广,竟然找不到可以同行的人。他满心悲怆,凄厉长啸,打马提刀冲入黑暗之中,以带着血色的刀光点亮一片天空。
以我血,荐轩辕,形神俱灭何足道,天地有情勿言悲。
2 初见
闻韶醒来时,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激荡,才想起自己身在珠江,在一艘叫做银星号的客轮上。水波滔滔,心潮澎湃,他没有办法再睡,披衣而起,不顾寒风凛冽,慢腾腾踱到甲板,倚栏远眺,不时摸摸贴身口袋的一封信,仿佛要确保这封信的存在才算安心。
因为这封信,他第一次的香港之旅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这是一封介绍信,格致书院教过他经史的区凤墀牧师所写,区凤墀一直说要介绍一位香港的年轻朋友给他认识,却始终不肯透露玄机,一而再考他学识,督促他刻苦攻读,如同张良遇到的黄石公,非得试出他的诚意,才肯在今天离开广州的最后时刻揭开谜底。
闻韶虽然心焦不已,在此期间受益良多,对恩师的苦心感激不尽,更加期待与此人的会面。
区凤墀交游广阔,阅人无数,介绍的自然不是一般人。此人也是一个年轻人,姓孙名文,字逸仙,只比闻韶大了三岁,也曾师从区凤墀,博学多才,声名远播,区凤墀也是十分欣赏他的其中一位,孙文号“日新”,还是区凤墀用粤语“日新”的谐音为他改为“逸仙”。
想起恩师的谆谆教诲,闻韶默然而笑,刚刚那个噩梦不期然浮现脑海,不禁胸口闷闷作痛,用力抓紧冷冰冰的栏杆,对着水波喃喃自语:“孙文,你好!”
一阵冷风袭来,水波重重击打船舷,像是回应他心底最深处的呼喊,又像是安慰他难以言说的寂寥悲伤。
香港码头人潮汹涌,闻韶跳下船提着行李匆匆而去,穿过人流,按图索骥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甚至来不及看一看这大都会的热闹景象,径直找到一位熟悉西医书院的长辈王煜初牧师。
在船上他已思虑周全,此时贸然去西医书院,即使找到了地方,只怕连门都进不去,更遑论去拜访一个不相识的学生。
王煜初牧师是闻韶四叔的朋友,对这个才气过人的孩子耳熟能详,见之心喜,先将他安顿下来,热情回答他有关西医书院的问题,并且邀请他四处游玩。
闻韶倒也没有推辞,走出门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愈发觉得落寞,心头一阵火烧火燎,硬着头皮赔笑道:“王牧师,我想去西医书院找一个人,您能否带我去?
王煜初有些愕然,慢悠悠走上一条僻静的街道,随手一指,笑道:“你们年轻人不是最爱热闹吗,别担心,我也好久没有出门,正好陪你四处逛逛。”
闻韶紧跟两步,急道:“是去见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王煜初大笑:“年轻人,你的着急都写在脸上,这就是去西医书院的路啊!”
两人边走边聊,从闻韶的四叔一直说到广州的区凤墀,言谈甚欢,王煜初听说他要找的人是孙逸仙,突然站定深深看了他一眼,继而加快脚步,颔首微笑道:“我的猜测果然没有错,到了门口,你自己去见他吧,我们已经老了,能做的事情不多,而且还要养家糊口,不敢轻举妄动,但是你们还年轻,有热血,有想法,肯定会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闻韶感觉出他的激动,却没来由地冷静下来,归根结底,天下读书人的理想并没有不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位卑未敢忘忧国,权重则尽心谋事,简单朴素,只是生逢乱世,每一步却都比登天还难。如今国家屡屡遭难,谁不是憋着一口气,谁不想奋发图强,让这个国家走出落后挨打的局面,也让百姓吃饱穿暖,安居乐业,远离烟枪和赌场。
这位长辈的悲怆,也是所有祖辈父辈的悲怆,他们不仅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们把最好的时光留在研习八股,做锦绣文章之上,对外面的世界懵懂无知,以一副天朝官老爷的派头高高在上,一有风吹草动就慌了手脚,才造成今天这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不可收拾,那就推倒一切障碍,建立新秩序吧!闻韶自然不敢轻易跟人说起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心事重重地跟王熠初聊了几句,很快就到了西医书院门口。
王煜初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看闻韶紧锁的眉头,释然而笑:“不要着急,你还年轻,要多看多学点东西才是。我暂且送你到这里,你自己进去找他,他名声在外,你一问便知。”
闻韶自然没想到他会临阵退出,站在门口呆呆看他背影远去,用力拍了拍头,拔腿就往里面走,懊悔不迭,把时间都浪费在胡思乱想上,到底要不要见那个人!
王煜初所言不虚,一说起孙逸仙所有人都知道,闻韶很快找到他的宿舍,生怕激动的心情惊扰了他,在门口徘徊了又徘徊,竭力镇定下来之后才轻叩大门。
咚咚咚……敲击声淹没在往来同学们的脚步声里,闻韶心头鼓点又急,深深吸气,再度举起手。
手尚未落下,门突然开了,一个丰神俊朗,眉目深邃的年轻人出现在面前,虽然发觉闻韶是个陌生人,仍然气度从容,淡定如常,反倒是闻韶紧张莫名,第一句话就说错:“逸仙,我是闻韶。”
孙逸仙微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犹如多年的兄弟拍拍他肩膀,热情洋溢道:“闻韶,你没说错,我是逸仙,姓孙名文,我们都是年轻人,还请千万不要多礼。”
看到他温煦阳光一般的笑容,闻韶的局促不安很快平复下来,高高抱拳道:“是区凤墀牧师介绍我来找你。”
说话间,闻韶迅速拿出介绍信,恭而敬之双手奉上,孙逸仙接过来扫了一眼,惊喜交加,回以一个带着几分激动的抱拳礼,庄而重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轻声道:“闻韶,你终于来了。”
闻韶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反应,满心疑惑,孙逸仙也不急于解释,不疾不徐看座泡茶,还贴心地准备了糕点,随即开始收拾凌乱的屋子。闻韶这才发觉腹中咕咕作响,也不客气,一边暗自回想香港的特色美食,准备请他好好吃一顿改善生活。
也难怪他会操这种闲心,环顾四周,宿舍里十分简陋,除了书还是书,而孙逸仙声名远扬,看来日子并不好过,竟然如此瘦削苍白,因劳累过度,眼下有浓重的黑色,衣服也洗得发白,只有袖口看来是另外加工过,颜色比较新。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果然一眼就能看出来,闻韶一边吃东西,一边坚定了跟他结交的信心和决心。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孙逸仙还是不失整洁,身上还有一种磊落之气,目光灼灼发亮,举止从容,确实是做大事的人。
孙逸仙好似知道他的心思,等他吃了两块糕点才停止忙碌,悠哉悠哉坐在他面前,以极其娴熟漂亮的手势泡茶,见他看得入神,笑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见笑见笑。”
闻韶讪笑道:“是小弟冒昧打扰,做大事者,不必拘于小节。”
孙逸仙为他斟满茶,深深凝视着他的眼睛,笑道:“你来打扰,我很高兴。我早就从区牧师那里听说过你的名字,一直想跟你结交,只不过他总是推说时候未到,不肯给我们牵线搭桥。”
闻韶受宠若惊,愕然道:“为什么时候未到?”
孙逸仙狡黠一笑:“最好的时候,不正是此时此刻,一屋子书,一壶清茶,你登门,我招待。”
闻韶大笑,进门时的紧张窘迫烟消云散,端起杯深深闻了闻,发出满足的喟叹:“好茶!先生好茶道!”
孙逸仙坦然接受这种赞美,颔首道:“多喝茶好啊,中国人喝的是清茶,吃的是淡饭,加以菜蔬豆腐等食料,是医学家考证的最养生的食谱,所以中国穷乡僻壤,饮食中少酒肉的,一般都很长寿。”
闻韶自然不是来听他讲养生之道,又怕打扰他的谈兴,眉头微蹙,赔笑道:“先生要长寿的话,从现在开始养生正好。”
孙逸仙摆摆手,似笑非笑道:“假如庸碌一生,活千年万年又有什么意思呢?”
闻韶打蛇随棍上,正色道:“依先生看,怎样才不算庸碌一生?”
孙逸仙反问道:“你的出发点是什么,又是从什么角度来看?”
闻韶天生聪慧,才华洋溢,口才更加了得,关于这一点,简直能道出洋洋洒洒数万言,可是面对他略带咄咄逼人的话锋,只觉说什么都不够完美,讪讪道:“庸碌大概就是只求吃饱饭吧。”
出乎意料,孙逸仙非但没有反驳他可笑的回答,还深思着点点头,闻韶这才放了一颗心落肚,不敢再继续在“庸碌”上面做文章,轻叹道:“先生有所不知,当下许多人不是不想喝酒吃肉,更不是为了求长寿,而是根本吃不饱穿不暖。”
孙逸仙仍然不接他的话茬,举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摇摇头道:“家族太大,自然吃穿用度无法一模一样,聪明辛劳者喝酒吃肉,理所当然,蠢笨懒惰者糊口即可,吃不饱穿不暖也是活该,要是所有人都抱着平均的念头,人人都要吃香的喝辣的,让那些拼死拼活读书做事的人情何以堪?”
闻韶对他抛出这样的话题始料未及,愣怔良久,带着几分急促道:“拿我的家族来说,互相照拂,互相提携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蠢笨是天生的,而懒惰是后天形成,受到周围环境影响所致。假如整个家族风气良好,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贫有所依,难有所助,那也不会有混吃等死之人。”
孙逸仙好似魂游天外,定定看着杯上的花纹,笑而不语。
闻韶万万没想到会有这种际遇,不由为之气苦,嘟哝道:“再者,家族的平均是有限的平均,重要的还是国家的平均,国家的平均最根本就是耕者有其田。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如今国将不国,覆巢之下无完卵,人们再聪明辛劳又有什么用。”
孙逸仙犹如大梦初醒,终于接了一回话,叹道:“匪乱连年,百姓确实可怜。”
闻韶干脆豁出去,坦然而笑道:“清廷腐败无能,各级官吏贪赃枉法,到处民不聊生,百姓不是木胎泥塑,要吃要穿,要养家活口,如何不会乱。”
孙逸仙笑容骤然收敛,正色道:“闻韶,你有办法让他们吃饱穿暖?”
闻韶摇摇头,又点点头,和他四目相对,凛然而笑:“我就是想寻找一个好办法,让全天下,至少全中国的人吃饱穿暖。”
孙逸仙头一仰,无声地笑了笑:“区先生诚不我欺!”
闻韶举杯相敬,肃然道:“请孙先生赐教!”
孙逸仙按在他高举的手上,沉声道:“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既然这个腐败无能的朝廷成了最大的毒瘤,那干脆将它连根拔起,建立一个新秩序,如何?”
仿佛有人点燃身体里隐藏多年的火种,闻韶浑身热血沸腾,一口饮尽杯中的茶,重重放下来,竭力镇定心神之后,才能向他挤出一个最热烈的笑容,咬牙道:“好!”
话一出口,他突然有一种奇妙的认知,这些年在区牧师的指导下苦读,日以继夜研习西方的各种制度,就是为了说这个“好”。
这一刻,空气悄然凝固,又渐渐变得炽热,从窗外钻进来的冷风也无法撼动半分,孙逸仙面上似悲犹喜,好似各种情绪形成洪流,冲得堤坝尽毁。
闻韶刚想开口,孙逸仙已镇定下来,重重拍在他肩膀,乐呵呵道:“区先生同我详细说过你的情况,我只比你大三岁,当不得你先生,还是以兄弟相称如何?”
闻韶恍然大悟,忽然有莫名感动,他的殷殷等待和自己的苦苦寻找原来并无不同,因为寂寥而显得急迫和哀伤。这条路有多漫长,这种相逢就有多欢喜,而踏遍荆棘之后,等待他们的未必是芳草萋萋。
孙逸仙仿佛知道他的心事,柔声道:“前途凶险,你要不要找我做个伴?”
两人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朗声大笑。
3 相知
夜色朦胧,闻韶回到住处,思绪万千,辗转难眠,既叹恩师没有早早介绍,又担心短促的行程无法和孙逸仙好好交流,还怕他离去之后事情有变,孙逸仙升官发财,和他成了陌路,或者自己……他不敢再想下去,一颗心犹如针扎,索性起身点灯,拿出纸笔,试图理清思路,跟孙逸仙明日畅谈一番。
今时却不同往日,这支笔突然之间重达千斤,闻韶迟疑着落笔,写下“香港”两字,这才发觉胸口涌上千言万语,寥寥数语怎么能说得清楚。
要写什么呢,写两人救国救民的壮志么?
列强当前,清廷在后,维新变法者处处掣肘,百姓无路可走,谁不是满腔热血付诸东流。
写两人革命的理想么?
生逢乱世,虎狼当道,稍有只言片语流传出去就是大祸,他砍头不要紧,只怕牵连了父母亲朋。
写对当前时局的怒吼么?
官吏腐败颟顸,只懂贪赃枉法,言路闭塞,民智未开,他就是发出猛狮一般的怒吼又有何用!
他左思右想,还是搁笔重新躺下,将今天两人的谈话一字一句细细咀嚼,懊恼自己屡次说错,惊叹孙逸仙的渊博知识,又庆幸两人终于相见……风声送来树叶沙沙的鸣唱,在他听来犹如惊雷阵阵,巨浪滔天。
忽醒忽睡,他终于等到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一跃而起,灌了一大口水,抓起几块点心匆匆出发。
到了西医书院,他才惊醒过来,孙逸仙虽然名字里有个仙字,但确确实实是凡人一个,他不睡觉没关系,孙逸仙课业繁重,学习辛苦,总要好好休息!
他哭笑不得,扭头走进书院对面的街心花园,沿着小路走走停停,终于抵不住瞌睡虫的袭击,呵欠连天,靠坐在一个长椅上准备打个盹。
不知过了多久,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洒满他的身体,让他睡得愈发舒服。迷蒙间,感觉到一个阴影投下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笑脸,愣了一个眨眼工夫,突然惊叫一声,一下子跳起来。
孙逸仙眼明手快,用力将他按下去,顺势坐在他身边,将一个热腾腾的糯米鸡送到他手里,忍俊不禁道:“我猜到你会很早,但是没想到你会这样早,来,我们边吃边聊。”
两人不过相识一天,闻韶却有无限相知相惜之意,毫不客气接过来,向他诉说昨天晚上回去后的激动之情。
孙逸仙只是笑,一缕阳光落在他眉眼之间,令他的表情显得格外柔和,犹如兄长在看护淘气的幼弟。
闻韶心中一动,略带赧然地笑道:“逸仙,我认你做兄长好不好?”
孙逸仙大笑道:“我看你激动过头,一觉起来什么都忘了,昨天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以兄弟相称!”
闻韶正色道:“是没有血缘,但是同舟共济,生死相随的兄弟。”
孙逸仙笑容一点点收敛,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黯然之色,转身看着远处西医书院来去匆匆的人群,淡淡道:“大清皇朝已经立国三百多年,虽然垂垂老矣,凸显衰败之象,然而根基坚如磐石,不可撼动。何况天下兴亡,百姓受苦,就像太平天国一样,稍有异动,又是一场浩劫,生灵涂炭,国家蒙难,列强趁虚而入……”他突然停了下来,深深看进闻韶的眼底,郑重其事道:“革命维新,可说,不可为!”
闻韶明知是他新一轮的考验,很想反驳,又自知才疏学浅,生怕一开口就是错,只得竭力压抑心头奔涌的狂潮,坦然迎接他审视的目光,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将坚定、平静、乃至渴望等情绪从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释放出来,回以一个淡然的微笑。
因为理解,所以他可以如此冷静。这两天孙逸仙时有不中听的话语,但是句句发自肺腑,两人的忐忑和恐惧没有不同,不同的是他瞻前顾后,胆小怕事,而孙逸仙敢对他这个尚且陌生的访客坦诚相待。
孙逸仙此番话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颇有几分疑惑,凝神深思,笑吟吟道:“闻韶老弟,好好读书吧,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你才华横溢,胸怀壮志,以后一定能当上大官,你看,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人就是你的榜样。”
闻韶默默摇头,好似跟谁憋着一口气,满面倔强,要做大官,他在广州格致书院刻苦攻读,四处结交权贵即可,何必千里迢迢跑这一趟。
这才是二十左右青年该有的模样,年轻气盛,不服输,所有心事都可以从脸上看见。
孙逸仙满心感慨,想起他昨天故作成熟的表现,无声地笑了笑,戏谑道:“做大官不行,你想要赚大钱?”
闻韶憋红了脸,气呼呼道:“不做大官,做大事!”
孙逸仙微微一愣,伸出大拇指想冲他比一比,半途又收回来,压低声音,装作不经意地笑道:“什么叫做大事?”
闻韶看出他的赞许之意,满心不忿烟消云散,又气他屡次考验,刻意朗声笑道:“你刚刚说的不可为之事!”
孙逸仙霍然而起,冲他伸出一只手,肃然道:“兄弟,同舟共济,生死相随!”
闻韶玩心顿起,伸出手和他相握之时,仰面而笑道:“兄长,你不是说不可为?”
孙逸仙用力将他拉起来,笑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革命的真谛。”
闻韶郑重点头道:“兄长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孙逸仙摇摇头道:“想法是有,但是并未成型,事关重大,不敢胡言乱语,所以呢,以后我们还得多多交流。”
闻韶踌躇道:“兄长,真对不起,我只能在香港住三天,格致书院马上就要开学。”
孙逸仙哑然失笑:“这样的话,那我们岂不是很难再见面?”
闻韶急忙点头道:“可以!一定可以!我以后会经常来香港看你!”
孙逸仙默默坐下来,略一思索,抬手一指,笑道:“你要不要来这里学医?”
闻韶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对着香港西医书院几个大字咋舌不已,讪笑连连,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深受格致书院创办人哈巴牧师之恩,学业十分顺遂,倒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打算。
孙逸仙也不多说,拍拍他肩膀笑道:“你难得来一趟,我带你四处走走,看看香港的景致,省得你回去不好交代。”他顿了顿,伸伸懒腰,叹道:“天天读书,闷死我也!多亏你来了,把我从书山题海里解救出来,走吧,这两天我们玩个痛快!”
闻韶乐不可支,压抑多年的孩子心性也冒出来,一下子蹦跳起来,两人携手大笑而去。
孙逸仙显然还没死心,带着他在西医书院里转了个遍,又在西医书院所在的雅丽氏医院走了一圈,闻韶还想草草看完出去见识一下繁华大都会,不料运气不佳,遇上几个送来急救的重伤者,个个鲜血淋漓,闻韶心惊肉跳,熬到走出雅丽氏医院,已经浑身发软,什么都不想看了。
不想看,那就回寝室吧,孙逸仙倒是没有想到他如此表现,哭笑不得,连拖带拽将他弄回寝室,两人又开始泡茶聊天,越说越起劲,闻韶对繁华都会的兴趣就此消失,一连几天都跟他泡在一起谈古论今,十分投契。
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三天时间匆匆过去,而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孙逸仙不顾闻韶的劝阻,将他送到香港码头,脸上持续了三天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变换成不合年纪的肃然,在一片热热闹闹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往来的人太多,将码头堵得水泄不通,几个警察挥舞棍棒冲入人群,闻韶还没反应过来,只见棍棒上下飞舞,随之响起凄厉的惨叫,而人群纷纷散开,几个洋人嘻嘻哈哈而去,一切归于平静,如果不是许多人满头满脸的鲜血,闻韶还当自己刚刚在做白日梦。
孙逸仙早将他拉到一旁,两人才算逃过一劫。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孙逸仙悄然叹息,揽住他肩膀,一边轻轻拍打为他定神,一边压低声音道:“不管以后会怎样,我们都要常来常往,经常相聚。”
两人边走边聊,再度陷于人群之中,闻韶环顾左右,只觉悲凉,世上有那么多的路,他和孙逸仙挑选的是最难走的一条,非但这个选择不容于世,连在人前谈论也成了大忌,他们力量微薄,到底要何年何月才能有畅所欲言的自由。
三天时光并不长,足以让同样聪明过人的两人成为心有灵犀的伙伴,孙逸仙从他脸上看出端倪,眉头微蹙,摆出坦然的姿态,朗声笑道:“你再考虑一下转到西医书院读书的事情,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们要经常交流,才能完成革命,做出一番大事业!”
在他带着几分刻意的放声大笑里,闻韶不再有陷于某处的恐慌,兄长都不怕,他怕什么呢,他们做的事情原本就是关系生死的大冒险,如果连大声谈论都不敢,还说什么救国救民,建立新秩序呢?
在千叮咛万嘱咐中上了船,闻韶急急忙忙挤到甲板栏杆处,冲着孙逸仙用力挥舞双手。孙逸仙似乎也知道他的依依不舍,迟迟没有离去,带着招牌式的温煦笑容冲他挥手告别。
船渐行渐远,孙逸仙变成人群中一个小小的点,又很快消失不见,闻韶若有所失,神思恍惚回到船舱,倒头睡下来,因为太过激动而浑身微颤,一点点露出笑容。
寂寥太久,摸索太久,终于找到一个同行的人,怎能不欢天喜地?
4 离别
这已经是回到广州的第六天清晨,闻韶从一个长长的梦里惊醒,似幻似真,对着窗口轻轻唤道:“兄长!”
窗外树影婆娑,无人回应,一阵冷风灌进来,闻韶浑身一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拖曳着脚步走到窗口,将窗户关好,又猛地打开,探头看了看,仍然有一丝微弱的期待,期待孙逸仙如梦中一般给他一个惊喜。
不知是不是孙逸仙知道他的心事,夜夜入他的梦来,和他谈天说地,开怀畅饮。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难怪古人有这样的感慨。无论是梦是真,他总觉得时间匆匆,来不及跟这位新结交的兄长说得详细一点,再详细一点。
这一次他仍然一无所获,而这场梦也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他用力关上窗口,背靠着窗口幽幽长叹,不知道想到什么,重重拍在桌子上,迅速洗脸刷牙拾掇一番,一路狂奔而去。
哈巴牧师正在花园里浇水,老远就冲他招手微笑,花白的头发在晨曦里仿佛一丝丝都有了生命,熠熠发光,犹如他的性格一般美好。
哈巴牧师是格致书院的创办人,最看重的就是闻韶,也以他为骄傲,哈巴牧师经常对朋友们说,办书院并不难,难就难在培养出真正的人才,让他们摆脱落后思想的控制,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就是因为闻韶这样的学生,办书院才变得更加有意义。
看到他一如既往的温暖笑容,闻韶羞愧莫名,将脚步放慢下来,深深低头,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哈巴牧师皱了皱眉,笑道:“陈闻韶,有什么难处吗?”
闻韶竭力平复激动的心情,轻声道:“哈巴牧师,真对不起您,我想去香港读书。”
这个消息对哈巴牧师来说不啻于一道惊雷,他瞪圆了眼睛,大声道:“不行!不可以!这怎么可以!”
闻韶正色道:“哈巴牧师,多谢您的教诲,您说过,我们不要害怕失败,一定要把眼光放得更加长远,才能找到更恰当的方式实现理想,如今我找到了我期待的方式,想跟您暂时告别。”
哈巴牧师怒道:“格致书院不是你家的私塾,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闻韶深深鞠躬,用最真诚温柔的声音道:“哈巴牧师,对不起,请您放行。”
哈巴牧师背过身去,冷冷道:“当初是你父亲千方百计争取将这个书院办在广州,他的一番苦心,我能体会,对你这个学生也非常满意,但是,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走!我们哪点亏待你,你说!你在这里一样可以学到东西,等毕业后留下来任教,为什么这时候要跑去香港呢!”
作为格致书院的第一个学生,闻韶和哈巴牧师亲如家人,对他的痛苦和愤怒感同身受。哈巴牧师本来可以逍遥度日,在美国辛苦筹措了十万美元来到广州办学,教育广东子弟,自然是真正做事的人。从哈巴牧师身上,闻韶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不仅仅是各科知识,还有大公无私的高尚品德。
一念及此,闻韶愈发觉出自己的不近人情,无比真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瞒您说,前几天我在香港遇到一位好友,我和他有过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我觉得我们是同伴,希望跟他一起学习,探求真正的救国之道。”
哈巴牧师也是性情中人,踹开水壶就走,留下带着几分愤怒的袅袅余音。
“救国并没有固定的途径,在格致书院一样能学到东西,一样能救国,为什么非要离开,你把我们这些勤勤恳恳教书育人的老师当成什么!”
闻韶张口结舌,自知这次请求彻底失败,黯然地捡起水壶,带着几分愧疚精心浇水,刚浇完一壶,哈巴牧师又气冲冲而来,夺过水壶喝道:“你跟你父亲先说一下,如果他也答应,那我也不拦你。”
闻韶的父亲陈子桥是个不苟言笑,十分严厉之人,要说动他真是难于上青天,然而,哈巴牧师的松口也算一件好事,闻韶再度鞠躬,尚未起身,又看到哈巴牧师气冲冲走了,摇头苦笑。
在胆战心惊等候父亲的日子里,闻韶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父亲一定要让他回家或者留下来,他也只有抗命不从,或者请出区凤墀牧师,父亲和哈巴牧师敬服恩师,总会放他一马。
这一天比他想象的更快,陈子桥收到消息,马不停蹄从乡下赶来,一见到他就是一场痛骂,闻韶一言不发,等他骂得口干舌燥,这才端起早已泡好的茶,双手奉上,陈子桥咕咚咕咚喝完,看看早已打好的行李,指着他目瞪口呆。
知子莫若父,他知道此事已成定局,良久才叹道:“你既然知道我会来制止,为什么还要去香港呢。你也知道格致书院在广州创立的艰难,我千辛万苦才为你求来这样一个机会,而哈巴牧师也十分看重你,对你百般照顾,你摸摸良心想一想,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我们!”
说话间,陈子桥忽而老泪纵横,哽咽道:“我知道你有大志向,可你是我的儿子,我还等着你给我养老送终,不会让你去做危险的事情。”
在父亲的泪水面前,闻韶心肝俱碎,早已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一不做二不休,猛地跪在他面前,颤声道:“父亲,您别说了,我意已决!”
陈子桥高高举起手,闻韶不闪不避,满脸倔强,陈子桥逼近一步,却慢慢把手放下来,攥成拳头背到身后,垂着头颓然道:“家里的经济情况你是知道的,你要去可以,我没有办法给你那么多钱。”
闻韶早有打算,信心满满道:“父亲,我这次跟王牧师打听过,香港有许多英国人初来乍到,语言不通,四处请人教广州话,我可以一边教他们一边读书,钱的事情您不用费心。”
陈子桥有些愕然,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直到走出门外才停了停,头也不回道:“走的时候跟哈巴牧师好好道谢。你还年轻,读的书多,待人处事的经验未必比人家好,以后说话要给人留三分余地,凡事三思而后行,遇到危难不要强出头……”
闻韶起身踉跄追去,陈子桥好似脑后长了眼睛,拔腿就走,闻韶明知他有心逃避,心如刀绞,不敢再追,扑通跪在门口,陈子桥终于停下来,略微侧了侧脸,又猛地转过去,背着他颤声道:“有什么事情……你……你赶紧回来,世道艰难,生存不易,为国为民做点事情更加不易,你还年轻,记得一句老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陈子桥好似下了很大决心,快步离去,闻韶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才发现自己脸上早已布满冰凉的泪。
远处,区凤墀牧师从一棵树后闪身出来,冲他遥遥颔首微笑:“闻韶,恭喜。”
闻韶定定看着恩师,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含泪冲他挤出一个灿烂笑容。
5 新篇章
一天后,闻韶再度登上了“银星号”客轮,同行的还有区凤墀,两人不顾疲倦一路谈天说地,区凤墀欣喜地发现,和孙逸仙短暂交流之后,闻韶大有长进,不再像以往那般冲动,争辩之时也不会轻易亮出底牌。
对一个满心抱负的热血青年来说,这种改变是成熟的标志之一,世间充满陷阱,冲锋陷阵的时候,最先要学会的本领就是自保,无法自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区凤墀自然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情形。
跳上码头,闻韶抢过区凤墀的行李,兴冲冲道:“先生,我带你去见孙逸仙吧!”
区凤墀连连摆手,笑道:“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孙逸仙你去见就好,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区凤墀果然桃李满天下,连香港华民政务司书记尢列也是他秘而不宣的得意弟子,三人相会于教堂,尢列欢天喜地而来,不顾形象地抓着区凤墀的手大叫:“恩师,您不守信用,您还是半年前答应来看我,怎么到现在才来!”
区凤墀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
尤列看到旁边的闻韶,这才放开区凤墀,满脸疑惑,目光中有警惕之色,显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
闻韶连忙上前拜道:“你好,我叫陈闻韶,也是区牧师的学生。”
尢列客客气气回礼,见区凤墀仍然没有任何动静,颇有几分无奈,叹道:“恩师,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区凤墀摇摇头:“你呀,性子还是这么急躁,我这趟带闻韶来见你,就是让你们初步了解一下,你不是常常跟我说没人理解你么,你有空跟闻韶谈谈,看看他是不是这个能理解你的人。”
闻韶明白过来,连连拜谢,尢列上下打量闻韶一眼,还当他乳臭未干的小儿,颇有看轻之意,拉着区凤墀絮絮低语,长吁短叹。
闻韶自然不会跟他争这样的长短,不过对区凤墀的表现颇感好奇,按道理来说,他跟尢列之间应该由区凤墀本人出面介绍,那为何如此淡定,简直惜字如金。
带着这样的疑惑,闻韶细细观察,发现尢列也是个满怀激情的青年,并没有表面看来那般光鲜。他苦于无力施展抱负,在繁琐的事务中十分疲惫,不顾闻韶这个陌生人也在场,一见到久违的区凤墀就百般怨言。
闻韶自己也深有同感,在睿智的区凤墀面前,恨不得把所有心事都掏出来,只是这位尢列未免也太会说了,事无巨细,一一道来,也不怕区凤墀烦他。
区凤墀没有回应,闻韶自然不敢开口,两人极其耐心听他念叨完,区凤墀微笑道:“你说了这么多,有没有一句对你有用的话,又有没有一句对我们有用的话?”
不但尢列脸色绯红,羞愧难当,连毫不关事的闻韶也有些汗颜,谁都有发泄不满的时候,殊不知这种发泄并没有多大的意义,只会增加听者与诉说者之间的困扰。
不愧是区凤墀的秘密弟子,有错必改,毫无伪饰,尢列认认真真跟两位认了错,态度谦和了许多,还主动跟闻韶交谈,听说他要来香港读书,冲区凤墀得意地笑了笑,拍拍胸脯道:“以后有什么困难来找我吧,若是我不用出来做事,现在也想重新投入区牧师门下,跟你做个师兄弟,省得我成天憋屈,憋得满腹牢骚。”
闻韶连忙送他一个台阶下,赔笑道:“师兄也用不着这么憋气,以后我们多多交流,假如目光放长远了,眼下的种种委屈自然完全可以忽视。”
尢列一下子跳起来,一拳砸在他肩膀,朗声大笑:“真没想到啊……你小子原来不是闷葫芦,怎么刚刚都不开口呢?”他突然变了脸色,逼近一步,阴森森道:“存心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闻韶愣住了,听到区凤墀的大笑,这才明白过来,无奈地摇头,区凤墀一直觉得他不会说笑,不够圆滑,原来对比的人是面前这一位!
闻韶自幼被父亲严格管束,虽然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要和第一次见面的人笑闹还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如今尢列开了这个头,以后的事情也就由不得他自己控制,不过几句话工夫,尢列和他就升级成为好友,而区凤墀将闻韶托付给尢列,自顾自去找王煜初牧师谈事情。
三人随即分道扬镳,尢列要带闻韶去见一个朋友,闻韶虽然着急去给孙逸仙一个惊喜,看到尢列如此热情,不忍拂他好意,而且区凤墀一片苦心介绍两人相识,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回头看了看区凤墀的背影,脑子里灵光一闪,连忙追了上去,压低声音道:“我能不能把孙逸仙介绍给别人。”说话时,他还看了看正在等候的尢列。
其实不用他示意,区凤墀也明白这位得意弟子口中的别人所指何人,略一思索,淡淡笑道:“我还是那句话,做什么事都如同打铁,火候不到,打不出来好东西。”
这可难倒了闻韶,他思前想后,小心翼翼道:“您的意思,要等一等?”
区凤墀转头就走,笑眯眯道:“闻韶啊闻韶,我才能有限,尽了全部心力也只能送你到这里,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此外,我要再度强调你父亲的那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尢列在远处朗声大笑:“闻韶,这句话恩师也跟我说过呢!以后你有牢骚可以来找我,我会用好酒好菜安慰你!”
闻韶看看区凤墀的背影,又看看尢列灿烂的笑脸,下意识地抬起头,仿佛要找寻什么。
天空依然蔚蓝,云朵依然悠闲,风依然轻柔,教堂的钟声那样悠长,这个世界愈是平静,他的心愈是恐慌。他进格致书院的时候,以为这就是一生的终点站,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数,放弃不难,难的是斩断过去,重新开始,而更难的是将他长长的人生截成一段一段,仿佛唐宋元明清这些历史朝代的更迭。
这个任务完全的几率相当小,如果不在此时此刻举起刀,不坚持着一步步走下去,谁也猜想不到,谁会走到最后,笑得最好?
在尢列的催促声中,他终于抬起沉甸甸的脚步,他知道,他人生的这一页匆匆翻过,已经开始新的篇章。
尢列带闻韶去了香港歌赋街杨耀记杂货铺,原来这家铺子的少东家杨鹤龄是尢列的同学,颇有侠气,喜结交朋友,尢列认识闻韶这样的同道中人,自然第一个就想到了杨鹤龄。
三人志向相同,一见面就犹如故人重逢,相谈甚欢,只是闻韶还惦记着孙逸仙,不敢太久逗留,只得匆匆告辞,相约下次相见。
杨鹤龄和尢列两人一同将他送到街口,抱拳道:“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就把我们杨耀记当落脚之地,这边交通还算方便,而且家里都是自己人,不用担惊受怕。”
闻韶求之不得,斟酌再三,还是将要介绍孙逸仙给两人的话吞下肚里,恩师说时候未到,一定有他的道理,他还是静观其变为上。
6 彷徨
西医书院仍然一片静谧,闻韶不再有当日的忐忑,脚步却愈发沉重,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慌又冒出来。
他突然觉得透不过气,放下行李箱,仰望着孙逸仙的宿舍大楼,将自己的身体藏于转角,踌躇着看向来时的方向。
也怪不得他如此表现,他从小聪明过人,是一个计划严谨的人,进入格致书院的时候,早已安排好未来的方向,那就是学文科和法科,留在格致书院教书育人,或者回乡兴办学校,开启民智,修桥铺路,积德行善,造福乡里。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并未想到这么快就会离开格致书院,开罪于父亲和恩师,走上一条不可知的道路。
能和知己携手同行,确实令人兴奋,这种兴奋直到走到这个宿舍楼下,看到孙逸仙的窗户,并且和他相隔咫尺之时才算真正消退,迎面而来的,不止是傍晚天气骤冷送来的凛冽寒风,还有对这种不可知的畏惧。
他不过二十岁的青年,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书本文章,虽有一腔热血,对这个人世的认知尚在懵懵懂懂的阶段。对他来说,上有望子成龙的父母,有以他为傲的族人乡邻,他的未来,并不全然掌握在自己手中。
革命,是让他热血沸腾的两个字,而革命到底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革命假如就是送掉小命倒也罢了,他不怕死,怕的他死之后,民众依然愚昧,不但不知道他为何而死,还要喝他的血吃他的肉,砸碎他的骨头,唾骂他的族人后代。父亲临别时那几句话也提醒了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不能胡乱舍弃,让父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此时此刻,退回去还来得及,在广州送他上船时,哈巴牧师黯然泪下,和他紧紧拥抱,送上殷殷祝福,并且言明格致书院随时欢迎他的回归,可谓仁至义尽。
退一步,他很快就能在格致书院完成学业,实现原来的计划。
退一步,他很快就能和衣锦还乡,孝敬父母,给族里的兄弟姐妹做一个好榜样。
退一步,只要退一步,他就能安定下来,很快娶妻生子,不管风云变幻,一世无忧。
脑海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喊,让他不要执迷不悟,退一步,再退一步,赶紧离开香港回到他原来的人生路上……他茫茫然听从,果真退了一步又一步,竟然又退到西医书院的门口。
在这迷茫的时刻,退却,并没有他想象的艰难,他停住脚步,微微侧身,斜眼看着书院的牌匾,长长吁了口气,这才明白蒙昧无知的可怕和可怜,就如同他刚才的状态一样,人们脑袋一片空白,只求安稳,生如蝼蚁一般,为两餐而活,也能为两餐而死,洋人和朝廷都跟他们没有关系,假如有人高举反叛的旗帜,他们会当成猴把戏来品头评足,若是饿了,吃一口叛乱者的肉,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仿佛看到自己化身饕餮,和无数人一起分享孙逸仙的血肉,突然觉得遍体生寒,猛地转身,朝宿舍大楼走去,脑海里那个声音又开始拼命呼喊,“退回去,赶紧退回去……”
为了抵抗这心魔,他越走越快,越走脸色越焦急,开始疯狂奔跑,也不管路过同学的诧异目光。
安心了,终于安心了,看到那扇熟悉的门,脑海里的声音彻底消失,在这个与孙逸仙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它们知道再也不能阻止他的决心,只能选择投降。
咚咚咚……闻韶敲了敲门,低头看着脏兮兮的布鞋,哑然失笑,鞋子就在刚才沾染了尘土,而心上的尘埃却被他用力拂去,真可谓一念之间,尘埃落定,悲喜两重天。
门开了,两人四目相对,孙逸仙欣喜若狂,双手同时伸出来,和他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笑道:“我就说嘛,你一定很快会来找我。”
经过刚才心情的大起大落,闻韶反倒沉静下来,带着几分炫耀提起行李箱,笑眯眯道:“兄长,我这次来……”
他故意停顿,看着孙逸仙略显急迫的表情,心中最后一丝挣扎悄然退散,哈哈大笑道:“就……不走啦!”
孙逸仙呆若木鸡,良久才如梦初醒,猛地抢过他的行李箱,一手拉着闻韶进了门,简直生怕这个调皮的兄弟又来跟他开玩笑。
转眼之间,孙逸仙放下行李箱,深深看着他,因为莫名的激动,声音竟带着一丝哽咽:“弟弟,欢迎!”
这种伤感也感染了闻韶,他定定看着孙逸仙,发现兄长的激动仍然在持续,在倒水泡茶的时候略显笨拙,不由得在一旁愣怔无语。刚才若是他退得再多一步,临阵脱逃就成为现实,他有心坦然接受兄弟情谊,又有一丝羞愧,两人在这里的一席长谈历历在目,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要革命要拯救苍生,到头来又是谁犹犹豫豫,差点溜之大吉,假如让兄长知道,他要怎样看待自己呢?
孙逸仙为他倒了一杯茶,终于恢复了平静,轻笑道:“万万没有想到你来得这么快,否则我早就去买点好茶招待你。”
闻韶心头巨震,掩饰一般端着杯子送到唇边,又因为太烫,只沾到一点水就赶紧放下来,连连吸气,孙逸仙哈哈大笑,两人之间的激流暗涌就此烟消云散。
看他喝了下去,孙逸仙连忙斟满,闻韶也不客气,自顾自吹冷喝干,一连喝了三杯,两人的目光才再度交会,孙逸仙鼓励一般冲他笑了笑,轻声道:“不要着急,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共事和畅谈。”
闻韶几乎落下泪来,怅然道:“我这次回去想了很多事情,好不容易说服父亲和哈巴牧师才能来香港读书,不过我家里经济情况不好,以后要半工半读,应该会比较忙碌辛苦,还请你不要介意。”
孙逸仙笑容满面道:“我们做事要按部就班,当下要紧的当然是学业,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说,你自己说过,我们是兄弟,同甘共苦是应该的!”
有他这句话,闻韶才算放下心来,孙逸仙自己也过得不易,他并不是想要得到资助,而是为了一个承诺。
从同甘共苦的承诺,到生死与共的承诺,两人并肩前行,心魔怎敢再来!
7 从医
从教堂走出来,闻韶饥肠辘辘,口干舌燥,在街角吃了一碗云吞面,喝了几大碗水才算缓过来。
通过王煜初牧师的关系,他果然找到一个给英国人教广州话的差事,只是这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英国人语调平平,哪里懂一个字能发那么多音,绕来绕去,两个人鸡同鸭讲,连他自己也经常昏了头,恨不得跟英国人讲英文,把这些没天分的学生统统打发。
想是一回事,冲着不菲的收入,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还得继续,现在他最烦心的是学校的问题,孙逸仙一直劝他进西医书院,可是他从小到大对学医都没什么兴趣,而且看到孙逸仙啃大部头的医学书籍啃得那么艰难,他还真有点胆战心惊。
走进雅丽氏医院,他循着熟悉的小路走过去,很快绕到西医书院门口,抬头看了看西医书院几个大字,不禁有莫名的自豪感,他的兄长如果从这里毕业,一定会成为名医,悬壶济世,治病救人。不过他很快又开始犯难,兄长的目标更为明确,要救的并不是几个病人,而是整个国家,这样的梦想一提起就令人热血沸腾,然而具体要如何做,两人都没有答案,只能逐步摸索。
带着满腹疑虑,他径直来到孙逸仙的寝室,从包里拿出笔记,一个个学校的名字看过去,又一个个学校划掉,并不是他挑剔,他最钟爱的是文科,可叹现在香港成了英国人的地盘,所学的东西广州的大相径庭,他的选择寥寥无几。
他仍然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找不到学校,自修也能成才,不过,当初他信誓旦旦离开格致书院,假如在香港荒废学业,在父亲和哈巴牧师那里怎么能交代过去。
门开了,孙逸仙带着满脸笑容风风火火冲进来,二话不说,拉上他就走。闻韶看着他轮廓美好的侧脸,感慨万千,闻韶这些天无时不刻感受到这位兄长的温暖关怀,小到一壶好茶,大到一顿美餐,孙逸仙对他比亲兄弟还要亲,总是想尽办法让他开心起来,生怕他在异乡孤独感,却忘了他在广州格致书院读书也算是背井离乡,早就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走出宿舍楼,闻韶笑道:“你每天都给我惊喜,你要是毕业了我该怎么办?”话一出口,他又察觉不妥,他也是堂堂男子汉,处处要孙逸仙照料就罢了,毕业了都不肯放过他,这样未免太过依赖别人。
孙逸仙愣了愣,并未笑话他,一本正经道:“你说得没错,我把你叫来,不能把你扔下不管,是该为你好好打算。”孙逸仙狡黠一笑,突然拉长了声音道:“所以呀,你这次听我安排吧!”
闻韶愣愣道:“什么安排?”
孙逸仙用力推了他一把,笑道:“康德黎博士请你见面,还不快点!”
闻韶大惊失色,叫道:“我不认识他……”
孙逸仙眉头一皱,脚下如同换了风火轮,拽着闻韶一溜烟跑了。
闻韶很快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孙逸仙确实是带他去见康德黎博士,西医书院的教务长,一个他久闻大名却从未见过面的人。
教务处位于另外一栋小楼,完全被绿树包围,两人从绿荫交叠的长廊穿过,眼前豁然开朗,康德黎博士在门口遥遥招手,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闻韶有不好的预感,慌忙行礼,康德黎博士上下打量他,冲孙逸仙重重点头:“孙文,你的朋友应该不会让我失望!”
闻韶满脑子浆糊,习惯性恭恭敬敬道:“康德黎博士好!”
康德黎博士颔首笑道:“你来了,很好,我们是很欢迎你的。”
孙逸仙拊掌笑道:“闻韶,我也很欢迎你!”
康德黎博士正色道:“孙文,他的功课你要负责,不要让他落下太多,否则我也没有办法。”
孙逸仙连连点头:“您放心,他的底子相当好,肯定不会跟不上。”
康德黎博士转身拿起一本厚厚的书,笑道:“我先去上课,你们慢慢聊。”
孙逸仙和闻韶慌忙向他道别,孙逸仙再三感谢,拉住目光茫然的闻韶跟康德黎博士一起出来,走出绿色长廊,康德黎博士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笑了笑:“孙文,你答应我的事情不要忘了。”
孙文轻笑道:“不敢不敢,保证考进前三名!”
目送康德黎博士走进教室,闻韶终于恍然大悟,抓着孙逸仙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孙逸仙只是笑,朝他用力点头,柔和的目光中满是鼓励。
闻韶哭笑不得,叹道:“兄长啊兄长,你未免也太儿戏了!你也看到了,我对你寝室那些病理药理书敬谢不敏,一翻开就打瞌睡,简直比蒙汗药还要管用。再者做医生要打针开刀,我从小到大连杀鸡都不敢,怎么敢对人动刀子,你这不是存心要出我洋相么,我哪里是学医的材料!”
孙逸仙哈哈大笑:“我就猜到你会这样说!”
闻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甩手就走,走到岔路口的时候稍稍停了停,离开这里又有些不甘心,还是怒气冲冲走向宿舍大楼。
其实他并非因为不想学医才如此愤怒,假如真的进了西医书院,凭他以往的基础,他很有自信能够学好,然而,学好是一回事,孙逸仙怎么能在明明知道他不喜欢医科的情况下擅自做主,甚至还采用这种先斩后奏的糊涂办法呢!
经过这些天的交往,他看得出来,孙逸仙并不是个一意孤行的人,平时从生活上多加照顾,在百忙之中尽量陪伴他四处游览,消除他初来乍到的陌生感,为何在这件关系重大的事情上面如此莽撞?
他脚步越来越慢,心头怒火熊熊,又不敢再口出恶言伤了这份难得的情感,一时满脑子又冒出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声音魔鬼一般疯狂叫喊:“回去!回广州!他根本不尊重你,你跟他混下去根本没有前途!”
这一次,心魔来得比往常还要气势汹汹,令他头痛欲裂。
他已经构想到并不美好的前景,假如他留下来,就读两年之后,孙逸仙就会毕业离校,他仍然孤零零一人跟蒙汗药一般的药理病理书奋战,用血淋淋的刀子划破病人的肚皮做手术,在一个又一个啼哭不止挣扎不休的婴孩身上找下针的地方……而孙逸仙会做什么呢,他肯定已经成了名医,在一个繁华之地开设药房行医售药,接受人们的感激和赞美。
当他学成之后,或者找到孙逸仙的药房,或者另起炉灶,在广州或者家乡悬壶济世,跟孙逸仙走同样的道路。
他比孙逸仙迟了三年,这就注定了他只能做孙逸仙的跟班,孙逸仙觉得好的,自然会极力推荐给他,拉着他一起做事,甚至不用询问他的意见就能自作主张。
他突然想起来这里的初衷,进而想到和孙逸仙结交的初衷,只觉自己无比可笑,自毁前途也就算了,还将未来送给别人掌控,辜负所有人的期待。
一种古怪的阵痛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抱着头蹲坐在花坛边,满面黯然。
孙逸仙紧跟而至,从后面轻轻拍拍他肩膀,柔声道:“你怎么啦?”
闻韶避开他的手,怒道:“你不要管我!”
孙逸仙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显然没有料想他如此大的反应,慢腾腾坐在他身边,正色道:“闻韶,我向你道歉!”
闻韶扭头看着花坛边一朵怯生生的小花,孩子气十足地伸出指头戳花蕊。
小花哪里经受得住这种力气,一下子就少了半边花瓣,寒风凛冽,这朵花能反季节长出来是多么不易,闻韶不禁有几分后悔,连忙收回作孽的手指去戳戳树叶,眼角的余光扫到孙逸仙无比凝重的表情,心头一动,怒火悄然熄灭。
不管怎样,两人总是兄弟,这些天的相处中,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欢喜半点做不得假,然而,从今天这件事情他看得出来,孙逸仙办事急躁了一点,而且还有点自以为是,不懂跟人商量沟通,特别不懂得放低姿态,跟他不喜欢的人沟通。这就给他自己提出更大的挑战,假如两人的事业真正开始,如何在孙逸仙急躁的时候稳住他,如何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思虑周全,甚至还要运筹帷幄,避开清廷鹰犬,保护他的安全……他懊恼地斜了孙逸仙一眼,为自己恐怖的设想吓了一跳,负气一般用力戳在那朵小花上,将其整个戳进土里。
看着他的小动作,孙逸仙脸上笑容又起,探身找到另外一个花骨朵,小心翼翼摘下送到他面前,笑道:“来,这里还有,它代我赔罪!”
闻韶气鼓鼓看了他一眼,又看看花骨朵,终于按捺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孙逸仙松了口气,叹道:“你不要这样吓唬我,实话告诉吧,起初不跟你说,是因为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你是在广州学的文科,入学不够条件,我缠了康德黎博士整整三天,将你吹得天花乱坠,他才松了这个口让你入学,我今天实在太兴奋了,才没有顾及你的感受,直接拉你过去见康德黎博士,真对不起。”
闻韶又好气又心酸,西医书院大名鼎鼎,又是关乎人命的学科,哪里会这么容易进,也只有孙逸仙这种优秀的学生才有这种本事说动学校收下自己,想必他这几天也吃了不少苦头,自己这顿脾气发得太过火了。
闻韶胸怀坦荡,有话也不藏着掖着,起身抱拳,正色道:“谢谢兄长!”
孙逸仙也不说话,仰着头看着他微笑,深邃的眼眸犹如两泓碧潭,而璀璨星光在水中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闻韶被他看得心虚,上下打量自己,讪讪道:“哪里不对吗?”
孙逸仙一跃而起,揽着他肩膀附耳道:“以后我们就能朝夕相处,天天谈论革命了!”
闻韶脑海里轰隆一声,那个小小的魔炸得粉身碎骨,他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跟他探讨救国救民的道路,为了能像这般勾肩搭背,亲如兄弟,那他还别扭个什么劲呢!
不知道想到什么,两人都沉默下来,循着小路肩并肩走到宿舍楼,楼里光线不好,楼梯走廊到处都是一片昏暗,孙逸仙打开门,回头冲他粲然一笑:“我还是那句话,学医不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也不用我再强调,你还没有正式报名,现在走还来得及!”
闻韶回以一个坚定的笑容,轻轻将他推开,径直走进这片黑暗里。
他的身后,孙逸仙脸色一瞬间黯然,眸中水花闪闪。
8 四大寇
闻韶没有想错,学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他天生聪慧,自幼以神童著称乡里,到了这人才济济的西医书院,还是必须脚踏实地,从头开始。孙逸仙早在康德黎博士那里夸下海口,自然不会坐视不管,除了和他畅谈救国救民的革命之路外,比他还要关心他的学业,日日督促辅导,闻韶克服对教科书最初形成的厌烦和懈怠心理,由此得以保持优异成绩,让所有同学刮目相看。
百忙之中,闻韶仍然和尢列和杨鹤龄保持联络,大概是由于都有朴素的革命理想,关系更加紧密。幸亏孙逸仙学习刻苦,考试还特别多,不然闻韶还不容易蒙混过关。
这个火候什么时候才到呢,闻韶经常扪心自问,对区凤墀的这番话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怀疑区凤墀这番话的真实,区凤墀是有大智慧的人,如此安排自有深意,对此他算是最有心得,当初和孙逸仙的会面,也是区凤墀亲自督促他在格致书院打好坚实基础之后才肯促成。
时光匆匆,转眼间满园春色变幻成秋色,好在香港天气暖和,校园里仍然绿树荫荫,桂花香飘万里。
一个傍晚,闻韶趁孙逸仙要温书准备考试,急匆匆来到杨鹤记,尢列和杨鹤龄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将他径直引到二楼房间,闻韶背靠着窗户,郑重其事道:“我们成天谈实业救国,教育救国,军事救国,谈变法,谈放小脚,谈剪辫子……”
尢列却是个急脾气,懊恼地拍了他一记,拉长声音道:“我还以为你挖到宝库了呢!”
杨鹤龄哭笑不得,推开尢列,轻声道:“别理他,你慢慢说。”
闻韶浑身热血沸腾,如何说得下去,慢慢坐在椅子上,仰面看着窗花,一字一顿道:“我们谈了那么多七七八八的东西,为什么从来没有谈过根本的问题?”
尢列瞪圆了眼睛,厉声道:“什么问题!”
也难怪他反应如此激烈,三人虽然都想革命,具体怎样做还没有达成共识,尢列这个饭碗来之不易,还想保住,所以最为平和,而杨鹤龄家境殷实,接触的西方制度思想最多,反倒是最为激进的那个,还想将某个昏庸无能而又权力通天的女人送上断头台。
反正话已到了胸口,不吐不快,闻韶反倒平静下来,云淡风轻道:“推翻满清政府,恢复汉人正统!”
杨鹤龄拍拍尢列的肩膀,笑道:“稍安勿躁!反清复明说了这么多年,也没看到反出什么名堂,依我看,历史不能倒退,只能前进!”
闻韶轻声道:“这个观点来自我一个朋友,其实我并不认同,因为要建立并且管好一个国家比破坏一个国家难十倍,如果能协助管好这个国家,为什么还要推倒重建呢?”
这一句,他留了三分余地,如区凤墀所说,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太早亮出底牌,让人家牵着鼻子走,而自己处于被动的境地。
杨鹤龄摇头道:“闻韶,原来你跟我们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啊,你早说不就成了,这些天我们总是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不累我们还累呢!”
闻韶犹如醍醐灌顶,差点失声大叫:火候!现在不就到了这个火候!原来恩师是这个意思!经由他最深刻的了解并且磨合之后,再让孙逸仙加入他们的队伍,一来不至于造成两人对两人的派系争执,二来让孙逸仙保持某种神秘,行事更加从容。
杨鹤龄和尢列到底是多年同学,默契十足,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同时俯身凑近他,咬牙切齿道:“说!你的身后藏着谁!”
闻韶心头一惊,左看右看,突然伸手将两人的脑袋撞到一起,笑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从闻韶入学到现在已经有半年,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足以让一个乡下青年变成香港通,让他和孙逸仙消除所有隔阂,感情突飞猛进,光凭眼神的交流就能领会对方的意思。两人都还带着几分调皮心态,试验无数次,对这种心灵感应一般的情形颇为惊奇,又乐在其中。
学业繁重,孙逸仙考试之后难得有半天的假日,两人根本不用再约,中午一下课就不约而同来到孙逸仙的寝室,放下书稍作收拾,这才一同出门。
闻韶在这个大都会里耳濡目染,如今打扮得颇为新潮,加上在墨香里浸淫多年形成的儒雅风度,十分引人注目。孙逸仙的风采更是不在他之下,两人走上街头,引来不少姑娘媳妇恋慕的目光,闻韶有些赧然,加快脚步,不料孙逸仙并未跟上来,回头一看,孙逸仙满面迷茫道:“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一直以来都是孙逸仙做向导,如今闻韶第一次指路,颇有几分得意,微微一笑,在他疑惑的目光里抬头,径直指住前面一个招牌,也不开口,信步走过去。
孙逸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赫然发现一个叫做“杨耀记”的杂货铺,歪头看了看闻韶,忽而又淡定一笑,比他还快一步走进门。
杨耀记店面相当大,进进出出的伙计就有十多人,孙逸仙也不知闻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到柜台前上下打量,伙计冲他打躬作揖,一边朝角落看去。
闻韶随之走进来,和他站在一起,正在噼里啪啦打算盘的一个青年这才抬起头来,惊喜交加道:“你们终于来啦!”
不等两人开口,他丢下算盘扯开喉咙叫道:“尢列,尢列,快出来,你看谁来啦!”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尢列大概是跑得太急,最后几级阶梯时没有走稳当,一屁股坐在楼梯上,擦擦迷迷糊糊的眼睛,高声叫道:“闻韶,你终于舍得带他来看我们,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闻韶尴尬地笑道:“这位就是我的大哥!”
两人惊喜交加,同时冲上前来,孙逸仙被两人恐怖的热情吓了一跳,猛地退了一步,又慌里慌张进了两步,抱拳道:“两位兄弟好,我姓孙,名文。”
一群妇人叽叽喳喳走进来,杨鹤龄拉上孙逸仙就往楼上走,尤列和闻韶连忙跟上,尤列转头冲闻韶笑道:“我以前只知道西医书院有个通天晓的天神孙文,经你介绍,这个通天晓落到地面,成了地上的神,如今亲眼看到,忽然觉得这个通天晓跟我们一样,是有血有肉的百姓,闻韶,多谢多谢!
杨鹤龄一巴掌拍开尢列,咬牙切齿道:“你少胡说八道,闻韶,你这个故事讲得不错嘛,该好好奖赏一番!”
闻韶听出浓浓的威胁,暗道不妙,恨不得脚底抹油,孙逸仙看出端倪,拉着他叹道:“闻韶啊闻韶,真没想到我们天天在一起,你还能找到这种好地方玩,还交了两个好朋友!”
闻韶拼命摆手:“不是玩,绝对不是玩,是跟他们探讨革命!”
不说还好,这下闻韶引起众怒,三人一个拉住一只手,另外一个推着他前行,将他押送到二楼客厅,孙逸仙将他按在椅子上,堵在他右手边,嘿嘿笑道:“好吧,你告诉我,你探讨出什么名堂?”
杨鹤龄大马金刀站在他左手边,双手抱胸,阴森森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成天跟我们嘀咕放小脚啊剪辫子,这就是探讨革命!”
尢列攥紧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嗤笑一声:“好吧,说吧!你到底跟我们探讨出什么名堂!”
虽然知道三人都是玩闹,闻韶还是有点哭笑不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摆手道:“不要逼我,谈革命就是造反,那是大逆不道的大罪啊,我不要株连九族!”
这还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提出一个大家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最现实,也最令人恐惧,三人面面相觑,突然安静下来,孙逸仙一张张脸看过去,心中立刻有了底,挑眉笑道:“洪秀全造反,清廷视为贼寇,我们造反,清廷会怎么定罪呢?”
尢列回过神来,吃吃直笑:“难怪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闻韶,孙大哥,你们自己瞧瞧,你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面。”
闻韶心头一热,趁着几人看守不严密,一跃而起逃出三人包围圈,摆出一个漂亮的打拳架势,笑道:“既然我们是秀才造反,比那些官爷文采要好得多,就不用劳动他们来帮我们定罪名,我提议,我们可以定罪为‘四大寇’!”
杨鹤龄和尢列击掌大笑:“没错,我们四人要拉起队伍推翻清廷,人家洪秀全手下有四大天王,那我们就是‘四大寇’!”
尢列突然跳起来往楼下冲,留下一路笑声:“为了‘四大寇’,当浮一大白!”
闻韶和孙逸仙同时看向对方,同时伸手击掌,大笑连连。
9 出征
一场豪饮之后,新出炉的“四大寇”终于尽了兴,醉得东倒西歪,滚成一堆沉沉睡去。
闻韶又做了那个出征的梦。
梦里天寒地冻,白雪皑皑,他身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手握长刀冲锋陷阵,魑魅魍魉叫嚣着扑来,掀起血雨腥风。
他怕痛,也怕受伤,更怕战死沙场,让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然而,此时怕也没有用,人间成了鬼域,他若是退却,只能让亲痛仇快,产生更多的冤魂。
他只是凡人,哪能抵挡鬼魅的攻击,连对手都未曾见到就屡屡败退,满心焦躁和愤怒,发出凄厉的长啸,索性孤注一掷,用带着血色的刀光划破长长的黑夜,随即闭上眼,将身躯化成利刃,准备给予最后一击。
突然间,战鼓雷鸣般响起,孙逸仙、尢列和杨鹤龄率领千军万马赶来,孙逸仙眼明手快扔出一把剑,砸开劈向他头顶的一把刀,险险将他救下。
一缕鲜血从额头流下来,再差一粒米的距离,他就成了两半。他毫无死里逃生的欢喜,霍然转身,和孙逸仙交换一个眼神,捡起自己的长刀,跟随他冲入敌阵。
夜还很漫长,一次失败不算什么,他并非单枪匹马,即使牺牲了自己,还有更多的人会加入这支队伍,不战斗到最后一人,那就意味着胜负未定。
恰同学少年,胸怀大志,风华正茂,怎能不好好拼杀一场?
那就一同出征吧!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