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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旧痕
      第十五章
      1
      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溜走,街上还那么热。大地就跟刚下屉的蒸笼似的,呼呼地吐着热气。
      天才擦了黑,路边一些稍大些的饭店、酒馆,和有些规模的店子,全都掌了灯。
      丁丁当当,电车开过来,穆子夜借着人群,慌慌张张上了车,朝身后望一眼,见车子拉上了安全锁,再没人上来。他松口气,在司机后面的空座位上坐了。
      这一个月来,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被人跟踪了。一开始,他道自己发神经,后来,越来越感觉不对劲儿。
      有时候,他晚上说戏回来,巷子口总倚着个陌生的瘦削男人。他注意到,这男人正是白天跟踪他的人。他不敢抬头看对方的脸,只低着头快步跑回家。即使不回头,他也知道,陌生男人正用眼睛跟着他。有时候,是在路上被人跟踪,比如今天,还有一个月前,在禁城外的那个夜晚。
      为什么会被跟踪?他想不出理由。跟着他的人不像贪上了钱,何况他也没钱。
      ……究竟为了什么?
      ……白儒?不,虽然早有杀死他的念头,但只在心里默默地想过,很多年来,与他没有交集。白儒呢,兴许他觉得,在当初那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这事儿,从几时开始的?
      穆子夜只管胡思乱想,在禁城外那一晚开始的?也或者,更早之前?总之,这里面许多事情,他说不清楚,更想不明白。
      他心里害怕,想跟冯大哥商量,可冯仁这一个月,偏偏不来找他了。他挺着急,又不能到冯仁家里或惠通去找人,他是怕冯太太又要多心。
      前阵子,冯太太没命地要跟冯仁离婚,就是因为她怀疑自己的丈夫背着自己找了小老婆,还总拿她的钱去巴结“野女人”。后来,经一打听,她才知道冯仁的“小老婆”竟是先前那个经常来找冯仁的男人,而这男人还是个戏子,她更气歪了鼻子,但终于因为“小老婆”是男人的关系,更重要的,为着惠通跟自己的下半辈子,她打消了离婚的念头。
      冯仁也跟穆子夜提起过这件事。穆子夜对这婆娘挺生气,却看着冯仁的面子,不便发作,只对冯仁笑了笑。冯仁的太太虽然辱蔑了他的名声,但他也不能撇清,说自己跟别的什么男人没有那种关系,即使那男人不是冯仁,也决不可能是冯仁。
      被人跟踪的这些日子,柳三宝倒三天两头地往穆子夜家里跑,他知道穆子夜找了份营生,来得比以前更勤快了。
      有些时候,穆子夜在胡同口碰见跟踪自己的陌生人,又在家门口碰上蹲在那儿的柳三宝。一见到柳三宝,他就松一口气,他没把这危险的事情告诉柳三宝。
      凭着柳三宝的性子,穆子夜不知他能干出什么。凭着穆子夜的性子,他宁愿自己身处危险,也绝不可能叫柳三宝留在自己家里过一夜,除非柳三宝醉得不省人事。他不喜欢给人说三道四,更厌恶别人造三宝的谣言,即使他们俩就是那一种关系,也绝不是有些人想的,像娼妓跟嫖客的关系。他绝不允许有谁这么说!决不允许!
      穆子夜把脸贴着玻璃,以为跟踪他的人没有上车,却在玻璃窗的倒影里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从白天起就一直跟着他的人。
      穆子夜心上一惊。
      那人知道穆子夜已上了车,却还没发现他,正用目光搜寻着车厢里的乘客。
      穆子夜不知那人要干什么,把脸贴在玻璃上,赶紧拉一拉车铃。车停了,他埋头跑下车,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老远,张望张望,见那人并未跟上,才放开脚步,匆匆回家了。
      就这样,被跟踪了几天。
      跟踪穆子夜的人,除了整日跟着他,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那一日,临近傍晚,穆子夜走进青石板小胡同,跟着他的陌生男人却没跟进来。
      穆子夜站在家门口,摸一摸门上的锁,没掏钥匙开门,低着头,用余光撩着守在巷子口的瘦削男人。他咬紧嘴唇,皱着眉头闭上眼,狠狠吐一口气。
      他决心要问个明白,转身直朝巷子口走来。那人见他折回来,有些发了慌,却没移动步子,还倚在口儿上瞅着他。
      他走到陌生男人跟前,定一定神,开了口:“请问……”陌生男人盯着他,还不待他多说,就拔腿跑了。他望着男人渐远的背影,整个身体都松散下来,倚上青石砖墙,额头微微出了些冷汗。
      这时候,离老远地,他看见柳三宝正往这边晃。
      柳三宝与那男人擦身而过,也瞧见了穆子夜,咧开嘴一笑,快步跑过来:“怎么,知道我要来?在这儿迎我?”
      穆子夜没说什么,转身往巷子里走。柳三宝追上来,瞅着他:“嗨,怎么搞得?瞧你一脸的汗。”柳三宝忙掏出手绢给他擦。
      “别动手动脚!”穆子夜瞪他一眼,推开了他,“当心给人瞅见了!”
      “瞅就瞅!怕什么?”
      “我倒不怕什么,是担心你怕。”
      “我?我怕什么?”
      “怕你老子打折你的腿。”穆子夜冷冷一笑。
      柳三宝红了脸,在穆子夜家门前站定,用手扒拉了扒拉门上的黄铜锁:“明儿个,你也给我把钥匙?”他见穆子夜从袖管子里掏出钥匙,又要过去抢,“要么,你把你这把给我得了!”
      “要它干什么?”穆子夜躲过柳三宝的纠缠,开门进去了,又把钥匙塞回袖子里。
      柳三宝催似地赶紧跟上:“今儿个,也就跟你碰上了,要不准又得蹲门墩儿。”他闩好了门,转进屋来,“那个破铜疙瘩,天热还可以忍一忍,到了寒冬腊月,可不是咒我不死!”他说着,与穆子夜隔一张方桌坐了,委屈地掰弄起手指头。
      穆子夜冷冷一笑,盯着他道:“你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不想蹲门墩儿,就别上赶的往这儿跑。”
      “哼!”柳三宝一撇嘴,翘上二郎腿,“来不来的先甭说,你就那么盼着我死?我死了,看谁还那么疼你!”
      穆子夜冷笑道:“你只管放心,要死也是我死你头里。”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多晦气!”柳三宝整个身子都探过来,一把逮住穆子夜的手,“咱俩都不死,都活着,不是说好了,还要一块儿上苏州呢么?”
      “苏州?”穆子夜沉下脸,“上那儿干什么?”
      “不是你先前说,想回老家……”
      “我几时说来着?”
      “你看你,又不认账!”
      “子夜?”柳三宝又道,“咱不想别的,明儿个就上苏州去。”
      “明儿个?做什么梦呢。”穆子夜瞪上他,“不叫我想白儒的事儿,就为了你老子跟姓白的点儿钱上那点儿关系?你放心,要死也我我去死,犯不上连累你。”
      “哼!你说这话就是成心咒我不死!”柳三宝一把撇开他,跌回椅子里,“有个冯仁就够乱心的了,连仲卿兄都来瞎搅和!你?你更不拿我当回事儿!真是他妈的成心添堵!”
      “添堵?那正好!眼不见心不烦!”穆子夜说着,快步赶到门口,捡起倚在那儿的一把黑伞,狠狠摔到了院子里,翻眼睛瞪上柳三宝,示意他滚。
      柳三宝晓得穆子夜的意思,没说什么,只微微一惊,紧紧绷着嘴,依旧坐在那儿。他担心自己一出去捡雨伞,穆子夜就会马上关上房门,不叫他进来。
      过了许久,柳三宝的目光才从穆子夜苍白的脸上移开:“……好、好不秧儿的,干什么拿把破伞撒气…..”
      穆子夜叹口气,没说话。
      他们两人就这么僵着,谁也不愿先开口。黑伞傻愣愣地横躺在院子里,谁也不愿去捡起它。
      转眼天黑了,暑气不曾散去,黑伞还挺尸似地横在那儿,与黑色的天地融成一体。
      柳三宝坐在那儿,楞眉楞眼地瞅着穆子夜,视线紧追着对方。穆子夜先给屋里掌上灯,又点起那只白纸罩子灯笼,用竹竿高高地挑在大门首。
      灯,却在院子里。
      就在这时候,只听得“咚!啪!”的巨响。穆子夜吓一跳,手里的竹竿跟着掉在地上。
      “子夜!”柳三宝从屋里跑出来,“怎么了?”
      “别过来,别……”
      “怎么了?”柳三宝一边问一边往这边赶。
      穆子夜死盯着院子大门,额上冒了汗:“……三宝……”他忽然转过身,拦住了柳三宝,不叫对方过去。
      “怎么回事儿?那么大动静。”柳三宝没再上前,抻起脖子,视线越过穆子夜的肩,借灯笼的光线,看见门板上嵌进一块闪亮亮的尖东西,“那是什么?”他警觉地扒拉开穆子夜,一步跃上前,不由跌坐地上。
      穆子夜也凑上来,贴着门板听了听,打开了院门。
      外面死寂,突然间,一只野猫从墙头一跃而下,喵的一声厉叫,消失在黑暗里。几缕微弱的月光,鬼魅的影儿一般,在空气里荡着。不见人迹,只见一把锃亮的大斧子,深深嵌入门板里,那斧子的刃,比天上的月还要寒,还要亮。
      “子夜,怎么回事?”柳三宝回过神,赶出来张望,见到那把斧子,额上也冒了汗。
      穆子夜没说话,惨白着脸,想拔下那斧子,手却有些颤抖,没拔下来。柳三宝上前,颇用了些力,斧子下来了,他赶紧丢开它。
      嗵!青石板上砸出几条裂纹,门板上亦留下一条裂痕。
      “怎么回事?”进了院子,闩好院门,柳三宝问。
      穆子夜还是没回答,摇一摇头,猜测是跟踪他的人干的。他不明白其中的原由,陌生男人没对他怎样,可他始终担心,迟早有那么一天,对方要干出点儿什么。
      他不敢叫柳三宝知道这事,怕柳三宝太鲁莽,更害怕陌生人要对付柳三宝。现在,他只想尽快跟柳三宝撇清关系,却没有料不到,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柳三宝知道了这件事,而他,又不能解释清楚什么,只有沉默着。
      “子夜?”柳三宝握着穆子夜的两个肩膀,对他道,“不愿说就甭说,可这儿太悬了!跟我走吧?到我家里去?”
      穆子夜呆了半晌,嘴唇颤抖着,冷冷一笑,低声道:“……你老子要打折你腿的。”
      “现在还说这个!要么你说怎么办?我陪着你在外面住!咱住旅馆!”
      “不,我哪儿也不去。”穆子夜挣扎着退开了柳三宝,“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死?我认了!”
      “别胡吣!”柳三宝一把抱住他。他吓一跳,无意间,脚下趟到了那把黑雨伞,只听柳三宝在他耳边低声道:“甭说死!咱俩都得活着,好好活着,咱不是还要去南边儿呢么?”
      穆子夜没说话,眼里涌出几点水珠,却不是泪。水在他眼里汇了一会儿,于微黄晦暗的光线里,闪烁了几下,又渐渐淡下去。他慢慢抬起两只手,揪紧了柳三宝的衣服。

      2
      秦仲卿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已黑。他原打算去穆子夜家,可一旦来到青石板胡同口,又站住了。他不敢往里走,生怕跟柳三宝撞见。
      ……万一三宝也在?他直觉得难堪,又不愿轻易地放弃穆子夜,只好在胡同口徘徊着,时而朝胡同里望上一望。
      胡同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不见那一缕橘色的光。
      突然间,两三个男人从他身后过来,险些撞他一个跟头。他吓一跳,见这几个人呼噜噜地涌进了小胡同。
      他稳住步子,猜测是胡同哪户人家回来人了,回来得如此匆忙。
      他摇摇头,终于没有走进胡同,转身正要离开,隐约听见了什么响动,却没有在意,还以为是谁家掉落了什么东西。
      他迈开步子,没回头看上一眼,就这么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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