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緋 ...
-
赤茶色的砖块似乎蒙上了灰灰的粉尘，看起来暗淡了，失去了原本鲜亮的色彩。但是刻在砖块上的字却如此清晰，水野的手拂过粗砾的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握着尖锐石块的手心，所遗留的灼热温度。
樱花树开得很漂亮，在微风中立着，不断有绯色的花瓣飘落，停在凉凉的地面上，又被风捎着打了几个转儿。
今天是约好的小学同学聚会，见面地点就是在这棵樱花树下，当年作为毕业纪念筑下的花坛旁。
水野凝视着花坛，有明媚绽放的花朵在风中摇曳身姿，耳边似乎响起那个人温和而坚定的话语：“我也同意做花坛。我觉得可以种一些正好在我们毕业的时候开的花。”
那时水野坐在教室角落里的座位上，像现在这样专注地凝视着说话的橘真琴，并且看向橘真琴凝视的方向。
是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七濑遥。
说起来，七濑遥算是水野又羡又恨的人。羡艳和嫉恨的原因并不一样。
若说最浅层的羡艳，恐怕是因为橘真琴会亲密地喊他“Haru”，却不一定知道水野的名字，只是很有礼貌地叫过她几次水野同学。
水野是一个沉默孤僻的人，大概所有的老师同学都这么觉得，连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她总是呆在角落，静静看着教室里某个地方，认真听课写作业，不喜欢和人交谈，拒绝了亲切喊着她名字的女生的好意。
所以如今被同学聚会的组织者遗忘也是正常的事，她是偶然得知了聚会的消息，也是没有任何招呼的，提前来到了聚会的地点。
正是放春假的时候，小学校园里一片寂静，聚会提前开始，到场成员是不愿说名字的水野，刻着字的花坛，和高大的樱花树。
水野把手里的石块轻轻抛进花坛，接着蹲下来，再度认真看向那些刻着稚嫩话语的砖块。
即将小学毕业的水野在砖上刻下“LOVE”，就放在橘真琴刻下的“I swim”旁边，甚至她还干过这样的蠢事：将“LOVE”砖放在真琴的砖上面，盖住右边“swim”的部分，两块砖就连成了“I LOVE”，尽管没有后接的对象，但水野心知肚明是谁，于是她就因为这样仅一人知的心事痴迷般笑起来。
只是隔了一天再去看，也许七濑遥砌砖的动作很快值得赞许，可水野却感觉到了无法言喻的失落。
本就联系紧密的四个人，连刻着字的砖块也排列在了一起，并且恰好凑成仿佛会发光的句子。
I Swim Best Free For The Team.
仅仅看着歪歪扭扭的字迹，就可以嗅到水鲜活的芬芳，触摸到水花溅起的清凉，感知到因友情与梦想而闪闪发亮的年少时光。
水野只能把视线移到遥远的地方，看着本该温暖耀眼的“LOVE”显出落寞的样子。
尽管她姓水野，却是和水没有缘分的人。
如果可以，她也想像他们一样，畅快地在泳池里游着。
但事实上，她却害怕大海，害怕水，害怕那样深沉宽阔的未知空间，害怕那个会吞噬生命的怪物。
在很多年前，有一群穿着白和服的人拄着拐杖走过她的身旁，沉默而令人窒息的气氛，有路人轻轻的议论：“是那个溺亡的渔夫的葬礼吧。”
水野想起父母偶然谈起的闲话，还有为了不让自己随便跑去海边而夸张了的描述——关于深水里潜伏的怪物。
看起来宽和平静、蓝得透彻的水面，明明应该美丽温柔，却无情地吞噬了一艘大船，和船上的人。
她傻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地发抖，漫长的队伍好似没有尽头，连行路带起的风都满是深灰色悲哀的碎屑。
然后她看见路的对面站着两个小男孩，其中有一个是温和秀气的相貌，同样凝结了不安和莫名的慌乱，他讷讷地喊：“Haru……”
一个人站着的水野仿佛找到了同病相怜深陷泥沼的同伴，他一定是在需要她的陪伴。她甚至都忘记了躲避，透过人群经过的空隙，紧紧盯着对面凝成实体的氧气，人影闪动把视野筛成一格一格，直到男孩躲到了另一个男孩的身后，水野怎么看都看不见他了。
那是一个有保护屏障的人，她想。
水野上了小学以后，在自己的班级里看见了他，也从胸牌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他叫橘真琴。
*
为什么会有人会因这样的理由而害怕水呢？
见过一场为溺亡者举行的葬礼，所以想到海水里有着阻止人前行的事物存在，由此害怕「那样东西」将自己从水里拖走，或是在半途被吞没，每次游泳都像是飞快的逃脱，只有触到踏实的墙壁才会安心。
即使心存疑惑，水野仍然决定，害怕水。
因为我们都害怕一样的事，所以我们犹如站在一起的人，距离那么近。何况那还是一个温柔和善，极受欢迎的人。这样做也许是唯一能接近的办法。
可最后那个人却走掉了，他说他不再恐惧了。
这也是水野嫉恨七濑遥的原因，因为他的存在，橘真琴的恐水症变得严重过，却也最终因他烟消云散，无论回忆好或坏，都无法排除七濑遥这个人。
那是水野至今也无法理解的一种友情，彼此了解彼此依赖，看起来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却一直需要且可以，从对方那里获得静默传递的力量。
而独自存在的水野，一直偏执地固守在原地，起初并不严重的对水的恐惧，因为发现了自以为的「同伴」后在潜意识里不断被自己加深，好似恐惧愈深，荒诞的「联系」就愈紧密，到后来甚至害怕起自己的姓氏。
小学时代的她有种近乎疯狂的执着，她远远地跟着橘真琴上学与回家，凝视他走过睦月桥时被吹乱的头发，听他柔和的嗓音絮絮地讲着琐碎的事，尽管声音传到她耳中已轻如空气，但能幻想近在咫尺。原本这样很好，在不打扰对方生活的前提下尽可能贪婪地去触及那些虚幻的妄想。
直到那一天，七濑遥溺水，矢崎亚纪和躲在远处的水野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橘真琴跑了过来，他喊着七濑遥的名字，身后跟着松冈凛。他们合力把七濑遥从水里拉了上来。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水野仍然清楚看到了橘真琴剧烈颤抖着的身体，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束缚住、无法挣脱的颤抖，下一秒就要坠进名为绝望的地狱。
注视着远处几人的水野感觉一阵脱力，她跌坐到地上。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离她而去。
她知道橘真琴正站在悬崖边上，经过漫长的跋涉，他面临最艰难的选择。可是水野也知道他不会摔下去，因为有彼此在意的人会伸出手，拉他过去。尽管“只要可以和你一起游泳，我就能克服对水的恐惧”这种话听来是多么的荒谬。
水野苦苦追随的「同伴」即将获得重生，而她停在原地，仿佛最初，等待人群如风般从身旁走过。
没有人与她相互扶持前行。
期待的人永远与另一人同行。
她终于知道自己对橘真琴抱有的感情，不是泛滥成灾又显得过分早熟的爱情。
水野只是希望，能有一个像橘真琴的人，温柔，宽厚，微笑着喊出自己的名字，不仅仅是简单路过自己的生命。
橘真琴一定不知道，他暗绿色的眼眸注视着别人的时候，好像在说，他可以将整片天地用来盛放你一人。
然而自从他的恐水症渐渐好转，水野就失去了和他之间的唯一「联系」。
最后她只能看着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人，走向与自己愈发无关的地方。
你知道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得让人产生恋慕的错觉，其实你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他从来都不在你的世界。
*
橘真琴升入岩鸢国中，水野遥升入岩鸢国中；橘真琴升入岩鸢高中，水野遥辍学开始打工。
水野渐渐失去了橘真琴的消息，因为是在不同的道路上前行。
并不难看的水野也收到过男孩子的邀请，她从来没有答应过，不交男朋友，因为她没法忘记一个暗绿色眼眸笑容温柔的人。
她不爱橘真琴，她只是很喜欢橘真琴，像喜欢一个想象中最美好的人。
温柔地喊你的名字，温柔地注视着你，温柔地在同一个地方等待你。
水野曾经怀疑关于橘真琴的记忆是否真实，因为没有朋友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
可是他的确在。
在别人的身旁。
风吹动樱花树枝，轻声簌簌，水野的眼眶微微泛红，却没有水珠落下。
她只是想回来见一见橘真琴，可是她不敢，如果她有足够的勇气，会在多年以前就冲到橘真琴身边，向他介绍自己，强硬地让自己进入他们的世界，就像叶月渚做的那样。
但胆小孤僻的水野真正能做到的，只有在橘真琴看不见的地方懦弱着勇敢。
水野低下头，最后一次凝视那个花坛。
“LOVE”后的砖上原本刻着“谢谢”，现在两者间多了一些字，很浅却清晰，又崭新的，Makoto。
被丢进花坛的石块转眼隐匿了踪影，混进了老旧的石块泥土与回忆，怎么也找不到了。
校门口的方向传来逐渐大声的响动，好像是陆续有人到了，开始认人与交谈。
水野静静地等着，直到听见那个带着不变的温柔、只是成熟了些的声音说：“Haru……”
她就微笑起来，如同因叠起两块砖而微笑的过往。
颤动的睫毛抹去隐隐的水光，干净的纸巾擦掉指腹沾上的灰尘砂砾，水野转身向反方向走去，随着脚步轻轻哼起自己胡乱编的调子。
说过在毕业时开的花
却绽放在重逢的春啊
想过要勇敢破开的茧
却湮没在时间的海了
并未真正相见的重逢
即便如此也心怀感谢
还未慢慢褪去的喜欢
就算这样也无法说出
只能做永远的回忆吧
低低的嗓音被春风揉进了流散的空气，漫向湛蓝如水的天际。
绯红的樱花不知疲倦地落着，离朝这儿走来的喧闹和笑声愈来愈近，伴着渐渐沉默的歌声，犹如电影开幕时的镜头，由静止引出几近膨胀的喜悦。
好像在邀他们回到灿烂的过去。
END
2013.8.14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深緋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