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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江湖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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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千觞离开之后,欧阳少恭便再找不到这人了。丹芷长老怀中揣着消肿化瘀的药膏,在偌大的院子里转了三圈,一路上遇见一脸高深莫测的楚随风,满面狐疑的姜沁芳,还有神色凝重的巫阳,就是没看到想找的那个人。也不知是刻意躲着,还是被其他人绊住了。便是连用午饭的时候,尹千觞都未出现过。
欧阳少恭想到今儿早上那人乍红乍白,似是羞赧又似恼火的脸,不禁嘴角弯起一丝浅笑,短促地“呵”了一声。
瞎子总是耳聪目明,坐在他身旁的侯无心微微侧首,问道:“不知欧阳道长,在笑什么?”
他这一转头,澹台兰便也跟着看向欧阳少恭,那冷飕飕冰锥似的眼神刺在身上,滋味真是销魂蚀骨。欧阳少恭指尖摩挲着茶盏,含笑望着这俩人:
“无他,不过是想到这害得千觞失去一身灵力的罪魁祸首,今日就要得到应有的惩罚,觉得十分开心罢了。”
青天白日下,他眼睁睁看着侯无心的面色煞白如雪,这瞎子嘴唇抖了抖,终是没说什么。澹台兰却是皱眉,正待开口,侯无心却扯住他的袖子,黯然摇头。
今日,正是要在诸修仙门派面前,将莫夕逾这人,当场处死。
天玄教自二十年前被逐出中原,便已经与中原门派立下誓约,不再踏入中原半步。而天玄教擅自修炼化魔之术,为害四方,复又违背誓言,离开巴哈雪山,最后更是杀死包括执事弟子陵谛在内的六名天墉弟子,正是罪无可赦。
然则欧阳少恭却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个由头。
修仙与化魔,孰优孰劣,极难判别。一者以清气修炼,驱逐人身浊气,羽化成仙;一者以浊气修炼,除去人身清气,妖化为魔。只是因着伏羲为中原信仰中至高无上的天皇,是以人界诸人尊仙抑魔。
可是同样是追求长生与力量,是仙是魔,又有什么差别?
倘若昔日是蚩尤将伏羲打败,是魔界的至尊踏入洪崖,这世间,又将化为何种境地?
他不愿再与侯无心两人强逞口舌之快,索性起身,在人群中寻找着尹千觞的身影。
这时候已经是正午阳气最盛,魔族之力最为衰微的时候。与紫胤真人一同前来的几位天墉弟子押送莫夕逾前往城外荒原。一行数十号人浩浩荡荡奔赴城外,引得大理镇上的居民频频侧目,交头接耳,窃语纷纷,只道这阵势是要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押送出城,处死。
诸人口中的“魔头”,长身玉立,玄衣锦袍,青丝披散,也不知是否听到了众人议论之声,一张刚毅冷峻的脸如若万古不化的坚冰,身负三重封印咒术,步履艰难。
秋日午后,炎景炽灼。城郊枯黄一片点缀着微些的绿,再往远去的林木已是萧萧叶落,孤零零的几片叶子在瑟瑟风中颤抖,却不肯就此飘零。
巫阳与紫胤真人已在此布好法阵,赫赫日光之下,青蓝色的灵光不相多让,摄人心魂。莫夕逾被推攘着走到那人面前,挺直了腰。
“巫阳大人,莫要忘记你的承诺。”他说。
“我补天岭尞族之人,从不食言。”巫阳郑重说道,“请君,上路。”
莫夕逾微微颔首,一步踏入法阵,霎时间阵□□转,蓝白之光交相辉映,他的身体倏忽化作一团黑雾,转眼又复而凝聚成人形。
这净化之法,本是用来驱逐被魔族附身之人身材残存的浊气,如今却成了处死魔族的手段。将其身上缕缕魔气抽取净化,整个阶段历时三天,直到最后整个人消失殆尽。
或可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魂飞魄散。
欧阳少恭始终未找到尹千觞,便只远远瞄了一眼莫夕逾痛不欲生的脸。这人竟没发出半点声音,或因为是看到侯无心就站在一旁,不愿让他难过。而侯无心双目失明,只是看不到到底是何种情态,却也听不到莫夕逾的声音,只拧着眉,默然站着。
若是如此,无怪乎尹千觞不愿出现,见到他师父,这个样子。
他心念一转,对于那人到底身在何处,复又有了几分计较。
整个客栈里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欧阳少恭穿过回折的长廊,站在尹千觞房门外面,轻轻叩门。
“千觞。”他低声唤道,“我知道,引魂灯之事即了,此事证实与东方先生与我都无关,而姜前辈又如愿以偿……你想离开了,是不是?”
“只是,你难道打算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这么走了?”
门从里面拉开,尹千觞神色尴尬地将他让进屋里,清了清嗓子,讪讪说道:“没,没打算连个招呼都不打,至少离开前肯定会同你说一声。”
床上那几件换洗的衣服已经叠得整整齐齐,这人身无长物,两袖清风,大抵这三年四处行走身上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么多。来来去去,极是方便。
只是,到底是想不告而别,还是真的打算拎着东西来道别,不得而知。
欧阳少恭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并不点破。他含着笑将站在眼前对的人上上下下看了个遍,只看得尹千觞打心眼儿里毛了起来。
“这样倒好,我还担心,千觞是因为昨夜之事……”杏色长袍的青年眼角眉梢尽是促狭笑意,言辞温和,语调却阴阳怪气。
“少恭……”尹千觞满脸俱是无奈,“……你就别再,笑话我了。”
他复又低头去收拾行囊,弯腰起身之间行动略微滞缓。这年轻锐气的青年眉宇间藏着几分阴郁不安,如焦躁的狼子,觉出未知的危险,却辨析不到来自何方。
欧阳少恭目光闪动,按住他的肩膀,叹道:“我来吧。”
尹千觞怔了怔,默默的让开,自己坐到了一边,看着他。
“我不是因为你才急着走。”他突然说道,“我只是想离开这里。你如果要是马上就回青玉坛去,我也可以陪你去衡山。”
“这又是为何?”
欧阳少恭放下手中的衣衫,柔声问道。
“也没什么……唉,就是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儿,觉得这里,着实不是一个好地方。”
姜沁芳寻得引魂灯,却未能找到杀害自己故友的仇人,反而要回到神农部族,被终生囚禁;侯无心与澹台兰星程赶来,为的就是能够让天玄教与中原门派和解,救他一命,谁知最终仍是枉然;陵谛踌躇满志,离开天墉,只待磨练有成,回去之后便可成为天墉城未来的掌门,谁知飞来横祸,就此壮士身死;静辰与静卯,一心只想着挽救族人,却因族长一念之差,双双陨落;而莫夕逾用尽手段,最终只得将自己奉上,换取族人安宁。
这一桩桩一件件,想来无不令人觉得叹惋,乌云一样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何况,他自己也有了些不得言说的秘密。
尹千觞欲言又止,欧阳少恭笑道:“我大抵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还需得在这盘桓几日,之后又要前往南疆采药,怕难与千觞同行。千觞既然想换个地方走走,散散心,倒也很好。”他眉眼温柔,午后的晖光之下,眸子泛着柔和的颜色,浅而清,“楚随风不是教了你腾翔之术,那么千觞便可以去更多想去的地方。若是见到了有趣的事情,记得写信回来。只是莫要间隔太长时间,让人担心。”
他伸手轻轻拨弄尹千觞的鬓边长发,尹千觞望着他,目光闪动,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亲了上来。
这是一个很浅的吻,不带丝毫情欲,却十分温柔动人。
欧阳少恭看到尹千觞墨色的睫毛,长密微翘,清透的波光从缝隙中满溢出来,像是含着情。他并不动作,是以两个人之间只是温存的唇瓣相贴,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好。”尹千觞说。
行囊收拾好的时候,前往城郊的人已经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尹千觞远远听着姜沁芳的声音,摇头轻笑,“我走了,你可要小心应付她。”
“千觞放心,我定不与她相见。”欧阳少恭笑得十分狡黠,将行囊塞到尹千觞怀里。
那人推开房门,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倏忽腾翔而去。
就这么走了,连个回眸都无。
姜沁芳远远看着,连忙奔过来,横眉竖眼地问道:“他这是去哪儿了?”
欧阳少恭蔼然一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御宇六合,四海八方。天地这么大,我又哪儿知道,他去什么地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