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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陵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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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觞,醒醒。”
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他冰冷的手,尹千觞打了一个寒战,睁开眼睛。欧阳少恭坐在他床边,床头燃着一支小小的烛火,他在昏黄温暖的烛光下紧紧攥着他的手,虽说有些疼痛,却如此令人安心。
尹千觞抹了把脸,脸上又湿又冷,不知是汗是泪。
他苦涩地想,偏巧我最落魄的样子,都会被你瞧见。他仰头望见少恭沉静的眼,自觉禁不住那份过度的亲密,想抽回手,欧阳少恭却分寸不让。
“千觞……”烛光下的青年无奈极了,轻轻柔柔地叫着他的名字,有几分缠绵埋怨的意味,像是一只手撩拨着赤裸的胸膛,细细的痒,一直侵到心尖上。
他在床边坐下,轻轻用帕子为尹千觞擦去面上的汗与泪,“你这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三年前在青玉坛上,不知千觞是否还记得,那时候你刚醒,也是这样看着我。”
尹千觞想,我怎么会忘,怎么能忘?
混沌初开,记忆杳然失落之余唯有昏暗中声声急促的逼问与辱骂、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宛然分明,他想起那时的自己,只觉十面埋伏,寸步难行,茫然怆然。
是这人先对他伸出了手,对他处处回护,为他疗伤,将长阔的天地画卷一寸寸在他面前铺开,带着他睁开眼睛去看,用手触摸这万千红尘。
欧阳少恭虽说以朋友自居,然则在尹千觞看来,他对自己并不仅仅是一个朋友,而是一个引路人。
是晦暗中的一点光,是绝望中伸来的温暖的手。
欧阳少恭似也陷入回忆之中,唇边带了几分笑意,“我还记得千觞睁开眼睛,第一个动作便是皱眉,问我:‘你是谁。’我想,这人的眼神当真特别,像是覆着薄冰的熔岩,虽然冰冷平静,其下却是暗潮汹涌,炽热滚烫。定是个很有趣的人,若是能将他治好,或可交个朋友。”
“我在青玉坛即为丹芷长老,日日夜夜总是思索着如何才能炼出灵丹妙药,门中诸人于我或是有求、或是有恨,除了寂桐,那些对我好的人也不过是因为我的丹药,能令他们修为突长,早日成仙。每个人都各怀目的,每个人都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有时候我出门采药,掌门也会派人暗中跟随,只怕有一天我不愿留在青玉坛,另寻出路。”
“就算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能与千觞义结金兰,与我来说再幸运不过。修仙清苦乏味,然则我却心向红尘。看到千觞周游四海,过得肆意潇洒,听你说着那些见到的人和事物,便觉得像是自己见到了一样……”
烛火之下,他笑意朦胧,两点火光映在雾蒙蒙的眼瞳中,亮得锥心。
尹千觞喉头抖动,欧阳少恭一见连忙掩住他的唇,自责道:“是我说得太多,千觞你不要说话。唉,也不知怎么今天便突然有这般感慨……”
他眼波流转间,又轻笑:“或许是因为,千觞你虽然怀疑我欲至你于死地,却又在姜前辈面前维护于我。”
掩着唇的手轻轻抬起,微风似的抚过温热面颊。尹千觞望着他,因为不能说话,眼睛中更像是凝结了万语千言,琴师修长的手指顿了顿,拢起他鬓边长发至耳后,柔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今儿也不过是因为不放心才来看看。千觞放心,待你伤好了,如果真的不愿见我,那少恭便不再叨扰。”
屋内燃着一壶香,几乎燃尽。欧阳少恭重又放了些檀香进去,缕缕清香,袅袅弥漫。
他说:“檀香有安神的功用。千觞,睡吧。”而后推开门,大步离去。
微冷的夜风散了一室的暧昧,尹千觞对欧阳少恭伸出的手被夜风吹得失了温度,缓缓放下,落在柔软的床褥上。
他想问,你为何说这些,却不肯对我解释。
他想说,少恭,我原不知道你在青玉坛竟然过得这样拘谨。
他便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垂落的床帏,脑中纷纷乱乱,难以抽丝剥茧理出头绪。
不知何时,便又睡去了。
竟是一夜无梦。
欧阳少恭说到做到,自从那天起,除了送药,再不同他多说一句。
尹千觞知晓是因那日自己回避的举动致使,隐隐觉得有些难过,但在事实真相被调查清楚之前,他也不愿再与这人太过亲近。三四天过去,两人竟同陌路人一样。
只是这些日子他不能言语,旁的人又忙于天玄教一事无瑕顾及他,日日夜夜躺在床上发呆读书,简直要发疯。
大理的秋天温暖明媚,他透过窗子望见院中亭台楼榭,弯弯折折的长廊顺着水面铺开,延伸至湖心小亭,忍不住趁着没人看顾的时候拿着纸笔偷溜出了房间。
亭中却已有人先到一步,陵谛一人拿着酒坛倚着围栏,望着平静的湖面发呆。
听着了脚步声,陵谛回头看到是尹千觞,扬起一丝阴郁笑容:“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妨同享这一方天地,坐罢。”
他扬了扬下巴指着自己对面的石椅,尹千觞虽说反感这人咄咄逼人,却也不愿示弱。甫一坐下,陵谛便将酒坛递到了他面前,尹千觞毫不客气接过,一口下去,喉间顿时刀割样的痛,顿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陵谛将酒坛夺了回来,毫无歉意道:“忘了你喉咙受伤,你自己也不小心。看来只有我自己喝了。”
那语气俨然是故意耍弄他,尹千觞勾起一丝冷笑,意有所指的瞄了一眼他光秃秃的右手。陵谛顿时勃然大怒,一把拎起他襟前衣裳,怒道:“看什么看?我断了一只右手,还有左手可以挥剑。不像你……”他推开尹千觞,拍了拍他的脸,嗤笑道:“听说你失了一身灵力?如何,现在的你,是否还能说出那番话?说你不在意,说你只想当个普通人?”
他眉宇间尽是愤愤悒郁,眼中尽是恨。
“我最厌恶你们这些人,明明天赋极高却偏说不在意,将我们这些日日勤学苦修的人置于何地?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虚伪!陵越如此,百里屠苏如此,你也是这样!如若不要这等天赋,便给我啊!”
他推搡着尹千觞,直将他逼到围栏边上。尹千觞暗想你的手断了你心中不快,拿我撒什么气,不耐烦地推开他,欲去,被陵谛一招小擒拿手折住手臂,死死按在案几之上。
陵谛俯下身,呵呵笑着说,“想走,我还没说完,怎么能让你走。”
尹千觞闻到他身上浓重酒气,暗道这人应是喝醉了。只是他发不出声音,不能呼救,身上又有伤,只得任他按着,在心中默默叫苦。
“我来得比陵越早上许多,日日夜夜苦练剑法,终得执事弟子之位。可是你知道陵越那小子到底有多可恶,他来了不过几年,拜在执剑长老门下,便有许多人说,不知道再过几年之后,执事弟子之位我还留不留得住。哈哈哈,哈哈哈!”
“我哪里输给他?我哪里不如他!难道天分高便能当上执事弟子?身为天墉城大师兄,为人处事需得处处上乘,那个武痴哪儿能比得上我!不过随便同他说了一句,他便真跑去和他那煞星师弟比武,哈哈,果然落得一个煞气入体,半死不活的下场。”
“这次下山,本应是我与他各带四名弟子,结果他受了伤,便只有我,代替天墉城四处行侠仗义,平定祸乱!此事之后,我的地位便无人再可动摇!我将来便是天墉城的掌门!”
“可是……”
“……偏偏出了这事儿。”他将断手送到尹千觞面前,轻轻拍着他的脸,阴阳怪气地说道,“……为了你这小子,老子居然断了只手?你几时见过断了一臂的掌门?哈哈哈哈。”
那笑声沙哑凄怆,尹千觞越听便越觉得心惊,然手边没有武器,单论拳脚功夫更是是比不上天墉城的大师兄。陵谛扯着他的头发轻轻摇晃着,一边笑,却一边泪如雨下。
“我怎能放弃,怎能就此罢休……”几滴泪落在尹千觞脖颈上,起初温热,很快变得冰冷。陵谛一把甩开他,狂笑着拎起酒坛,仰头痛饮,酒水淋淋漓漓洒了一身。
尹千觞踉跄了几步,扶住案几。昔日趾高气扬的身影,如今佝偻着背脊,咳着笑着,颤巍巍如秋叶飘零。他索性抓起笔,飞快地写着:少了一只手也没什么,我师父目不能视,不也活……
尚未书尽,只听陵谛怒喝:“谁!”随机抽出佩剑,反手刺出!
迅疾身影不退反进,三千青丝雪随风散乱,张狂若暴雪拂面,一双生来赤红的眼妖华盛开,十指如剑,直指要害!
静卯!
陵谛拧身闪避,左手剑用得也是炉火纯青,剑刃所至,剑气先行,卷起千层浪涛,偏在静卯身前销声匿迹。尹千觞暗道他现在这样子应是打不过静卯,转身要去叫人,剑光却在他脚下划过一道深痕。
“你敢去叫人?”陵谛面色狰狞如凶兽,“好好给我看着,就算我只有一只手,也足以将这小子制服!”
别逞强了!尹千觞反手去抓他的手臂,陵谛长剑一挑,带起一串血珠。陵谛一眼瞪过去,低声念咒,尹千觞顿时被咒符绑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陵谛身侧剑阵起,“没人能够打败我。”
静卯周身魔气暴涨,冷笑道:“今天我便杀了你,以祭我小弟在天之灵!”他赤色双目扫了一眼尹千觞,森森一笑,“你也逃不了。”
不能说话,真是太憋屈了!
尹千觞看着那两人战成一团,恨不能开口哪怕拖延一下时间等援兵到场。他心里又忍不住埋怨这天墉城的大师兄性情未免太过暴烈,竟然就这么和静卯打了起来,也不看看自己是否还有余力。
怎样才能阻止他们?
尹千觞苦思冥想,陵谛与静卯却已瞬间来往数十招之多。
陵谛数次欲离开湖心亭转至水面战斗,静卯守势却是密不透风将他挡在亭内难以施展天墉剑术。几次下来,陵谛已是越加心浮气躁,索性不管不顾,乱剑诀阵法光华暴涨,铺天盖地!半个湖中亭随之坍塌,静卯像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陵谛狂笑道:“如何,就算是我少了一只手,天墉剑法也能将你置于死地!”
他长剑在手,猛得转身看着尹千觞,双眼遍布血丝,目眦尽裂。那剑尖便指着尹千觞的鼻尖,森森剑气冷而烈,尹千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陵谛问:“你还敢看不起我?”
尹千觞无辜望着他,无声回道: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能不能先把我放开。
他听到远处姜沁芳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你们两个这是在干什么,毁了人家的亭子是要赔钱的,这可要算在天墉城和青玉坛头上!”
尹千觞想:天地良心,我什么都没干。
他无可奈何地看向陵谛,却见那人神色惊异,猛得转身——
——头便飞了出去!
狂喷而出的血溅了尹千觞一脸一身,束缚着他阵法倏忽消失,尹千觞连连后退,骇然望着陵谛那光秃秃的身躯慢慢向自己栽倒过来。
静卯站在他身后,仍维持着一剑斩首的姿势。
他低垂着雪色眉睫,像是盛满了霜雪,随着睁开眼睛的动作将抖落万千寒气。
“该你了。”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