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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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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还是一样的沧州。风雪中更显得苍茫了。赵无常一路北上,到了这里,特地从城东绕了一圈,见那山神庙年久失修,比之三十多年前,恐怕更见破败了。两扇木板门烂穿了好几个大洞,似开似关,被北风吹得吱吱呀呀地作响。
也许当年,风华正茂的沐天风,被这样的环境一衬,真的会象是个神仙?龙在天说他的衣服很白很白,比雪还要白,比雪还要干净,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赵无常思想着,思想着,想不出来。毕竟,他见到的沐天风,已经凋零了。凋零成那样的一柄心剑,未伤人之前,先杀死了自己。现在,索性连龙在天也死了,那曾经见过沐天风白衣胜雪的最后一个人,也死了。在这世间,却又该往哪里,再去寻求那红马白衣的风采?白衣胜雪呵,从那遥远的天际,答答答地,走过来,走过来,走入到故事中来,不见了影踪。
赵无常自东门纵马进城,路过艳红楼,忽地想起几个月前,那个自龙在天手底幸存的小翠来。那天他似乎是说过,有空请她吃酒的吧?这些日子事务纷繁,竟把这事给忘了个干净。想到小翠,便想到那晚在艳红楼与龙在天印证故事,她为沐天风落下的那滴眼泪。赵无常微微一笑,傍着一家酒楼停下马来,向掌柜的借了纸笔,写了封信,封好了,递过去,道:“烦劳掌柜的,帮我找一下艳红楼的小翠姑娘,请她过来吃一杯酒”。
掌柜的道:“你找小翠吃酒?她现在可不象从前那么好说话喽。”
赵地常奇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外地人吧?”掌柜的道:“自从几个月前,一个了不得的江洋大盗来到本地,在艳红楼杀了满院子的人,而独独放过了她之后,她可就红起来了!都说她智勇双全,又有天大的福气,谁不愿意去看看她的风采?她现在眼界可高了,除了城里几家权势人家,眼睛里面,哪里还有别人?从前这里是有酒客叫局,请她过来的。现在,可哪里有这一回事?要不,你还是换个姑娘吧?”
赵无常却没想到让龙在天这一折腾,倒折腾出小翠的鸿运来了,不免有些好笑,道:“不用了,就是她。帮我把信送到就成了,来不来,那是另一回事。”交待完,自上楼找地方坐下。
也不知坐了多久,心事茫茫的,浑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回过神来,才发现还没有等到小翠。艳红楼与这家酒楼近在咫尺,要是来时,早该来了,这般时候还不见到,看来果如那掌柜的所说,小翠是今非昔比了。正这么想着,楼梯上通通作响,走上来一个青衣小鬟。赵正常初时也不在意,那小鬟却直直冲他走了过来,道:“是赵爷么?”
赵无常微微一怔,点了点头。那小鬟朝他福了一福,道:“翠姑娘差婢子来告诉赵爷一声,赵爷请酒,她心领了。只因最近事儿太忙,应酬太多,一时半刻竟腾不出身来,不能来了,还望赵爷见谅。”
赵无常道:“既然如此,回去告诉你家姑娘,那就算了。”
那婢子接了这句话,并不忙走,道:“姑娘还说了,上次艳红楼中,赵爷说的那最后一句话,确实是对的,她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赵无常茫然。艳红楼中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天说了那么多的话,到现在,没忘干净就算不错,哪还记得什么是最后一句话?正要问那丫头,却见她匆匆又是一福,顾自走了。赵无常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努力思索着,最后一句话说得是什么?虽说他跟一个初次见面的青楼女子,也不至于就说什么要紧话,不过,偏是这一句话,小翠还巴巴地差人来说明一下,就有点特别了。
左右无聊,赵无常便索性将那晚的事再想一遍。那天晚上,小翠说的最后一句话,倒还有些印象,好象是问“他是谁?”。自己怕龙在天这个答案吓着了她,却没回答,然后不多久就走了。所以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应该还在前面。前面,他们说什么来着?嗯,好象就是请酒的问题。小翠要请他,他自然不会打一个苦哈哈孩子的秋风,所以反过来请她。小翠说,那怎么成?你救了我的命呵。他怎么说的?你错了。除了职责所在,我从来不救任何人的命。
就是这句话!你错了。除了职责所在,我从来不救任何人的命。小翠说这句话是对的,那就是说,她承认自己的前一句话是错的了。她前一句话是什么?你救了我的命呵。
赵无常倒抽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小翠这么点大的毛丫头,也会有这种机心,竟特地叫人来提醒他,她的命不是他救的。不是他救的,自然是靠着她自己的智勇周旋才得以保全了。所以他俩之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自然也就不必如此这般,你请我吃酒,我再来请你吃酒了。
这是什么样的人心?
赵无常的这一顿酒,吃得很冷。吃着吃着,竟禁不住发起笑来。这是什么样的人心?这是什么样的人心?带着一点薄醉打马出城,天地苍茫中竟仿佛与沐天风走出故事的身影合二为一。马蹄声答答地踏在地上,冒着风雪一路向北行去。朔风如刀,一刀一刀割在脸上,一刀一刀割在身上。如果人的躯体真是血肉做的,又怎么禁得起这样的解剖?
赵无常骑在马上,被风吹得左右乱晃。模模糊糊地想着,他是醉了,醉了……但愿长醉不复醒。
过年了。一进京城,便从四处透出这种味道来。街边摊贩处处卖的是春联儿、烟花爆竹、兔子灯笼这类商品。时不时有一群顽皮的小子躲在街角,朝行人脚底恶作剧地扔一两个爆竹。胡同里面,弥漫着一股硫磺的气息,爆竹炸过后的青烟经久不散。赵无常穿过这种种过年的味道,走到家门前,疲惫得几乎挪不动半步,却还是努力着,挤出来一个微笑,推开了院门。
豆豆照例扑过来挂在他脖子上。文氏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只走到门口,便走不动似的,紧抓着门框,朝他笑了一下,很苍白很苍白的一个笑容。
赵无常笑得倒很灿烂,抱着豆豆走过去。那孩子正当调皮年龄,在他怀中呆不了一会儿,使劲挣扎着下来,一眨眼,跑没影儿了。剩下文氏默默然走入卧室,赵无常跟着进去,夫妻俩心有灵犀,才一反手掩上门,都迅速扑向对方,一霎时紧紧抱成一团,恨不能把那人儿给拥进胸膛里去了。
赵无常紧拥着文氏,嗅着她熟悉的体香,脑子里一片软洋洋的空白,一身的风尘,这时候,才从肩膀上缓缓地卸落了下来。良久,文氏抑着嗓子道:“天哪,我真怕你……我真傻,我为什么……”赵无常依旧合着眼睛,微微一笑,又紧了紧她。文氏终于感觉到胸口被一个东西硌了,道:“你带了什么?”
赵无常这才想起怀里还有个东西。松开文氏,往内一摸,摸出一个光闪闪的嵌珠项链来。可要说是嵌珠项链吧,那珍珠未免也太大了点,象个小鸡蛋,看上去怪恐怖的。赵无常拿着这个项链,将文氏拥到镜前,把那项链细细地戴在她脖子上,道:“好看么?”文氏朝镜子里打量了一会,笑道:“好看。”只说了这一声,后面却没话了。
赵无常想,接下去,只怕就要问他买了如许一颗大珠子,该得花多少钱?他该怎么说呢?文氏果然仰起头来,表情怪异地看了他半晌,忽而嗤地一笑,道:“傻子,象咱们这样的人家,戴这样大的珠子,人家都会知道是假的!”
赵无常一怔,蓦地里一阵疼痛悲辛,也不知从心底哪个角落直窜上来,将文氏紧紧一拥,便有一滴眼泪,亮晶晶地,滴落下来。
2002/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