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公子朔·下】 ...
-
伍
莘野,位于卫国与齐国之边界,实属卫国。
其最大的特点是芦苇丛生,飞絮蒙蒙。
正是潜伏人的好地方。
远远看见古道末端,骐骥华盖。
须臾,马队极近,华丽的马车前竖着一支白旄旗帜,旗帜当中一个卫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嗖--”一支箭矢如流光飞过,直直插入马腹。
刹那间马恐人惊。
“尔等何人!你们—啊--”一支箭直插坐在打头马之人咽喉。
“保护公子!”众人大呼。
“啊—”
一群身穿黑衣面蒙黑巾的人以迅雷之势围杀,箭矢嗖嗖,直向马车射去。
“太子—”呼声未起,又湮灭喉咙中
“禀大人,贼人姬伋已伏诛,此乃姬伋之首级。”
领头者乃一青衣人正欲开匣相看,忽闻有一人策马而来。
“什么人!”众人执刀。
那人一身华服,温润如玉的公子,却是满目悲愤绝望。
他翻身下马,眼泪簌簌而落。
“寿弟…为何如此犯傻,国已不成国,家也不是家,为兄来陪你。”
青衣人大惊:“他才是姬伋!那…”那死的那个是谁,他听到姬伋刚刚说的,是、是…冷汗直冒。
姬伋猛然抬头恶狠狠的盯着他们:“不错,我乃卫宣公之子姬伋,而你们所杀的人是你的主子的亲弟弟公子寿!”
“国道不幸,公子寿舍身成仁,我亦不忍苟活人世!”
青铜匣子滚落在地,露除一张如玉温润的脸。
青衣死士心中惶惶然,冷汗虚生,手中之剑颤举:“杀了他!”
太子伋像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满目荒凉。
风起,漫天柳絮染碧血。
陆
坐在内堂看文书的左右子职原君突然打了个冷颤。
“大、大人,不得了…”门外冲进来一个人。
“何事如此惊慌!”
“太子、太子—在莘野被杀了!”
右公子的身子猛然一震,他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太子死了!”
“怎么死的?”
“公子朔身边的死士扮作强盗,埋伏莘野…”
右公子的身子晃了晃,这可如何是好,太子一死,前途不保且不说,下个死的必然是他。
“大人…”手下的人担忧的看着他家大人。“公子寿也死了…”
“什么!”右公子脸都白了。
“公子寿知道他大哥要杀太子,偷偷跑出来把太子灌醉,假冒太子前往莘野,舍生取义,太子酒醒后,追了上去…”
右公子直接出门。
“大人您去哪里?”
“进宫。”
黑漆椁馆停在堂中央,白蔓漫天飘荡,招魂人悲辞方罢,四周众人哭踊泣号,有哀者唱挽歌:
“ 春醪生,浮蚁灭;苕之华,芸其黄;荒草茫茫,白杨萧萧。朝夕霜露易相去,挽兮悠悠月千古。亲兮余悲兮!亲兮余悲兮…”
挽词哀戚,闻着无不心悲大恸,泣涕无言。
十三静静地望着默立在庭中不言不语的主上。
背影如同被悲伤凝滞一般。
很久很久。
姬朔的肩膀微微的抖动,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十三痴痴凝望,内心的疼痛无以附加。
姬朔的肩膀动了动,十三立刻低下头。
过了一会,姬朔走了过来,用低沉的声音道:“何时了?”
“已过申时。”
“夫人呢。”
“夫人…”
“说。”
“宫医说宣姜夫人心神受重创,神志不清,需时间调理,好生静养。”
宣姜夫人自知道公子寿命丧莘野就疯了,她扼着姬朔的脖子哭号大叫:“为什么!连他也不放过!姬朔,他是你亲弟弟!”
卫宣公站在他的面前,形容枯槁,面容苍老:“好好,寡人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姬朔天性狡诈,阴险妒恨,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放过!”
他们站在那里指责他怒骂他仇视他,但是却不能杀他。
十三却觉得着公子比千刀万剐凌迟处死还难过。
姬朔面无表情向前走去。
“主上,宫医说您最好不要去—”
姬朔停了停脚步。
“十三,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残忍呢。”
“主上—”
姬朔轻笑一声,向前而去。
是啊,他天性狡诈,阴险妒恨;寿儿从小是个温润恭谦,德善皆备之人。幼年时,他不过站在院中看公子寿与其他家的小公子戏玩,忘记了太傅交给他的作业。母亲便把他关在黑室之中,他哭着喊着让母亲放他出去,宣姜夫人却呵斥他,只知耍玩,不知勤奋,如何当她的儿子,如何为他报仇雪恨!
仇恨!那时他不过是八九岁自是不知恨为何物,只是他看见母亲对镜垂泪时,他还惶惶然安慰母亲,并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夺了卫王这一称号,来哄母亲开心。
而她,除了仇恨,还有公子寿,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柒
宣公十八年,卫宣公薨。王子朔即位,号卫惠王,为卫国第十六代国君。
太阳方在天际露了一丝光线,十三便起身。
饕餮纹青铜鉴,水波微洋,里面的人剑眉星眸,端方沉稳,他擦擦脸,不徐不疾拿出当年主上送给他的剑,慢慢拭擦,然后悬在腰旁。
“公子,大王在凤栖居,凤挽姑娘侍候着,这回怕是没起呢。”
十三摆了摆手,抬头看了看天际微白,鸟鸣山翠。
路上遇见端着铜鉴的宫女,便示意她前头带路,侍奉宫女羞得垂头。
“公子。”门口的侍卫行礼。
“公子,大王下令,任何人不准打扰。”
“大王特别吩咐,如果是十三公子也不见。”
“大王说,今日不上朝。”
十三脸色沉稳,淡淡道:“告诉大王,十三有要事求见。”
侍卫面露难色,他可是怕了这位性情阴暗脾气暴戾的大王。
“你只需说当年公子寿之死有关。”
侍卫只得进屋去报。
一炷香后,侍卫出来。
“公子,大王未醒。”
十三转身离去。
屋内,妖娆歌姬身躯曼妙娇笑嫣嫣。
那人浑然不觉,只手执酒觞,一手搂着温香软玉,眼神衰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王~你在想什么呢,人家和大王说话呢。”
姬朔回过神来,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来人,更衣。”
“大王,要上朝吗?”
“去丽妃哪儿。”
“是!”
“大王不要走,奴家不依~”歌姬柔软的身姿缠了上来。
却被姬朔的眼神一凛,马上跪倒在地。
美人歌姬皆煞白一张丽颜,跪地求饶。
姬朔冷着脸向外走去。
捌
“你今日到哀家这里来,可是替大王来当说客。“宣姜夫人漠然立在窗前,纤手折一支垂到窗前残枝。
十三俯身下跪。
“太后,公子寿是我放的。大王对此毫不知情。”
宣姜夫人手一抖,突然轻笑道:“他倒是好计谋,你说哀家会相信么。”
“太后。”十三猛的抬头直视宣姜夫人悲恨的眼眸。
“你可知公子寿临去时对奴才说的一句话?”
还未等宣姜夫人回答,他兀自一字一句说下去:“我一直记得母亲曾经跟我说的那个故事,也一直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那个和平安乐之居,一家人无恨无泪,与世无争。”
宣姜身子一震,手中枝叶一松,连着枝叶弹到最高处,红叶簌簌,伴着露珠,纷纷落下。
她恍惚中看见那个天真纯善的少女,在明媚嫣红的桃林中,一个清俊温和的公子对她展颜一笑,又忽然变成父亲逼着她穿上鲜红的嫁衣,不顾她泪迸死迫,在大婚当日,与卫宣公合谋,将她的子伯哥哥杀害,她好恨,恨所有人!她发誓要向所有伤害子伯哥哥的人报仇。
只有看见小儿子姬寿,她才感觉那个温润至善的人或许还未离开,或许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她。
她似乎忽略那一双期盼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到最后还怀疑他杀害他最爱的弟弟。
“为什么。”
十三微微一笑。
“公子寿对奴才说过一句话。”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担着自己的责任,它可以渺小但是从不瘦弱,它可以被覆盖在万丈尘土之下,但是永远不会被湮灭。”
从公子寿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知道公子寿必然会死,这样的一个人活在这样一个帝王之家,与那个愚孝的太子一般。
这些年看着主上夜夜笙歌,不事朝政,他只有更努力去做有益巩固他的王位之事。
如今万事已全,他自当以身恕罪。
宣姜夫人深深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淡漠如水的男子,叹了一口气。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十三微笑摇头,神色平静。
玖
姬朔做了一个梦。
梦里整个世界都飘着挽歌,白幔飞舞,似亟欲脱缚而去。
他坐在冰凉的石板之上,想起那个梨花满庭的午后。
“十三,你的梦想是什么。”他问。
“属下想一生一世保护主上,不让主上受到伤害。”少年坚毅道。
“十三。”他低声唤了一句。
“属下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问吧。”
“主上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那时的十三少年天真、不畏不惧的仰头看着自家的主子。
他居然没有生气,只是淡淡一笑,望着梨花不语。
“主上?”
“你猜猜看。”姬朔低头看着比他矮一头的少年。
少年一怔,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姬朔轻声道。
忽而场景一转,年轻暴戾的卫惠王杀下令杀了那些冒死直谏的大臣。
他站在那里,手中之剑再也没有拔出来过。
“十三,你敢抗旨。”
十三漠然不语。
他拿起剑一剑刺向曾经那个听话的青年。
血溅在他的脸上,十三一直面无表情。
姬朔心中一片冰凉,到如今,连你也背叛了我。
“退下!”他大袖狠狠一挥。
“是。”从头到尾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自以为掌握了他的一切,却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永远不会问,而他也从来不会主动说。
最后他站在风凄雨覆的世界,看他渐行渐远,他害怕终有一天消失无踪。
“十三。。。。十三。。。”他伸手抓了空,叫了起来。
“大王—”内饰跑进房中见大王坐在地面吓得冷汗直冒跪倒在地。
姬朔清醒过来。
“十三公子何在?”
内饰脸色突变,跪着不敢多语。
“何在!”
“太后…太后赐下毒酒……”
轰然一片响。
年轻的大王站起身来。
“你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姬朔喃喃道。
院中秋风瑟瑟,袍裾一动,轻扫残叶,发出摩娑声响,人生直如草芥,苦苦求存在这颠沛流离的岁月,只有扎根更深更肥沃的土地才能存活下去,来守那一星点想要的东西。
从此以后,他又能如何。
“大王,太后来了。”
他的手微微一抖。
宣姜夫人站在他的身前:“大王,既然你身为一国之君,便要当起国君的职责。”
他垂下头:“是,太后。”
宣姜沉默许久,最后才道:“朔儿,母亲对不起你!”
他心中一颤,眼中却似进了沙子,红了眼睛,他身体修长此时却像个孩子一般。
“十三死士深明大义,已身救主,大王是否,追封与他。”
院外暮云低垂,山脊墨岱,无数戈凫扑腾翅膀消失天际,只剩寒鸦栖复惊。
年轻的卫惠王道:“然。”